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的共识
艺术人类学研究可以在许多方面形成聚焦,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是,人类学家发现小型社会中的艺术都有不同程度的美的追求,我们可以称之为美的共识。也许有人会认为,艺术人类学家发现的美的共识,与20世纪初期欧洲现代主义艺术家在原始艺术中寻求的东西刚好相反。原始艺术吸引现代主义艺术家的是它的活力、多样,甚至野蛮,与欧洲学院艺术或者沙龙艺术中的美大异其趣。不过,人类学家在原始艺术中发现的美,与现代艺术家在原始艺术中看见的活力并不矛盾。就像鲁宾敏锐地指出的那样,现代主义艺术与原始艺术之间的相似性或者亲缘性是不对称的,现代主义艺术家在原始艺术中发现的活力甚或野蛮,制作这些艺术作品的人可能并没有感受到。制作这些作品的人,除了感觉到作品的符号意义和魔力之外,更多感受到的是美,尽管他们可能对此是无意识的。比如,在新几内亚工作的人类学家福吉(J. A. W. Forge)就指出:
尽管这些艺术家没有任何特殊的术语,他们的确在谈论像形式和比例之类的事情。绝大多数非艺术家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用同样的术语讨论艺术,但他们还是要求对肖像或绘图的组成在仪式的威力和特殊的威望上是否有其效果作出评价,并且用与艺术家和人种史学家同样的顺序来排列它们。因而,与雷蒙·弗斯一样,我相信存在一种普遍的人类美感,这并不值得惊奇;我认为,重要的是,对一个能满足其美感并创造美的技艺娴熟的艺术家来说,他并不只考虑美本身,因为,美被看作力量的一部分。[17]
人类学家博厄斯(Franz Boas, 1858—1942)也发现,对称、平整光滑、有节奏感的外形“能在所有民族和全部时代的艺术中观察到”。他由此得出结论说:“我们不能只把这种世界普遍的倾向归结为任何终极的原因而不归结为由形式所激发出来的情感,或者换句话说,归结为美的冲动。”[18]
人类学家发现的这种美的共识,在今天的进化论美学家那里得到了再一次的强调。比如,威尔什(Wolfgang Welsch)就指出:“所有文化都看重美,所有人都看重美的事物,对美的赏识是普遍的。”[19]其次,尽管不同文化对何物为美的看法有所不同,但是“的确存在某些有关美的鉴赏的普遍范型,某些审美偏爱对于在任何文化中生活的人们都有效,对于与这些范型相符合的事物,所有人都会将它们评价为美的”[20]。根据威尔什的观察,全世界人民在自然风景、人体、艺术等方面的审美判断上,并没有多大的差异。就自然来说,都喜欢草原景观;就人体来说,都喜欢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皮肤光洁、头发浓密而有光泽;就艺术来说,都喜欢具有惊人之美的作品,如泰姬陵、《蒙娜丽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等等。[21]有鉴于此,威尔什主张人类对于美的赏识具有普遍性。我们将这种普遍的美的赏识称为审美共识。威尔什认为,这种审美共识是生物进化的结果。达通认为,人类对美的偏爱在二百万年前的更新世(Pleistocene)时期就已经形成,有关信息保存在人类遗传基因之中。人类之所以偏爱东非草原景观,原因在于人类最初是在东非大草原上由类人猿进化为人的,人类对美的偏爱受到当时生存环境的影响。[22]
威尔什和达通的这个主张,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民意测验的结果的支持。1994—1997年,科马和梅拉米德实施了一个名为“人民的选择”的系列绘画项目。他们雇用民调机构来调查人们对艺术的偏好,范围涉及亚洲、非洲、欧洲和美洲十多个国家。根据调查结果,画出每个国家的人民最喜欢的绘画和最不喜欢的绘画。调查的结果显示,全世界人民在审美判断上具有惊人的一致性:最受欢迎的颜色是蓝色,其次是绿色;具象绘画比抽象绘画更受欢迎;最受欢迎的画面构成要素有水、树木和其他植物、人物(尤其喜欢妇女和小孩,同时也喜欢英雄人物)、动物(尤其是大型哺乳动物,包括野生的和驯化的在内)。从科马和梅拉米德以民意测验数据做指导画出来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全世界人民喜欢的风景画似乎出自一个原型,即东非那种散落树木的草原景观。[23]
今天的进化论美学家的主张与半个世纪之前的艺术人类学家的观察基本一致,尽管人类的审美观念因受文化习惯和个人性情的影响而千差万别,但是在基本倾向上还是具有很大的普遍性。如果人类学家的观察和进化论美学家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它对一直担心“美的滥用”的当代艺术就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在经过长达一个世纪对美的亵渎之后,也许今天的艺术真的到了该回归到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