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翻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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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翻译中的范畴转换

2.4.1 范畴替换

范畴替换即范畴之间的转换。英汉语言的范畴虽然存在很多范畴直接对应的情况,不过也有相当多的范畴所表征的意义不同,特别是激活的读者联想不一致,因此在翻译中要进行范畴替换。范畴替换即用目标语言中的另外一个范畴来替换源语言中的一个范畴。前认知时代的语言学翻译理论认为翻译转换是一种语言转换,将翻译看作一种“语言材料的替换”,进行的是“语言范畴转换”(Catford,1965)。根据认知语言学观点,语言是认知的产物。因此,翻译中的范畴转换实际上是认知范畴的转换。翻译中的直译涉及范畴的直接对应,而意译则是进行范畴替换。如将to teach a pig to play on a flute译为“教猪吹笛”保留了“猪、笛”范畴,而译为“对牛弹琴”,则将原文范畴“猪、笛”替换为“牛、琴”。再如:

(1)原文:Depends,depends.I know criminals.Chicken livered,most of them.(Agatha Christie,Three Act Tragedy

译文:这都看人的了。我了解罪犯。他们大多数都胆小如鼠。(思果译)

(2)原文: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吴敬梓,《儒林外史》)

译文:The leader of the band wore a military cap and flowered silk costume.He had a clear complexion,his beard was fine,and he looked every inch a king.(庞秉钧译)

例(1)中原文用“鸡肝”范畴表达“胆小”之意,在汉语文化中并无此联想关系,因此译文中以“老鼠”范畴来替换,表达“胆小”意义。例(2)的原文范畴“龙凤”常常用来喻指“帝王、高贵之人”,因此在译文中相应地以范畴“国王”替换。以上的范畴替换是基于不同文化里范畴间的不同联系,即横向轴上的范畴间关系不同。在源语言文化中,A范畴与B范畴间具有喻指关系,而在目标语言文化中则是C范畴与B范畴间有喻指关系,于是在译文中以C范畴替换A范畴,使译文读者获得与原文读者相似的概念联想。

有时候,源语言文化中的概念范畴在目标语言文化里并不存在,翻译中要么将源概念范畴移植到目标文化中,要么以目标文化中近似的概念范畴进行替换。例如,在基督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圣经》中的God如何在汉语中确定译名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主要观点大体有三派。第一派是早期部分传教士主张以源概念的直接移植,采用音译法,从拉丁语Deus音译为“陡斯”。第二派如麦都思、郭实腊等传教士主张以中国传统历史文化概念进行替换,翻译为“神天皇帝、神天上帝、皇上帝、上帝”等。第三派主张以中国本土宗教思想和佛教思想来替换,翻译为“真主、天主、神”等(刘念业,2015)。正如刘念业(2015:121)所指,God译名之争“反映出两派人士认识对待中国文化的不同态度,‘神’派译者试图在中国人宗教概念的基础之上全面改造中国人的信仰,‘上帝’派译者则试图从中国宗教文化中寻找到与基督教的契合之处,‘完善’中国人的信仰”。两派最终并没有谁占上风,致使两种译名并存。God的汉语译名之争已经超越了语言层面的转换问题,“而是涉及深层次的基督教神学和中国宗教哲学问题,就此而论,‘译名之争’实际上反映出翻译和跨文化交际中文化概念移植的困境”(刘念业,2015:122)。由于文化概念的空缺,译者对范畴替换模式的选择实际反映了译者对文化概念输入方式的选择。

2.4.2 范畴成员转换

范畴成员转换指在同一个范畴内将源范畴的A成员替换为B成员。由于文化的差异,同一个范畴的构成成员可能不尽相同,或者范畴成员引发的联想不同,从而造成意义表达的不同,因此在翻译中要进行范畴成员转换。例如,在颜色词范畴中,英汉文化中的基本颜色词存在差异,而且相同的颜色也往往存在意义上的差异(参见胡文仲、高一虹,1997;邓炎昌、刘润清,1989等)。Berlin & Kay(1969)认为英语或大部分语言有11个基本颜色词,包括:white,black,red,green,yellow,blue,brown,purple,pink,orange,gray,而其他颜色词则属于范畴中的非原型成员。汉语中的基本颜色词有不同的界定,《简明类语词典》列出了6个基本颜色词:白、黑、红、绿、黄、蓝。而《同义词词林》则收录了11个基本颜色词,而且成员与Berlin & Kay的界定有所不同:白、黑、红、绿、黄、蓝、褐、赭、青、紫、灰。姚小平(1988)从历史的角度梳理了汉语基本颜色词的演变,认为现代汉语有10个基本颜色词:黑、白、红、黄、绿、蓝、紫、灰、棕、橙。翻译中常见blue与“紫”或“黄”、black与“青”或“红”、gray与“白”、scarlet与“紫”、green与“红”等的替换。如:blue films(黄色电影)、scarlet robe(紫袍)、black tea(红茶)、black rag(青布)、gray-haired(白发)、green-eyed(眼红)等。

(3)原文:He beat her black and blue

译文:他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4)原文:因嫌帽纱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译文:The judge whose hat is too small for his head,

Wears in the end,a convict's cangue instead,

Who shivering once in rags bemoaned his fate,

Today finds fault with scarlet robes of state.(Hawkes译)

例(3)中的black和blue转换为“青”和“紫”,例(4)中Hawkes将“紫”转换为scarlet。Hawkes认为,《红楼梦》中的诸多颜色词的文化含义与英语颜色词存在很大差异,包括其中大量出现的“红色”在中文里常常象征“春天、青春、好运、吉祥”等,而在英语文化里则没有类似含义,故以gold、green等来替换(冯庆华、穆雷,2008:123—124)。

2.4.3 范畴原型转换

范畴是范畴化的结果,其中一种范畴是原型范畴。原型范畴是一种成员呈现不同程度的典型性、成员之间呈现家族相似性、边界模糊、无法以一套统一标准(如充分必要条件)来界定的范畴(Blank & Koch,1999;Evans & Green,2006)。人们日常生活中参与认知活动的应该说都是原型范畴,是基于民俗分类形成的。与之相对的则是科学范畴,具有统一标准和明确界限,边界清晰,成员要么属于、要么不属于该范畴。科学范畴是基于科学分类形成的,具有其科学依据。

原型范畴的核心概念是原型。那么,什么是原型呢?不同的学者给出了不同的定义,不过大都包含以下含义:是范畴的最典型成员,集合了范畴的重要特征或最能表征范畴的特征,是范畴的典型实例,其他范畴成员基于与之相似程度归属该范畴,范畴围绕原型成员而形成,是范畴成员突显特征的图示化表征。

范畴原型在认知活动中起核心作用,作为认知参照点,突显基本层次范畴的独有特征,将其与其他范畴加以区别,建立与范畴内其他成员的心理通道。范畴原型在范畴中居于中心地位,与其他成员形成原型效应。

范畴原型是动态的,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发生转移或分裂,词义演变的一种类型就是原型义的转移或分裂,即原来处于非原型义逐渐向中心移动,成为原型义,或在原型义下分裂出引申义。比如“嗓子”的原型义是“喉咙”,可后来发生
转移,“嗓音”成为原型义,如“嗓子甜”。原型分裂的例子“同志”,其原型义:
①志趣相同的人,②政治理想相同的人,③一国公民之间的称谓。后来随着社会语境变化,在“志趣相同的人”原型义下分裂出“同性恋者”的引申义,甚至该义项有不断中心化、接近原型地位的趋势。

范畴原型在文化间的差异更大。很多时候字面上相对应的两个词,其词义范畴原型可能并不相同,比如前述的英语worker和汉语“工人”所包含的原型就不同。worker的原型是“任何工作的人”,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都是原型成员,而汉语“工人”的原型义则是“工厂里上班的人”,所以将汉语“工人”翻译为英语时需要添加特征factory将其细化(汪立荣,2005:28)。再如colleague和“同事”,英语colleague的原型义是“同行”,而汉语“同事”的原型义则是“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人”,因此翻译中不能把colleague与“同事”作为对等词来翻译,英语的colleague可根据语境翻译为“同行、同仁”,而汉语的“同事”根据语境进行特征细化,翻译为co-worker,associate等词。

由于多个认知模型的复合作用,同一个范畴在不同的文化间具有不同的原型。如“口”范畴,其构成部分有范畴成员“舌头、牙齿”等。功能特征包含“吃东西”模型和“说话”模型。基于“说话”模型,“舌头、牙齿”都作为原型成员,而英语中主要以“舌头”为原型成员,如以下翻译:

(5)原文:That little girl has a ready tongue

译文:那个小姑娘真是伶牙俐齿。

(6)原文:He has got a really sharp tongue

译文:他那嘴可真是尖酸刻薄。

2.4.4 范畴层次转换

范畴化的纵向维度是一种从抽象到具体的层级关系,不同层级的范畴具有不同的抽象度,依次呈现一种“种类包含关系”(class inclusion),即上位范畴包含下位范畴的所有成员。比如在“动物—哺乳动物—狗—小猎犬—苏格兰小猎犬”层级中,“动物”包含“哺乳动物”及其他种类,“哺乳动物”包含“狗”等种类,狗包含“小猎犬”等种类,依次类推。从下往上看则是一种类型关系(type-of-relationship),即“小猎犬”是“狗”的一种,“狗”是“哺乳动物”的一种,“哺乳动物”是“动物”的一种(Ungerer & Schmid,2006:64)。

科学分类依据精密的程度,往往有很多个层级范畴,但是并不适合人类日常认知活动,一方面由于人们的常识无法达到科学分类这么复杂的程度,另一方面是人类日常活动所接触的客观事物与科学分类存在差异。民俗分类研究(如Berlin et al.,1974等),类属层次范畴(generic level)在范畴化中处于中心地位,成为基本层次范畴,其上则为上位范畴,其下为下位范畴。基本层次范畴在人们日常认知活动和语言交际中居于中心地位,因为基本层次范畴具有最多与其他范畴相区别的特征,最能被完形感知,最直接与人的动作机制相关(Ungerer & Schmid,2006:70—72),体现出认知经济性原则,即以最小的认知努力可获得最多的信息。同时,原型效应在基本层次范畴也表现最突出。

上位范畴是更为抽象的范畴层次,其成员不具备共同的外形和完形认知特征,主要通过寄生范畴化(parasitic categorization)从基本层次范畴获得完形特征。比如,认知主体对于“交通工具”的感知和理解,主要通过基本层次范畴“汽车”获得相应的特征,只不过上位范畴的共有特征比基本层次范畴少。上位范畴对应的词汇数量更少,表达更抽象,往往更具文化普遍性。

下位范畴内部结构与基本层次范畴很接近,原型效应突出,与上位范畴不同的是,下位范畴拥有基本层次范畴的大部分特征,而且还具有更具体的特征,是对基本层次范畴的具体化。比如,基本层次范畴“花”的下位范畴“蒲公英”既有
“花”的主要特征,还具有更具体的特征(黄色花头、锯齿状叶子)。

上位范畴主要是大类范畴,其概念更抽象,成员对应的词汇数量更少,往往更具文化普遍性。基本层次范畴与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对应常用基本词汇,词汇被儿童最早习得,为某一文化中最普遍的人群所熟悉。下位范畴与具体事物直接对应(如蒲公英、小猎犬等),词汇数量丰富,对这类词汇的掌握往往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文化差异也较大。

基于以上分析,从认知抽象度的角度看,上位范畴文化差异最小;基本层次范畴在日常语言中使用最多,文化差异性次之,下位范畴更加具体,因而文化依赖度最大。因此,在翻译中,下位范畴概念在两种文化之间存在空缺的可能性最大,基本层次范畴概念在文化间存在一定数量的差异和非对应情况,经常可找到近似概念进行替换,而上位范畴概念文化差异性相对最小,所以范畴层次转换较多呈现“下位范畴—基本层次范畴—上位范畴”趋势。当然,有时由于文化间概念联想意义的不同,也可能需要从上位范畴到基本层次范畴,或从基本层次范畴到下位范畴的转换。

比如,英语和汉语文化中的“亲属关系”存在较大的差异,汉语文化中的“亲属关系”范畴要更复杂、细致。其中亲属关系对比如下表:

表2.1 英汉亲属关系范畴对比

从上表可以看出,汉语与英语亲属关系范畴呈现几个差异。一是汉语区分性别,男性和女性亲属分别对应一个下位范畴,而英语只有一个层次,男性和女性归属一个范畴。二是汉语区分长幼,长者和幼者分属一个下位范畴,英语不分长幼,同属一个范畴。三是汉语区分父方和母方,父方祖辈、母方祖辈、父方父辈、母方父辈、父方同辈、母方同辈、父方子辈、母方子辈分属一个下位范畴,而英语则只区分祖辈、父辈和子辈。概括起来,英汉语言在亲属关系这个上位范畴下,呈现出范畴层次错落分布的特点,汉语的基本层次范畴基于辈分、父母方、男女和长幼等几个特征,因此其基本层次范畴数量更多、更为细致。英语的基本层次范畴主要基于辈分和男女特征,基本层次范畴数量更少。汉语的基本层次范畴对应于英语的下位范畴。因此,将汉语翻译为英语时,要么从基本层次范畴转为上位范畴,如将“哥哥、弟弟”上升为brother等,要么就需要在英语基本层次范畴添加“长幼、父母方”等范畴特征,形成英语的下位范畴,如将“哥哥”翻译为elder brother,将弟弟翻译为younger brother,将“外祖父”翻译为maternal grandfather。

翻译中的范畴层次转换经常出现目标文化概念空缺的情况,如:

(7)原文:The joke you told is as old as Adam,but I still think it is funny.

译文:你讲的笑话和人类始祖一样古老,不过我还是认为很有趣。

(8)原文:The dinner cost us five dollars a head

译文:这顿饭花去我们每人5块钱。

(9)原文:The moment he rushed in,the hens chucked and the dogs barked.

译文:他一进门,鸡也叫,狗也叫。

(10)原文: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吴承恩,《西游记》)

译文:The next morning the Handsome Monkey King got up early and ordered,“Children, get some old pines and make me a raft.Find a bamboo pole to punt with and load it up with fruit.I'm going.”

例(7)原文的Adam被转换为上位范畴“人类始祖”,因为汉语中缺乏这样的概念,例(8)也是用上位范畴“人”来翻译下位范畴“head”,例(9)的拟声词在英语中都是下位范畴,对声音的描绘比汉语更具体,在此转换为基本层次范畴“叫”。不过,如果要实现更加细致的描绘,也可以在基本层次范畴上加上更加具体的特征,分别翻译为“咯咯地叫、汪汪地叫”。例(10)中原文的动作“折、编”是更加具体的范畴,在英语译文中转换为上位范畴get,make。而中文中“取、收拾”为基础层次范畴,在英语译文中转换为更为具体的下位范畴find,load up with,可见翻译中从下位范畴到基本层次或上位范畴是一个趋势,但有时也会出现从上位或基本层次到下位范畴的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