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瑞士洛桑大学哲学系就读期间,除了选修“古代哲学”与“尼采论艺术”两门课程之外,大部分时间是在莱蒙湖畔的图书馆里度过。那段时间,我在阅读之余,困乏之时,即步出馆外,随兴所至地逍遥于湖边,充分享受四周的美景与难得的宁静。当然,那也是我在学术进路上收获颇丰的一年。尤其是从雅斯贝斯(Karl Jaspers)的《历史起源与目标》(The Origin and Goals of History)中得到的启发,使我对“轴心时期”(the Axial Period)的学术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继而开始了对先秦儒道思想和古希腊柏拉图学说的研习,这不只是因为该时期的中国、希腊学术思想具有极高的原创性和生命力,而且是因为彼此都涉及我所关注的“人文化成”理想。该理想旨在通过人文精神的启蒙与教化来成就人格、德行与人性的完满,实则关乎“人之为人”的可能途径与最高成就。这在儒道那里通常表现为“君子人格”、“真人境界”和“内圣外王之道”,在柏拉图那里一般表现为“卫士德行”、“哲人王道”和“理想城邦之治”。后来,我在多伦多大学哲学系、牛津大学圣安妮学院和中国学术研究所、悉尼大学哲学与历史学院访学期间,继续从事相关课题的研习。迄今,20年过去了,我仅凭自己的有限思索,在教学之余先后撰写了《老子思想新释》(英文版)与《〈理想国〉的诗学研究》等书,算是阶段性的研习小结吧。
现如今,随着中国社会结构与文化心理的发展流变,公民意识及其德行备受重视。那么,柏拉图是如何论述“公民德行”的呢?其公民德行的教育方略又是怎样的呢?这其中有没有可供反思或借鉴的思想资源呢?等等。带着这些疑问,近年来我将注意力转向柏拉图晚年的对话作品与思想变化。我们知道,《理想国》是柏拉图中期的代表作,而《法礼篇》则是柏拉图晚年的代表作,此两者中有关诗学问题的论述,不仅相对详致,而且彼此互补。一般说来,若能搞清这两部对话中的诗学理论,就等于基本搞清了柏拉图的整个诗学思想。为此,我在拙作《〈理想国〉的诗学研究》付梓之后,除了整理出版《中国文化精神》与《中国诗学精神》两部英文论作之外,便将大部分时间花费在研读与思考《法礼篇》的道德诗学问题之上。
从实际效果来看,此番不遗余力的劳作是必要和值得的,这使得本书的写作过程要比原先的预想顺利得多,前后总计6个月便完成初稿,尽管其后近乎三年着重修改与补写。在此期间,我采用了分而合之的方式,即:一方面抽出相关专题内容补写成论文予以发表,一方面阅读相关文献进一步重思某些问题和修改某些段落,随后再将补写与修改的部分连缀起来构成章节。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将容易粗放的部分变得比较严谨一些,将颇显浅泛的论说变得相对深入一些,将偏于含糊的解析变得愈加澄明一些。至于是否如愿,则是另一个问题,有待读者和时间来检验。
顺便提及,此项研究的初始计划可上溯到上世纪末,当时正在准备撰写《〈理想国〉的诗学研究》一书。至今,我依然记得这一相当漫长的进程:1998年,我在多伦多大学访学,所选课程为“柏拉图美学”与“古希腊语”。为了阅读和查阅方便,我从首月紧巴巴的生活费里抠出60加元,从一家书店里购得普林斯顿大学版本《柏拉图对话集》(The Collected Dialogues),旋即选读收入其中的泰勒(A.E.Taylor)译本《法礼篇》。2000年,我在牛津大学访学期间,继而购得娄布经典丛书中的《法礼篇》希腊—英语对开版,译者是古典学者伯里(R.G.Bury),初阅一遍后,感觉其准确度较高,但遣词偏于古奥,文体稍逊风骚。2003年,我在美国洛杉矶参加研讨会时,顺便购得哈凯特(Hackett)出版的柏拉图《对话全集》(Complete Works),所收入的《法礼篇》是桑德斯(Trevor J.Saunders)的译本,同时购得其企鹅版单行本。2006年,我应邀赴希腊开会并作短期研究,主要阅读桑德斯的译本,同时参阅娄布经典丛书的希腊—英语对开本。会上与罗尔(Christopher Rowe)教授交谈起上列译本的长短利弊,他毫不迟疑地推举桑德斯的译作。2010年,我应邀在悉尼大学哲学系访学时,也与本尼特兹(Eugenio Benitez)教授谈及不同英译本的特点与得失,同时还就我的研究思路交换了意见,他的谦和人格与严谨学风使我获益匪浅。
值得一提的是,我自己在阅读中发现,为《法礼篇》的译本倾注了大量心血的桑德斯,实际上扮演了双重角色,既翻译,又诠释,而且乐此不疲,所排列的结构与提要性导读,为专业和非专业的读者提供了诸多便利。尤其是该译本所提供的那幅“克里特中心地带示意图”,使我在读过书中那位“雅典来客”所描述的旅途线路之后,油然萌生了游历克里特岛、参观米诺斯迷宫遗址和拜访伊达山(Mt.Ida)宙斯洞穴的强烈念头。
说来有些可惜,我从雅典比雷埃夫斯港(Piraeus)乘船,一夜横渡希腊海,翌日清晨抵达伊拉克里昂市(Iraklion)。在寻访过克诺索斯的历史遗迹后的第二天,我启程前往伊达山。我在排队购到长途汽车票后,便登上车站附近的古代城墙;未料在那里流连过久,冥想柏拉图所勾画的那座“次好城邦”,可能与眼前的城垣和四围的海域相关;结果,我错过了原定车次,耽误了整个行程,只好等待下一班车。最终,当我乘车来到伊达山区的一座村庄时,已近黄昏时分,只能在两位当天拍摄过宙斯洞穴的希腊电台记者的指引下,借助满天云霞的余晖,放眼遥望宙斯洞穴的位置,随之便乘车赶回市区下榻的旅馆。这委实是一次令人颇感遗憾的旅行,但并不怎么影响我个人的兴致,因为这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空山不见人,何处寻行迹”的想象性精神体验。
不过,令我难忘的是那次从克里特岛返回雅典的旅程。这一旅程堪称朝发夕至,可在游船上一路观光,尽情欣赏海天一色的景致。那天中午用餐,甲板上除我之外,都是欧洲游客,他们推杯换盏,交谈甚欢,唯我一人独饮,无人攀谈,酒酣耳热之时,奇思怪想之际,信手写下一些长短句,后来稍加整理,题名为《早发克里特岛纪行》,其曰:
风吹歌声咽,
船行浪花间。
众客狂欢,
推杯换盏,
玉瓶光转,
酒神国里尽笑颜,
谁知魏晋两汉?
君自独饮无言,
微醉凝思望远;
诗情空寄,
画意阑干,
无韵离骚入洪流,
大美境界得自然;
天无涯,
海无边,
六合浑一体,
秋水泛苍蓝……
曾记古人嗟叹,
谈玄尚静观;
思入风云里,
明月印万川……
如今眼前景色,
变亦不变,
看似日神驾飞銮,
操琴吟唱,
高挂云帆,
环宇照千山……
凡夫若具慧眼,
不分天上人间;
逍遥游遍八方,
何须化羽登仙!
王柯平
千禧十三年暮春于京北山月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