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十六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目前年谱目录编纂面临的新问题

如前所述,来新夏的《知见录》(增订本)是目前的年谱目录中体式最为完善、学术价值最为突出的一部。此目最突出的特点,可称考辨精审。每录一谱,先记叙旧目著录情况,对其中因辗转移录致误之处详加考订,有指出谱主生卒年错误的,如《肯庵自叙年谱》,杨殿珣《总录》著“乾隆八年(1743)生”,来氏订“生于八年十一月三十日,应为公元1744年1月14日”[1];也有对谱主籍贯的考订,如《还读我书室老人手订年谱》,姜亮夫《历代人物年里碑篆综表》称谱主董恂隶籍江都,来氏据是谱内容订为江苏甘泉县人[2],此类不胜枚举。其次能够对所录之谱的是非得失、价值优劣进行精当的论断,如《湘绮府君年谱》,谱主王闿运,内容简略,然来氏提示谱中光绪元年至八年条下详细记录《湘军志》纂辑与毁版过程,提示可作研究此书之用[3],有利学者;又如对《魏贞菴先生年谱》直言因编者为表彰父德为主,“难供史料采择”[4]。《知见录》如同一部清人的生平图卷,即使不披览原谱,也可通过阅读此目获得大体上的认识,内容十分丰富。然而,这部书并不是年谱目录编纂的终点。年谱学近年来成为研究热点,笔者认为,年谱目录的编纂还面临着几个问题:

1.新编年谱不断出现,尚未有目录将其收录

来新夏《知见录》卷八为“生于光绪二十年后人物”,下限没有闭合,实际收谱至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人物。此书增订版出版至今又近十年,新编、补编年谱层出不穷,虽有学者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清人离开当世越来越远,影响力自然会削弱,只有大学者和知名政治家、大商人因被学术界研究,才会有他们的新的年谱产生,然而这种数量肯定不会多。大致说来,清人有年谱的不过1000人”[5],然而从国图所收题名含“年谱”字样的检索结果来看,年谱类著作至少已超6000种,出版年份在80年代以来的就有2300余种,除去其中影印、排印前人所编年谱的部分,需要整理和著录的新作、补作也不在少数。

近年新编的年谱中,谱主生活的时间范围上可追溯到先秦,下可蔓延至当代,几乎每个时代有研究价值的人物,都有学者为其编谱。如此大量的新作、补作年谱,关注点各有不同,也对年谱目录的分类提出了新的要求。这一问题在以往的目录中处理得比较模糊,或按照谱主生年先后排列,或从谱主身份出发,如文学家、学者、艺术家年谱等,或从编者身份入手,如梁启超、陈乃乾采用的“四分法”,或从年谱编制体式出发,分“通谱”“专谱”“合谱”等,又或从表达方式着手,分文谱、表谱、诗谱、图谱、综谱等。然而这些分类在面对海量的新出年谱时显得有些无力,首先新出年谱的谱主大多是文人学者,编者多为相关研究人员,其次“通谱”“合谱”的体式并不多见,传统年谱的多样表达方式也不见采用,新出年谱的研究需要新的分类标准,这也是新编目录绕不开的问题。

2.新编年谱在体例上的发展和价值上的优劣,尚未得到明确的揭示

就笔者寓目的年谱来看,新出年谱除去前人原编、近人增补者,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材料详赡的年谱长编或考证严密的学术专著,一是根据原有年谱或研究资料节选而成的年谱简编。学术价值高的年谱专著在资料的选取上几乎是穷尽式的,如张宗友《朱彝尊年谱》[6],不仅于《曝书亭集》记事有详细的抽绎,更利用《秀水朱氏家谱》《秀水朱氏家乘》等家谱资料,广泛参考《静志居诗话》《南车草》等著作、《浙江通志》《江南通志》等方志,以及交游人士的别集,征引经、史、集部古籍和现当代著述达数百种,以至需专列《征引书目》,编制《人名索引》。有的人物此前未有年谱,纯属“新编”,如田凯杰《安维峻年谱》[7],在叙列谱主生平、家系、仕宦、著述等情况时,对谱主所在的甘肃地区的政治、经济、社会情况有所关注,虽不能说完备,但也有首编之功。然而也并非所有年谱专著在材料处理上都能十分得当。以清乾隆年间的学者纪昀为例,原有孙纪树馨编《纪文达公年谱》一卷附于集后,后有王兰荫《纪晓岚先生年谱》[8]、卢锦堂《纪文达公年谱》[9]、王汉章《纪晓岚年谱》[10],叙列谱主纪氏读书、仕进、主持纂修《四库全书》等生平大事;后又有贺治起、吴庆荣、何香久、孙致中等多位学者为之编纂资料长编式的年谱;此外有杨涛、武凤洲、何香久、李忠智等为之作年表,可说是蔚为大观。细检众谱,除去年表类“简谱”,后作往往比前谱字数多、篇幅长、引述材料更丰富,但并非所有新增材料都与谱主密切相关,有时反而模糊了记述的主线;有的年谱甚至只是将前人旧谱照搬过来,再加上交游人物小传等相对边缘的材料,在体例创新和资料新增上并无建树,这样的新编年谱是不符合学术研究需要的。再如乾嘉时期活跃于政坛和学术界的学者阮元,初有弟子张鉴与子阮常生等合编《雷塘盦主弟子记》,记其仕历、家事与著述,相当于年谱,后陆续有学者编年谱、年表等,往往增补不见于谱主别集之佚文,并对相关问题有精当考辨,然而对史料过重求全而失于剪裁,不免将有效信息淹没于繁芜的材料之中,反而不利于年谱的使用。

年谱简编,或曰“年表”,其篇幅无法与年谱专著等量齐观,但因编年叙述谱主一生的特点,也可以划入年谱的范围。这些简编多类“大事年表”,或作为论文发表在期刊上,或见于学位论文的某一章。若是谱主此前未有年谱或年谱过于简略,这类新谱的价值就比较突出,对后来更详细的年谱编纂也有引导作用,如朱丽霞、周庆贵编《杜浚年谱》[11],是在汪士瀹[12]原编、王葆心补《杜茶村先生年谱》基础上,据《变雅堂诗文集》等补充而成,后来才有记事更完整、考辨更精确的《杜浚年谱》出现。若谱主此前已有较详细的年谱,新出的年表往往在考证人物生平上少有新见,主要起简明扼要的辅助作用,与编者对谱主学术方面的研究相结合,多见于硕博士学位论文的附录。这种简目单独抽出逐条收录似乎价值不高,但一概不录又恐有遗漏,需要目录编纂者加以审视。

对某一人物的学术活动进行研究时,附录简编年谱或年表,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写作时尚;为某一人物编纂年谱,系统性地梳理此人的家世、生平、仕宦、学行、交游或某一领域的经历,以此作为学位论文选题,也呈现出逐渐增长的趋势,这反映出年谱编纂作为学术训练途径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认可,以其成果作为进一步研究之基础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即使是谢巍、来新夏的年谱目录,对年谱的反映也比较多地集中在内容的方面,而在年谱体例方面,尚未有明确的揭示。如《魏叔子年谱》,来书著录时提到“谱后附录引用书目”,这固然是在介绍年谱内容,但也说明来氏注意到此谱在体例上的创新之处,事实上今天的年谱专著,大都沿袭这一体例,几成定式,这种体例的背后实际上是注重实证和史源的学术风尚,值得注意。冯尔康总结清代年谱体例近70%则采取了直叙式,一般包括叙述先世、叙说家属、铺陈时事和交游、交代谱主身后事项、补注、附录等,新编年谱有仍其旧者,也有创其新者,总的来说已经基本形成相对规范的体例——谱前一般有凡例交代该谱内容和体例,世系、家传等介绍谱主的亲属关系,往往借助图表形式,一目了然,时有“传略”“传论”简叙谱主大致生平;正文部分几乎毫无例外地采取了纲目体,对旧谱有订补者加以标示,辑录材料注明出处,详者分列“时事”“交游”“著述”等,这应该是从清人分栏记事的“表谱”[13]发展而来;附录部分内容更为丰富多样,或有传记资料、交游考、著述考、参考文献以及族谱、手稿等稀见资料等,至有附录资料与正文体量相当者。这些“新变”,在以往的年谱目录中,还没有明确的归纳和体现,应当为后来的目录编纂者重视。

当然,这些年谱也不是没有问题。首先,谱主的身份主要集中于学术领域,如前所述,知名学者被重复编谱,如清初的顾炎武,从嗣子顾衍生所编《亭林先生年谱》以来,至少已有八种年谱。相比一流学者旧谱已详而仍被频繁编谱的情况,很多二、三流或不知名的学者,面临着少人问津的窘境,如清代的魏礼、徐秉义、徐轨、惠士奇、陈祖范、何焯、蒋廷锡、齐召南等等一大批需要更多关注的学者,尚未有研究者替他们编纂年谱。以乾嘉时期首开汉易学风气的代表人物惠栋为例,除在《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一《儒林传》《清代学人列传》中有传记资料外,学者又有“生平学行述略”[14]“评传”[15],亦有不少对其易学、汉学方面之专研,如孙剑秋《惠栋治〈易〉特色及其贡献述评》[16]、漆永祥《惠栋与古籍整理》[17]等,然而始终没有一部完整记叙其生平学行的年谱,这对相关领域的研究而言,不得不说是一种缺憾。其次,编者的素质与能力对年谱质量的影响益发突出。考证谱主的著述与交游情况是学术热点,也是材料相对丰富的版块,许多年谱在正文或注文中列出交游人物生卒年及小传,明确以谱主与同好的学术往来作为研究重点,但也有不辨所列人物与谱主关系亲疏远近以至详略不当者,常是人所共知者资料堆叠,人所不知者不着点墨,实在算不得有价值。这些问题难以一概而论,也需要年谱目录逐一加以辨别。

3.年谱目录在“年谱学”“目录学”领域承担的使命

章学诚言目录之学当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宗旨,对于年谱目录编纂也有指导意义。近年来年谱学研究热度持续上升,而关于年谱本身的研究还非常欠缺。赋予目录学以一定的学术史的使命,对现阶段的年谱目录来讲是必要的。不局限于一人一谱而从鸟瞰的视角审视年谱编纂的发展历程,这非编纂年谱目录不能完成。年谱目录某种意义上可以起到显示学术源流的作用,因为年谱学的演变可以通过目录本身加以呈现:年谱目录一般是按照时代顺序加以编排,直观地反映年谱体例上的发展;而将某一谱主多次编排的年谱按时间先后集中对比,可以反映史料来源与利用的变化,以及后人对前人的考证、纠谬与发展,给读者、后来的编纂者和研究者以提示。根据余嘉锡等学者的看法,“目录”当有“目”有“叙”,既条其篇目,又撮其指意,来新夏《知见录》可谓得之。来氏于目录学有专研,其潜心编撰此目,或也是受到这种目录学见解的指引。《知见录》的“提要”应当在后来的编纂中继承下去。

余嘉锡言:“汉魏六朝人所作书叙,多叙其人平生之事迹及其学问得力之所在。……盖叙录之体,即是书叙,而作叙之法略如列传。故知目录即学术之史也。”[18]来、谢二家都曾在书中叙述年谱编纂者的信息,有时是他们与谱主的关系,如《紫云先生年谱》,来书记“是谱系谱主六世从孙于道光七年据杨园遗书及同时人文集所辑……”[19]有时是编者的身份,或其编成此谱的经过,如《澹归大师年谱》,来书载:“王丈汉章名崇焕,福山王懿荣氏少子……是题记所云此谱当创稿于1945年,次年校正成初稿,1949年写成定本。1951年三校毕。”[20]有时一位编者可能编修了数人之谱,如王汉章所著年谱,《知见录》收录了五部,王氏这样替多人编谱者,在《知见录》也不罕见,如王蘧常、闵尔昌、陈谧以及后来推崇年谱编纂的胡适等人,这些编者在长期编谱的实践中,一定形成了较为成熟的年谱学见解。对于年谱编者,当然不必一一“作叙如列传”,但对于编修年谱的大家,尤其是他们在年谱学理论上的贡献,还是应当有足够的重视。其实,关于年谱学的理论,古人早已有一些探讨,只是没有付诸专章。这些见解多见于年谱的序跋文字之中,有讨论年谱起源者,如托名元程复心《孔子论语年谱》序言“尝考得《论语》中‘十五志学’一章,乃孔子自序一生年谱”[21],钱大昕《郑康成年谱序》:“年谱之学,昉于宋世。唐贤杜、韩、柳、白诸谱,皆宋人追述之也”[22];讨论年谱产生时代背景者,如章学诚《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年谱之体,仿于宋人,考次前人撰著,因而谱其生平时事与其人之出处进退,而知其所以为言,是亦知人论世之学也”[23];讨论年谱编写体例者,如张鸿《钱牧斋先生年谱序》:“若仅纪仕宦,编诗文,一如常例,则奚费此心力为”[24];以及探讨年谱作用与价值者,如朱熹《南丰先生年谱后序》云:“此予所谓抵梧者。斯人为世所重,又自以知公,故予不得不考其实而辨其不然者……”[25]今人新编年谱,往往有“凡例”说明编纂的基本体例,这些都是编者年谱学观念的反映,可以从中提炼出年谱编纂的理论指导,进一步扎实、完善年谱学的理论基础。而对于这些观念的提炼,又不得不依靠年谱目录编纂者的梳理和揭示了。

此外,一些从学术史和文献学、史料学、目录学等角度对某类文献进行综论的著作,也可能涉及到年谱类史料的专章,如舒大刚主编《儒学文献通论》第四编有《儒史文献·名儒年谱类》,总结了年谱的起源、产生背景、历代编纂与著录的历史,又选取自汉唐至清代共153位最重要名儒的年谱资料,并为其分别撰写小传,总结其传记资料,尤其是年谱资料的整理和编修、出版情况。虽非单行、真正意义上的“年谱目录”,但由于它们针对具体目录进行介绍和著录,并且对年谱学理论的总结上有所建树,事实上起到了特定领域“年谱目录”引导读者的作用。

综上所述,年谱目录的编纂经历了近九十年的发展,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年谱学的发展和变化。随着新编、补编、增订的年谱不断出现,年谱体例和编纂理论的不断演进,新编目录不仅需要在收录数量上进行增补,还应当在体例上有进一步的创新,以便容纳年谱学这一学科的基本要求。具体而言,年谱新作浩如烟海,如何分类并恰当地根据价值重要与否加以著录,值得考量;在著录项目上,适当突出或增设史料来源,以便于读者考订年谱信息的价值,是实证风气的良好发展;其次,目录应当适时反映新编年谱,尤其是专著性年谱在体例上不断完善并渐趋固定的新动向;再次,年谱编纂者、序跋者很多是谱主学术活动的研究者,在相关领域多有成果,也可能会提出一些年谱学理论,年谱目录应当对这类内容予以揭示。这些问题,都对年谱目录的编纂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1] 杨殿珣《中国历代年谱总录》,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215页。

[2] 来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增订本)》卷四,第365页。

[3] 同上书卷五,第435页。

[4] 同上书卷一,第54页。

[5] 冯尔康《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第四章,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78页。

[6] 张宗友:《朱彝尊年谱》,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

[7] 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5月。

[8] 《师大月刊》1933年第6期,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月刊编辑委员会。

[9] 《书目季刊》1974年第2期,中国书目季刊社发行。

[10] 稿本,今藏天津人民图书馆。

[11] 《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第2期。

[12] “瀹”原作“沦”,据来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增订本)改。

[13] 此指用行格方式记纪年、年岁、时事、事迹、著作、交游等内容的年谱,如清江永《孔子年谱》、清赵殿成《王维年谱》等。

[14] 袁江玉《康雍乾三朝易学研究》八,北京:现代出版社,2014年,第156-159页。

[15] 李开《惠栋评传附惠周惕惠士奇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16] 刘大钧主编《大易集说》,成都:巴蜀书社,2003年,第1-16页。

[17] 《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2年第1期,第39-41页。

[18] 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四,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6页。

[19] 来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增订本)》,第57页。

[20] 同上书,第51页。

[21] (元)程复心《周孔子论语年谱·序》,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1页。

[22] (清)钱大昕著,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26页。

[23] (清)章学诚撰,李春伶校点《文史通义》卷八,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1页。

[24] (清)张鸿《钱牧斋先生年谱序》,《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64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第607页。

[25]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五六二三“朱熹”,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