第9章 暗恋与病痛

可怜的家庭教师是杜拉心中最鄙夷的人，但同时也影响了杜拉的处世方式。就像家庭教师照顾杜拉一样，杜拉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K夫妇的孩子。在那两个孩子心中，杜拉陪他们玩耍散步，辅导他们学习，已经完全取代了对他们漠不关心的亲生母亲。K先生和妻子经常吵着要离婚，但也只是嘴上说说，因为K先生是个重感情的人，况且他无法舍弃孩子们。K先生与杜拉对孩子们的共同关心，成了他二人联系的纽带。但就像杜拉的家庭教师一样，杜拉对孩子们的关心，也只是个掩护，这样她才不会暴露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那些秘密甚至连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

如果将女教师对杜拉的影响、杜拉对待K家孩子的态度，以及她对于父亲与K夫人之间关系的纵容都作为参考，我们可以推断出一个结论——杜拉正深爱着K先生。但我将这个结论告诉她时，她却并不认同。她还说，她的表妹曾住过B镇，并且询问过她：“为什么你会热衷于跟K先生在一起？”杜拉表示自己没有过这类念头。但后来，随着心理治疗的进行，越来越多的证据让她无法否认自己对K先生的感情，最终，她承认自己在B镇时可能爱着K先生，但随即称这份感情在湖畔事件[19]后就已经消失殆尽了。无论如何分析，杜拉之所以责备父亲置她于不顾、只考虑自己和K夫人的感受，本质上是出于她对自己喜欢上K先生这件事的一种自责[20]。

除了不满父亲的不负责任外，杜拉也非常不屑父亲利用病痛来满足私欲。不过她的这项指控，同样源于一个自己深藏的秘密。一天，她向我抱怨出现了一个新症状——胃痛，我一阵见血地问：“这个症状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她告诉我，几天前她拜访了已故姑妈的女儿们，也就是她的表姐妹。表妹已经订婚，而这个消息让表姐患上了严重的胃痛，必须到疗养院[21]治疗才行。杜拉清楚，这场病完全来自于表姐的嫉妒之心，每次表姐想要达成某种目的时，就会生病，现在，她应该是不愿看到妹妹幸福，所以将生病作为离家的理由[22]。杜拉的胃痛让我发现，她对自己的表姐其实有着极强的认同感。杜拉承认，这份认同感可能来自于自己对堂妹的嫉妒；或者是因为和表姐一样也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感情经历，所以同病相怜[23]。另外，K夫人也亲身示范了生病带来的好处：K先生常出门旅游，当他回家时，之前明明还健康的K夫人却总会突然生病。杜拉意识到，是丈夫的出现引发了妻子生病，而妻子也乐得因为生病免于履行人妻的义务。治疗进行到这里，杜拉突然向我坦诚了一件事：他们一家人刚刚搬到B镇时，她的健康状况也时好时坏。这让我怀疑她的健康状况也与其他事情有关，就如K夫人一样。这是一个精神分析原则，越是两件事情的内在联系还未被发现时，它们越是容易在同一时间发生；例如“a”事件跟“b”事件是有联系的，我们总会看到“ab”紧挨着发生，a跟b在此都指代事件。杜拉曾经咳嗽得非常厉害，有时甚至会失音，这会不会与K先生的行踪有关？如果两件事真有联系，我们一定能发现其中关窍。我问过杜拉，她咳嗽的时间大概会持续多久。“大概三到六周吧。”“那么K先生一般离开多久呢？”“也应该是三到六周左右。”由此可以得出结论——K夫人的病症传达出对K先生的厌恶，而杜拉则恰恰相反，在K先生离开的时候，杜拉才会开始咳嗽；而当他回到B镇时，她的咳嗽便不治而愈。尤其是杜拉发病的初期，更是能印证这个推测。但后来，杜拉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喜欢K先生，更不愿意让他与自己的病症产生联系，于是，咳嗽成了她长久的困扰，并且，发病不再与K先生的离开同步，基于此，她的发病初期才具有分析的意义。

记得很多年前，我还在夏科诊所工作的时候，我曾经看到有患者因为歇斯底里症而失音，虽然只能以写代说，但他们却比别人写得更加流利，更加感情洋溢。杜拉也有类似情况，在她因咳嗽而失音的前几天，会感到在文字交流上格外流畅自如，但这更多是对她生理功能的替代，不必偏要套用心理学理论解释。不过，这不代表杜拉的表现就不存在心理学原因。K先生在外出旅游的时候，总会给杜拉寄明信片与长信，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归期的人。一个人想要跟不在身边的朋友交流，只能通过写信，这和失音患者只能用书写表达自己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可以这样解释杜拉的失音症：当她爱的男人离开时，她便放弃了语言功能，因为如果不能与他说话，语言便丧失了意义。另一方面，书信作为能与他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变得重要起来。

当然，我们不能通过一两个病例就妄下定论，称所有因歇斯底里症失音的患者都有个时常外出的爱人。造成杜拉歇斯底里症的原因是复杂的，这一个循环模式不足以成为病因。但是，如果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患病，分析她失音的原因是否毫无意义？难道只是为了玩一场文字游戏？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在了解到她失音与其他事件的联系后，下面这些问题变得无法回避：杜拉的症状是单纯地出于心理原因，还是身体确实存在问题？如果是前者，是否能证明所有症状都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如同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一样，这些问题也尚未找到明确的答案。我认为，每一种歇斯底里症都存在心理和生理两方面原因。身体器官的变化甚至病变是症状的基础，而心理因素则使得症状一再出现，如此才形成了歇斯底里症反复发作的特性。虽然症状并不是心理因素直接导致的，但是被压抑的欲望确实会通过病症表现出来，而且千差万别，毕竟对不同的个体来说，心中的秘密也不尽相同。虽然症状不止千万种，但在某些因素的作用下，一些表现形式却可以变得典型。就心理治疗而言，最重要的是挖掘症状背后的心理因素。如果我们能成功发现患者心理压抑的原因，有些症状便会自然地减轻了。如果依靠精神分析已经解决了患者的心理压抑，我们就需要找到其身体和器官上出现的问题。因此，针对杜拉的案例，仅仅分析她咳嗽和失音背后存在的心理因素远远不够，我们还需要考虑到她的身体因素。如果在本案例中，症状的表现形式与心理因素之间的联系真的密不可分，那么我们可以期待，在其他案例中也能发现类似的关系。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歇斯底里症的成因，我认为结论并不是“神经元错乱”或“催眠状态”，而应该是“心理—身体表现”。很多人并不认同我的结论，对于种种质疑，我想说的是，我的结论，可以大幅度地简化歇斯底里症的成因和表现形式等问题，我们再也无须将歇斯底里症当成一个整体去处理，只需要处理它不同于其他心理疾病的那些特征。虽然我们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学，但是在“心理—身体”这个观点提出以前，没有人就潜意识对人造成的影响进行过解释。如果没有这个结论，我们还会被歇斯底里症的表现形式和病因迷惑住，误认为它只是一种恐惧症或强迫症，简言之，我们还会将歇斯底里症与普通心理疾病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