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这个人
庄子这个人,他的生活时代离我们很久远,而他却离我们很近,我们寻常想问题,做事情,不知不觉就落入了他的思想世界。他的思想穿越了历史时空的局限,我们似乎走不出他设定的那个“局”,在思想之路上他甚至比我们现代的人走得还要远;他调谐风趣的寓言故事,奇绝精妙,如享醴泉,令人回味无尽;而他无所羁绊、汪洋恣肆、仪态万方的文笔,则成了文人千年的至爱。古今的贤哲们给他加了不少的帽子,如“大哲人”“大文豪”“绝顶聪明的人”“真人”等等,可见他巨大的影响力。
庄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读过《庄子》的人,似乎都可以说出点对他的印象,却总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不是他这个人太复杂,而是他太深刻,后人探不到底,人们只能描述对他的感觉和印象。
庄子大概生活在与孟子同时的战国时代,为宋国的蒙人(今天河南的商丘),没有过显赫的身世,在世的时候只做过管理漆园的小吏,是个很平实的人。过去,人们猜测他那么大的学问,对现实又那么不满意,一定出身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不过,这终归是猜测。他有做“大人物”的机会。据说,楚威王派使者请他做宰相,他却给使者打了个比方,说神龟是愿意尊贵地被供在庙里面,还是愿意自由自在地拖着尾巴在泥途中走呢?就这样客客气气地谢绝了。庄子的日子有时候过得很艰难,据说他有一次断了粮,向监河侯借米,监河侯说:“行啊!等我收回了属地的税金,我就可以借给您三百两金,您看这样行吗?”听监河侯这么说,庄子不高兴了,拿了个寓言回敬他,说有条鱼落到了陆地马路上的沟里面,见到路过的庄子说:“能不能给点儿水救救命。”庄子说:“你等着,我去吴越之地,激西江之水来救你。”那鱼回答:“我只要一点儿水就可以活命,你却要去激满江的水才来救我,要是那样,就不必了,你干脆到卖鱼干的市场上找我吧!”还有一次,庄子见魏王,见他身上穿戴的是粗麻织成的衣服,脚上登的是草鞋,魏王不免酸楚地说:“您怎么这么潦倒啊?”庄子却回答说:“不是潦倒,是贫穷。士有道德而不能行其道,这是潦倒;而衣服旧了,鞋破了,只是贫困而已。如今我遭遇不好的时候,处在昏君乱相之间,怎么能不潦倒呢!”这番话说得魏王无地自容。可见,庄子的平实,只是身份的平实,一触及思想领域,他的尖锐、智慧就显露出来了。
庄子也是个孤高的人。庄子的朋友惠子在梁国当了宰相,庄子就去看望他。却有人对惠子说庄子这次来是想夺他的宰相位,惠子于是紧张了,下令满城搜捕。庄子知道了,就坦然地去见了惠子,说:“南方有个叫鹓鶵的鸟,你知道吗,它从南海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米不吃,不是甘泉不饮。当它飞过天空的时候,地上的鹞鹰得了个死老鼠,生怕鹓鶵抢它的食,大声地对着天上喊:‘吓!’叫鹓鶵别靠近。你满城搜捕我,是不是拿你的宰相位来吓我啊?”
宋国有个叫曹商的人,替宋王出使秦国,因而得到秦王的赏识,奖励了他数以百乘的车,回到宋国,这人见到庄子,炫耀起来,说:“住在简陋狭窄的巷子里,贫穷得以编草鞋为生计,面黄肌瘦的样子,那可不是我曹商擅长的;而启发万乘之主,得到数以百计的车,那才是我擅长的。”庄子听了后回敬道:“秦王有了病,召了许多医生来对他们说:能破除疖疮的,可以得车一乘,能舔痔疮的,得车五乘,能治的病越卑下,得到的车越多。您不是为秦王治了痔疮吧,要不然怎么得了这么多的车啊?”
可见,庄子对于地位、名望并不看重,对于那种无人格地获取利益的人,更是不耻。如此孤高,也就难免孤独了。庄子在生活中的社会交往并不少,可他看得上眼的人太少,在他看来,那些人要么为功名利禄所困扰,要么为是非曲直争论不休,真正算是与他交往了一生的就是惠子这个人了。尽管庄子与惠子也是“谈得来,谈不拢”(钱穆语),甚至庄子对惠子也颇有微词,但惠子却是庄子一生中的对手与伙计。说他们是对手,是因为他们俩见面就要针锋相对地相互诘难,寸步不让;说他们是伙计,是因为他们一生都在合作,没有合作,就不能彼此成就。庄子把惠子与自己的关系,比作一对常年干活的木匠和泥水匠,泥水匠的鼻子上落了一层薄如翼的石灰,要木匠给他铲掉,木匠就抡起斧头呼呼响,一斧下去,把泥水匠鼻子上的石灰铲掉了,鼻子毫发无伤,而站在那里的泥水匠纹丝不动,神态自若。庄子说自己就如同那个木匠,而惠子如同那个泥水匠,后来惠子死了,庄子就过得很不快活了。
要说庄子孤独,那其实也是从世俗的层面上说的,要是超出这个层面,那他的交往宽得很,大千世界凡有生之物都与他有交往。庄子喜欢观鱼、观鸟、观猴、观狸狌、观螳螂,也爱观花草、树木,不管是有知觉还是无知觉的,在他的笔下都变成了有知觉、有情感、活灵活现的了。这甚至不能以一句“庄子观得细”来概括,庄子其实始终在与它们对话,当然这种对话可能不是语言的,而是心灵的。不仅如此,庄子也与风、云,甚至骷髅等对话,倾听它们的诉说。庄子曾为此与惠子有过一次观鱼的争论,庄子说这鱼好快乐啊!惠子反诘道: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场辩论充满智慧,最后庄子说得惠子没办法回答了,表明了庄子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何以知道?就因为人与动物的界限在庄子那里消失了,万千世界的喜怒哀乐全都入了他的心。
庄子是一个简单、纯真的人。如此一个广知博识的人,如何简单、纯真呢?其实,这是一个化简的涵养功夫。庄子就经常反省自己,看看会不会被物欲所拖累。他看到一只喜鹊为了捕捉螳螂撞上了自己的额头,自己为了追逐这只喜鹊又误入了别人的林子,而挨了护林人的骂,就意识到那喜鹊是见利而忘了真,自己则是守形而忘了身,为此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不出庭院。
人们对物的态度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想得到;二是想守住。在庄子看来,得到了某种东西,也就受这物的负累,想要守藏住这物也是不可能的。你得了个宝物,担心别人偷了它,把它藏在箱子里,箱子再藏在柜子里,来了个大盗就连箱子、柜子一起偷了走。你怕有人偷了船,就把它藏在深渊里面,又怕有人偷了屋后的山,就把它藏在河泽中间,却不料想夜半时分待你睡熟,有大力气的人连同船与山都背走了。如果无所藏,也就无所失了。庄子创造出了个“忘”的方法来化简自己,忘利、忘言、忘形、忘己,把常人所不能忘的东西忘个干净,内心没有任何的私念,如此,可以澡雪精神,然后才有个不忘的东西存在,那不忘的东西恰是人生所要追求的天地境界。到了这个境界,就还原成纯真的处子,率性而为都不会有错了。庄子所推崇的“真人”,就是这样的理想人格。
庄子还是个极其达观的人。做到了忘形忘己已是达观了,但还不是彻底的达观,只有在生死问题上的达观才是彻底的。庄子的妻子死了,作为老朋友的惠子,准备好了一肚子劝慰的话,但当他见到庄子,却颇令他意外,庄子非但没有哭,还在那里毫无忧伤地敲着盆唱歌,惠子接受不了,原先准备的那番劝慰的话立刻变成了指责:“人家跟你过了一辈子,为你养了儿子,你不哭也就罢了,却还敲着盆唱歌,这也太过分了吧!”庄子回答:“不是的。人的初始即是无形无生的死,只是气变而有形有生,如今人又变成了死,这如同春夏秋冬四时的递相兴替一样。我如果学别人的样子嗷嗷地跟随着哭,岂不是不懂得天地之命了吗?所以,我这才停止了哭泣!”轮到庄子自己要死的时候,他又是如何的呢?据说庄子要死了,徒儿们想到老师一生清贫,死了该好好厚葬一下他。不料庄子知道了,却说:“我把天地看作棺椁,日月看作连璧,星辰看作珠玑,万物看作陪葬品,这还不够啊?哪里需要你们再加厚葬?”徒儿们说:“我们是担心天上飞的老鹰吃您的身体。”庄子说:“在上面为老鹰吃,在地下为蚂蚁吃,这有什么区别?夺了老鹰的食而给蚂蚁,你们是何其偏心啊!”善待生,也要善待死,这才是庄子的达观。
最后要说,庄子是个清醒的智者。庄子的孤高源自清醒,清醒而后有深刻与朗明。世人也并非都不聪明,而是为利禄名誉等所熏染而遮蔽,丧失了他们的真性,所以是浑噩与沉浊的,庄子这才懒得与世人说话,或许庄子认为自己即便与他们说了,他们也不明白。寻常人们以为大就是大,小就是小,庄子则说你那个大只是相对于小来说,比起更大的,你那个就是小了。人们执着于把有用的与无用的东西看死了,岂不知你以为无用的是用的地方不对,如果用到恰当的地方,无用的就是大用。人们以为短命的人不及长寿的人,庄子则说比起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来说,长寿的人不就自叹不如了么!又比起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老椿树,有谁敢说自己长寿!人们追求富贵,而瞧不起贫贱,庄子却说,富贵与贫贱不过只是暂时的和相对的,富贵的人比起更富贵的人来说,也不过是贫贱罢了,再说,即便如此,你能永远守得住富贵么?人们习惯于争执是是非非,岂不知你以为是的未必就是,你以为非的未必就非,越是喜欢表现自己智慧的人,其实越是不智慧,说的越多,错的也越多,所以,喜欢言论的是不智慧的人,智慧的人不喜欢言论。庄子所赞誉的那些智者,往往是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人,如打鱼的人、放牛的人、身体有残缺的人。庄子孤明独发,创造出了一个相对主义的哲学,破除了独断,破除了人们非此即彼的界限,换个角度,我们不得不说亦此亦彼。透过这个哲学,我们看待世界不再狭小,不再固执成见,不用计较是与非、得与失、荣与辱、贵与贱,我们因此雍容大度,以微笑看待天下事。
说了这许多,还是说不清楚他,我们只知道他的智慧是个无尽的宝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如同浩渺的大海,注之不盈,泄之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