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蒲宁的世界观
我在这个世界上寻求着
美与永恒的结合。
我遥望黑夜,但见砂粒遍布于静穆之中,
在苍茫的大地上空辉映着星星的光泽。
……
我在这个世界上寻求着
美与神秘的如梦一般的结合。
我爱这幻想,为了能享受把一个爱情
同所有时代的爱情融为一体的欢乐!
《夜》(1901)[I,48-50]
“世界观”亦称“宇宙观”,即人对整个世界的根本看法。自然观、历史观、人生观、道德观、科学观等是它的具体表现。[1]蒲宁对各种事物的价值观形成的时期正值俄罗斯文化史上“欢宴”的白银时代,这期间的著名文化人,多有一家之学,可谓群芳争妍、百家争鸣。但是众所周知,蒲宁既没有发展一套完整的哲学思想,也不是某个文学流派忠实的拥趸,但他对世界、对人生以及人在世界乃至宇宙中的地位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却鲜明地表现在自己的作品当中。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就能够表明他的思想,反之亦然。正如克尔凯戈尔所说:“一个人的思想必须是他在其中生活的房屋,否则所有的人就都会发疯。”蒲宁的世界观也正是他安身立命的房屋,他的生活和创作正是通过他的思想而放射出异彩的。
蒲宁一直被认为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当中最难以理解的作家之一,其原因便在于作家内心和生活中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尽管当时社会的动荡、人们价值观前所未有的改变大大加重了这些矛盾的缠绕与纠结,但这一切始终不能改变他对世界、对人在这个世界中地位的认识,那就是:“人应该在自己的内心将个人看做是不与世界相矛盾的事物,而是宏大而永恒的世界的一小部分。”[2]蒲宁背离了人类中心主义,而将目光聚焦在了更为广阔的宇宙坐标上,始终面向终极,面向永恒,关注万物的生存秘密以及人类的生存意义和终极命运。1896年年轻的蒲宁在写给托尔斯泰的信中称: “我们这个小小的地球在哪里?甚至是包含了无数世界的世界在哪里?假如地球真是球形的,那它的周围是什么呢?虚无?什么叫‘虚无’?‘虚无’的终极在哪里?‘虚无’的背后是什么?一切何时开始?开始之前又是什么?无需提及结论,只要想想这些就足够头疼了!”[3]在他的眼里,宇宙较之于人在本位论上是首位的。人极其的藐小,面对茫茫无边的宇宙,人的生命岂止是朝生暮死;人又极其的伟大,因为宇宙以强大的自然之力的形式进入到人的内心,并赋予他以无限的生命力。正因如此,蒲宁用形象的语言表达说:“统一的生命通过我们的身体完成着自己神秘的旅行。”[4]在这句话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蒲宁思想的核心,即宇宙的力量对于个人的命运拥有绝对的权威,个人的命运是从属于生存的客观规律的。这一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讲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作家却将其发挥到了否认人的主体意识的极端。他认为,人的情感和行动的源泉也不在于人的主体意识,其动因不在人的内部,人不过是自然力量的行动场而已。因此,蒲宁对人类之外的宏大宇宙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和巨大的冲动,他希望扩张“自我”以进入一个更加广阔的多维中心,并与之融合成一体。他说:“只有在感觉到自己与过去那遥远的、一直在扩展我们心灵和我们个人存在的并提醒我们去参与那宏大事物的东西紧密相连”的时候,人才能感到幸福。
我们知道,蒲宁素来反感人们用任何“主义”来为他加冠,因此如果我们一定要用某某“主义”、某某“论”来界定蒲宁的世界观的话,那么我们也仅仅可以用否定的“非……主义”或“非……论”的句式来界定,可以说这是“非人类中心论”的世界观。它的产生尽管得到了现代生物进化论、宇宙学等科学的证实[5],也可以在当时的人文领域中听到所见略同者的声音,更可以在俄罗斯本土文化中挖掘到它的渊源,但是在俄罗斯强大的基督教文化以及各派学者的百家争鸣当中,蒲宁依然势单力孤,在那个亢奋的时代他显得是那么的特立独行,甚至看似冷漠。但站在今天的角度回眸蒲宁,我们不能不钦佩蒲宁自然纯朴的世界观所具有的现代意识和超前意识。
笔者将本章分为三部分:自然的形象、人的形象和探寻永恒的生命之路来诠释作家世界观的具体表现。
[1] 《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第43页。
[2] Бунин И.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шести томах, Изд.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Т. 6. С.114.
[3] Бабореко А. И.А.Бунин-Материалы для биографии с 1870 по 1917,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3. С.55.
[4] [俄]蒲宁,《耶利哥的玫瑰》,冯玉律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210页。
[5] 早在19世纪60年代,达尔文就以大量的生物学事实颠覆了“人—动物”二元对立的逻辑模式,指出了人类并非超自然的存在,他与其他生物之间具有亲密的种源关系,人类“仅仅是在进化的长途旅行中其他生物的同路人”而已,由此使得人类不仅在空间意义上处于宇宙的中心、而且是宇宙间万事万物的目的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核心观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而宇宙学的发展在经历了地心说、日心说之后也在20世纪走向了“宇宙大爆炸理论”以及确认“多宇宙”存在的现代宇宙学,更是从科学的角度宣布了这一观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