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仅仅是打开卷宗
与“特征”的随机排列方式相应,同样是出于防止形成单一意义和意义固化的考虑,巴尔特的课程讲稿采用了片段写作的方式,即对每一个随机排列出的特征,都只做简短的介绍描述。以讲稿《如何共同生活》为例,我们前面曾经提到,巴尔特对每个特征的描述篇幅一般都不长,最长用了9页半(食物,Nourriture),最短只有一页多一点(自给自足体制,Autarcie;鱼群,Banc)。在这门课程讲稿184页的篇幅中,每个“特征”所占的平均篇幅为6页左右。由此讲稿呈现出的基本面貌,便是一个由为数众多的片段(fragments)构成的文本。事实上,这种以一系列关键词及其相应片段组合而成的片段写作方式,早已成为巴尔特写作的一个基本特色,从《符号帝国》(1970)、《文本的愉悦》(1973)到《罗兰·巴尔特自述》(1975)和《恋爱话语片段》[1](1977)。他采用的都是片段写作。和以上著述一样,《如何共同生活》也是由许多片段构成,这些片段被巴尔特叫作“特征”或“形象例证”。
就法兰西学院课程讲稿而言,巴尔特选择片段写作方式的具体用意何在?他在《中性》讲稿里首先解释说,可能是因为自己无力去建构一种连续的探讨方式,即传统意义上的课程。[2]然而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为他接着又解释了自己的主观用意:“一系列不连贯的片段,意味着将某种东西,比如说讨论的主题、中性这个概念,置于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而不是对其进行不断的连续的强调,以便达到一个最终的意义或结论。”不仅如此,片段写作也符合中性概念本身的要求:“不连贯的、未被组织成篇的形象例证系列,正是中性概念本身所要求的,因为中性本身拒绝‘传授教义’。不组织成篇,就意味着不下结论。”[3]在这段重要的阐述中,巴尔特甚至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体制化的(传统的)课程讲授,其目的在于为知识的传授、掌握做准备。而对于我来说,永远不变的问题却在于,消解对知识的掌握,也就是消解卖弄、炫耀。”
此前几年,在关于人文科学中的理论问题的一次访谈中,巴尔特就谈到过人文科学的弊端之一:体系化(systématique)的思维方式(在较为严重的程度上也就是教条化(dogmatique)的思维方式),他指出,人文科学中的体系化倾向(在法国)尤其与一种从各级学校教育开始就被不断强化的“论说文”(dissertation)写作方式密切相关。这是一种“连贯系统的、按一定方式编码的、像桌布一样铺展开来的”写作类型,强调形式上的一致性、完整性。到了人文科学的体制中,就发展为一种模式化的“理论话语”。对于巴尔特而言,“理论一词通常意味着一种连贯的话语,一种连贯的陈述,可以说属于古典哲学的模式。它是一种论说文类型的表述,包含着这种文体导致的所有思维和语汇局限”,而人文科学中的体系就是由这样的论说文体构成的。[4]
巴尔特在知识传授上的审慎和克制,被克洛德·科斯特称作“特征思维”,他将其与辩证法方法进行了对比:与辩证法的那种刻板不变的思维方式相反,“特征”思维拒绝一切“深入的分析”,它只是思想的“诱饵”(amorce),简单的提纲,甚至只是纯粹的描述。每个“特征”、每个“卷宗”都有意识地避免完备详尽,为的是诱发听众个人的参与和思考。[5]基于上述思想背景,巴尔特多次重申他作为课程讲授者的角色仅仅在于逐一介绍和简要勾勒每个“特征”,每个“卷宗”的打开,每个“特征”的描述,都不是为了讲课者的长篇大论,而是为了启发每一位听众自己去充实、细化,例如在第一门课程的讲稿《如何共同生活》将近结束时,巴尔特总结道:
本门课程只是提出一些空格(cases)、一些空白的知识领域,这些空格需要由在座各位自己去填充。理想的课程也许是,教授作为讲话者,在课堂上应该比他的听众更加平凡普通,他所说出的内容应该少于他(在听众那里)所激发起的内容。如果课程是由各种建议组成的交响乐,那么这些建议就应该是不完整的,否则它就成为了一种立场(position)。[6]
对特征的简要介绍描述,也被巴尔特比喻为打开卷宗(ouvrir un dossier),而在巴尔特心目中,一个特征就类似于百科全书的一个词条:
每次当我提到一个形象例证,我都会说,我们仅仅是打开一个卷宗”,或者,如同打开百科全书的一个词条:“狄德罗就打开了他那个时代的所有卷宗。今天要想达到知识的详尽透彻已不再可能,知识已经完全复数化、多元化了,衍射为各种彼此无法沟通交流的语言。百科全书的做法已经变得不再可能,但是对于我而言,百科全书式的行为仍然有其虚构的价值。
面对听众,他在课堂上还借用点彩画派的手法来比喻自己课程的特点:这样的课程就像是一种点彩画派画法(tachisme),“不断地添加笔触,这里添一笔,那里加一笔,只要画作还在进行中,我们就不知道最终它会成为什么样子。这样的作画方式不是事先在调色板上将各种颜色调和好,而是将各种颜色直接叠加在画布上。就我这门课程而言,不会有最终完成的画作,也许那应该由你们来加以完成”。[7]在这门课程结束后提交给法兰西学院的“课程概要”中,巴尔特也专门说明:“本课程的研究旨在‘打开一些卷宗’,然后由听课者们自己去充实这些卷宗的内容。”[8]
曾经聆听过巴尔特法兰西学院课程的埃里克·马尔蒂(后来成为《罗兰·巴尔特全集》和《罗兰·巴尔特法兰西学院课程》主编)对巴尔特的授课方式印象深刻,他回忆说,巴尔特的授课方式体现为一种抛弃大学体制和智识话语空间的方法,后者总是要表达什么:“作为一个谨慎的主体,巴尔特似乎仅仅满足于指出某些知识领域,对一些可能的知识卷宗加以勾勒、分类、清点。”[9]在马尔蒂看来,巴尔特这种独特授课方式的益处在于,当读者阅读他的这些课程讲稿时(如同当年的听众聆听其讲课时一样),“无疑会获得一种乐趣,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种正在形成中的思想的最鲜活时刻。”[10]
[1] 该书的法文原标题为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常见的中文译名《恋人絮语》没有体现出fragments(片段)这一重要词义。
[2] Roland Barthes,Le Neutre,p.35.
[3] Roland Barthes,Le Neutre,p.36.
[4] 参见:Roland Barthes,«Sur la théorie»,in Œuvres complètes,tome III,p.689.
[5] Claude Coste,«Préface»,in Comment vivre ensemble,p.26.
[6] Roland Barthes,CVE,p.181.
[7] Roland Barthes,CVE,p.181.
[8] Roland Barthes,«Résumé du cours Comment vivre ensemble»,in Œuvres complètes,tome V,p.362.
[9] Eric Marty,«Avant-propos»,in Roland Barthes,CVE,p.11.
[10] Ibid.,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