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次被拥抱与亲吻
在杜拉的案例中,多亏了她机智的父亲,我才得以不费力地了解到杜拉的生活环境和病情的最新状况。根据他父亲的介绍,他们一家人在B镇居住的时候,与当地一对新婚K夫妇交情匪浅。在杜拉父亲生病期间,K夫人一直对他非常照顾,所以,他对K家人充满感激。而K先生则对杜拉十分关心,经常陪她出去散步,还会偶尔送她一些小礼物,杜拉的父母认为K先生的做法没有任何不妥。而杜拉也很照顾K夫妇的两个孩子,那是一种母亲般的无微不至。然而,两年前的夏天,当杜拉和她父亲来拜访我的时候,他们正准备和K夫妇决裂。
起因是两家人在阿尔卑斯山下K家湖边别墅的一次度假。当杜拉父亲准备离开的时候,杜拉还说想多待几周,而就在父亲收拾行李之际,杜拉突然改变了主意,坚决要跟父亲一起离开,并且迅速打包好了自己的物品。几天之后,她才向母亲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她大概知道母亲必定会转达给父亲。她解释道,在她与K先生湖边散步的时候,K先生曾大胆地对她表白。之后,她父亲在与K先生见面时提起了这件事,K先生却斩钉截铁地否认自己有此行为。他不仅否认自己想要出轨,还将责任归咎到杜拉身上,说自己从K夫人那里听说杜拉对性方面的事情很感兴趣,而且正在阅读曼特加扎的《性爱生理学》等书籍。K先生认为,正是因为这些书籍,才让杜拉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杜拉的父亲对我表达了他的看法:“我觉得,这件事就是杜拉抑郁、躁狂和出现自杀念头的原因。她一直逼着我们跟K夫妇断绝往来,尤其是必须和K夫人断交——她之前可是很崇拜对方的,但我当然不能因为她的一面之词就跟朋友断交。首先,我个人认为,K先生向杜拉求爱这件事的真实性有待考察;另外,我跟K夫人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我不想让她感到痛苦。她跟她丈夫的生活一直不太幸福,说起来,我也并不喜欢K先生。K夫人遭受了太多精神上的折磨,我是她唯一的安慰。而我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足以说明我们两人之间真的是纯粹的友谊。我们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互相舔舐伤口,你知道的,我从妻子那里得不到这种安慰。至于杜拉,因为她遗传了我的倔强,对K夫妇的憎恶很难改变了,她最近的一次发病,就是因为她又逼迫我跟他们断交,我想,只有你能让她恢复理智了。”
她父亲的表述其实有些自相矛盾,因为他有时会将杜拉的怪异行为归咎于自己的妻子,认为是妻子导致了阖家不宁。作为心理咨询师,在听杜拉亲口说出这个故事之前,我不会对整件事的真伪妄加评论。
K先生先是向杜拉示爱,然后转而诋毁了她的名声,这对杜拉来说造成了精神创伤,也成为她发病的诱因。布洛伊尔和我在很早时[11]就提出过,精神创伤是诱发歇斯底里症的一个必要条件。但是通过本案例,我对这个结论有了改观[12]。不仅如此,杜拉的案例还提出了更多难题。在歇斯底里症患者的病史中,精神创伤是不足以决定或者解释他们发病时的症状。神经性咳嗽、失音、抑郁都只是已知的表现形式之一,还有些表现形式是我们尚不知道的。而且,在本案例中,有些症状——例如咳嗽和失音——是在患者经历创伤之前就存在的,它们最早在她8岁时就已经出现了。如果我们坚持认为是精神创伤诱发了她的歇斯底里症,就必须找出她童年时期造成过类似精神创伤的经历。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患者第一次发病不是在童年时期,他们的早年经历也是非常重要的[13]。
当杜拉与我共同克服了治疗的第一个难关后,她将自己初识K先生不久后的一件事告诉了我,我认为,比起她父亲的讲述来说,这件事更有理由算作“性创伤”。
在她14岁的一天下午,K夫妇邀请杜拉到位于B镇中央广场旁边的K先生办公室见面,然后一起去参加教堂的节庆活动。那一天,K先生先是说服了K夫人留在家中,继而支走了他的秘书,于是当杜拉到达时,只有他一人在办公室。当庆典快要开始时,K先生让杜拉到门口等他。就在杜拉走向那扇挨着上楼楼梯的大门时,K先生到窗边拉下了百叶窗,并转身跟在杜拉身后。但他并没有走出大门,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杜拉,将她拉向自己,并强吻了她。对于一个从未与异性亲近过的14岁女孩,这情景无疑唤起了她的性冲动。但杜拉当时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想要立刻逃离这个男人,所以她立刻冲向楼梯,跑到了街上。虽然事后她还是会与K先生见面,但两人都对这件事绝口不提。杜拉将这个秘密隐藏了很久,直到治疗时才对我坦白。从那件事之后,她会有意避开跟K先生单独接触。原本K夫妇想让杜拉和他们一起旅游几天,但是因为那个吻,杜拉直接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杜拉对这个吻的反应,其实已经是歇斯底里症的一种表现了。如果一个人在产生性冲动的同时,大部分感受是消极的,那么无论这个人是否出现了身体症状,都可判断为歇斯底里症患者。神经症心理学中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个问题,就是解释人们为何会出现这种心理感受与身体体验完全相反的情况。对于这个问题,我也难以给出完美的回答,但是,我会在本书有限的篇章里,将自己掌握的与之有关的所有知识悉数列出。
想要更好地分析杜拉的案例,仅仅知道她有着与身体体验相反的心理状态是不够的,还需要了解她出现“感觉置换”的过程。在第一次被人亲吻的时候,杜拉并没有像正常女孩一样感受到愉悦的性冲动,反而被激发出了口腔黏膜和胃肠道的不适感(恶心)。我认为,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除了K先生的吻直接刺激了她的双唇外,还有另一个因素[14]。
杜拉在那个场景下出现的恶心感,虽然并没有演变成她歇斯底里症的表现形式,但却对她产生了潜在的影响,就算在治疗过程中也是如此。她一直都食欲不好,有些食物还会让她格外反胃。除了感到恶心,这个吻还导致杜拉出现了另一个错觉——哪怕在治疗中,她说自己依然能感受到K先生抱住她时,给她上半身所带来的压迫感。我根据自己所掌握的症状形成规律,同时结合杜拉的个体特性——如果一个男人正在与女性热聊,她会排斥从他身边经过——我在心中重建了那个吻发生的场景。我推测,当时她感受到的不仅有K先生施加在她上半身的压迫感,可能还感受到了他下体的勃起。但这种感受让她过于恶心,所以她下意识地压抑了这部分记忆,于是,这感受开始转移,成了集中在她上半身的压迫感,而这种压迫感让她刺激自己的源头,有了更加强烈的抑制。在此,我们观察到杜拉的另一个“感觉置换”——从下半身转移到上半身[15]。而杜拉不愿意从男子身边经过,似乎正是源自她没被抑制的记忆:她不愿意经过一个处在性兴奋状态的男人身边,是因为害怕再一次看到他们那种恶心的身体反应。
值得一提的是,杜拉的这三种身体症状或行为——恶心、上半身的压迫感、回避正与女子热聊的男性——都是由一个场景造成的。只有了解到这三种表现的相互关系,才能了解这些病症是怎么形成的。恶心,是源自杜拉对口唇区欲望的压抑,在后文中我们会了解到,她在儿时曾用过度吮吸、咀嚼和吞咽东西等习惯,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对于感受男性勃起的压抑,也同时抑制了她对自己性器官的感受,被压抑的性兴奋,一路转移到了上半身被K先生手臂造成的压迫感中。至于她躲避性兴奋状态的男人,则是她的防御机制在起作用,目的是不让压抑的感受重现。
为了验证我对于这些症状的解释是否正确,我谨慎地询问了她是否清楚男性身体性兴奋的特征。她当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是涉及K先生吻她的那个场景时,她却否认自己知道这些特征。从治疗最初,我就没有告诉过杜拉任何性方面的知识。这不仅是基于我的良知,还因为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假设而影响到分析的严谨性。除非她自己明显提到或者暗喻与性有关的名词或事件,否则我连这些概念都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而对这类事情,她的回答也非常坦率:我早就知道性爱方面的事。至于她从何处得知,却是一个谜,因为她自称并不记得是从什么渠道了解到的两性之事。
假设K先生的那一吻真的如我所料,那么我便可以推论出杜拉恶心感的由来。首先,恶心是由排泄物所产生的气味和视觉感受所引起的,而生殖器官会让人联想到排泄。尤其是男性的生殖器,既具备排尿功能,也具备性功能,当然,人们首先熟知的一定是其排尿功能,这也是它在发挥性功能之前的唯一作用。基于此,恶心自然变成了性生活中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早期的教父们曾说“人类于屎尿中诞生”,无论再怎么加以美化,都不能改变它意味着性生活的事实。然而我想强调的是,单单指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并不能解决任何实质性的问题。生殖器的确可以让人联想到排泄物,但这种联想却不是必然被唤起的,就好像当你想到苹果的时候,可能会想到梨,但这种联想不是一定发生的[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