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创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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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俄罗斯文学星光灿烂的天空中,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的名字始终闪耀着别样的光芒。尽管他因选择了孤寂地远离星群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未得到人们应有的关注,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以对生活深刻的思考、对现实真实的反映和对俄罗斯语言精妙的运用而使他的光焰异常闪亮。

“伊凡·蒲宁在俄国文学史上已为自己确立了重要的地位,而且长期以来,他无疑是一位举世公认的大作家。他继承了19世纪文学辉煌时期的光荣传统,开辟了一条持续发展的道路。蒲宁力求语言的丰富、完美,而独到的精确观察是其描述现实的基础。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抵御了单纯追求华丽辞藻的诱惑;尽管他生来就是个抒情诗人,但从不粉饰目睹的一切,而是真实地予以反映。他的语言朴实而富有韵味,正如他的同胞所说,此种韵味使其语言犹如醇酒,即便在译文里也会透出醉人的芳香。这种能力来自他的卓越的、出神入化的才华,并使他的文学作品具有了世界名著的特点。”[1]

这是1933年瑞典科学院在授予蒲宁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授奖词。蒲宁能够成为俄罗斯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足见世界对其作品价值的肯定。而当人们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社会与心灵的磨难,终于摆脱了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主体意识形态控制下的审美定势之后,“人们又一次如饥似渴地扑向了他的作品[2](尤里·纳吉宾语)。从五十年代后期苏联国内逐渐对蒲宁解禁到八十年代完全解禁的三十年间,蒲宁的作品常常一经出版即被抢购一空。1999年在莫斯科大学举办的“俄罗斯文学回顾与展望”国际研讨会上,俄罗斯学术界提出了21世纪最具研究价值的五位作家名单[3],而蒲宁名列榜首,这足见时间对其价值的充分肯定。

走近蒲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契诃夫早在20世纪初就断言,就某些方面来说,蒲宁是唯一的作家,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试图揭示蒲宁的秘密就意味着向成熟迈进了一步。[4]蒲宁自己也认为,任何人都写不出真实的蒲宁,连他自己也多次尝试,最终都放弃了。他曾说:“永远都没人能写,梅列日科夫斯基说得对,‘每本写拿破仑的新著都像落在他坟墓上的一块石头,妨碍我们理解并看清拿破仑。’我的情形当然也会这样。最好谁也不写,任何时候都不要写。” 蒲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世界观中交织的重重矛盾,正如斯里维茨卡雅所说:“蒲宁的创作已成为一种现象,它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无论你从哪一个角度走近,它都会给你留下矛盾的印象。”[5]的确,在生活经历上,蒲宁出生在一个显赫的贵族之家,但一生中的许多时间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自我放逐地选择了离开俄罗斯祖国,却备受背井离乡的思念之苦,为此写下了大量椎心泣血的动人文字;在创作主题上,他的笔下展现的永远是人类生存中的对立极点——男与女、生与死、幸福与痛苦、过去与现在。他从不走中间道路,从不做不偏不倚的选择;他写爱,但他笔下的爱永远与死牵手;他写死,而死又永远与激情并行;在诗学特征上,他尊重每一个个体的存在价值,醉心于它们的“唯一”之美,并始终试图通过拼贴这些“唯一”来塑造世界的整体形象;而在创作方法上,尽管他一生毫不留情,甚至是刻薄地抨击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但他却不断地在现代主义风格中汲取营养,表现出一个大师海纳百川的宽广胸怀……在一些人的眼里,他是不解时代艺术探索的老古董、老顽固,在另一些人的眼里,他又是紧跟时代探索步伐的急先锋;他是最主观的激情的艺术家,又仅仅是大自然冷漠的“描写者”;他既是虔诚的上帝的信徒,又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以想见,在蒲宁生活和创作的那个时代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文学氛围中,蒲宁却受到了来自完全不同批评标准的评判。我们可以说他是卓尔不群的,但同时他又是孤独的,无论是在个人生活中,对世界的认识中,还是在文学创作上。

实际上,蒲宁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尽管蒲宁的生活和创作中充满了矛盾,但是在丰富多样性的外壳之下必然有一个内核将这些矛盾统一在一起。而找到这个内核就成为解析蒲宁的关键。

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曾有过一段关于“刺猬与狐狸”的精彩论述,他写道:“希腊诗人阿基洛科斯存世的断简残篇里,有此一句:‘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推诸字面意思,可能只是说,狐狸机巧百出,不敌刺猬一计防御。”伯林认为,作家、思想家,甚至普通人也大致可以分成这么两类:

一边的人凡事归系于某个单一的中心识见、一个多多少少连贯密合条理明备的体系,而本此识见或体系,行其理解、思考、感觉;它们将一切归纳于某个单一、普遍、具有统摄组织作用的原则,他们的人、他们的言论,必惟本此原则,才有意义。另一边的人追逐许多目的,而诸目的间往往互无关连,甚至经常彼此矛盾,纵使有所联系,非关道德或美学原则;他们的生活、行动与观念是离心,而不是向心的;他们的思想或零散,或漫射,在许多层次上运动,捕取百种千般经验与对象的实相与本质,而未有意或无意把这些实相与本质融入或排斥于某个始终不变、无所不包,又是自相矛盾又不完全,有时则狂热的一元内在识见。前一种思想人格与艺术人格属于刺猬,后一种属于狐狸。[6]

就伯林的标准,蒲宁无疑是一只刺猬,那么在他那里“统摄组织作用的原则”是什么呢?

纵观蒲宁的一生和他的创作,有一对矛盾体特别引人注目,那就是:一方面,作家始终强烈地感受到人类悲剧性的宿命,感受到强大的自然力量对人类命运的掌控;另一方面,在“向死而生”的基督教文化氛围中,他又始终怀着对生活的虔诚之心,认为凡尘的生活是无比快乐的体验,并深信人类生存的超个人意义。可以说,在蒲宁的内心,“统摄组织作用的原则”就是他异常强烈的生命感,这是他终生抗衡同样强烈的死亡感的不屈武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为不朽而痛苦的人的话,那这个人就是蒲宁,他的整个存在都是在抗衡腐朽,抗衡消失的。他对朽烂的预感和理解的程度是那样的强烈,一如他感受生活,感受尘世的欢乐。”[7]乌纳穆诺在其《生命的悲剧意识》当中这样写道:“生命感承载着生命本身和宇宙的全部概念,承载着或多或少清楚地形成的、或多或少清晰地意识到的哲学。……思想即源于这种感觉,正是它决定了思想的内容,当然,这之后思想会对它产生影响,为它提供食粮。”[8]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强烈的生命感,用蒲宁的话说就是“崇高的生命感”成为统摄蒲宁全部世界的总的原则,由此衍生出的思想便是追求不朽,战胜死亡。它们是蒲宁思想的核心,创作的核心。

有鉴于此,本书的论点如下:

作家一生的创作具有鲜明的特性,即外在多变和内在不变完美的统一。正如俄罗斯著名的蒲宁学研究者斯莉维茨卡娅所说:“蒲宁看待万物的出发点是它们的永恒性,他描绘的是遵循了内部不变规律的世界喧嚣的表面画面。”这就是说,蒲宁是在世界普遍存在的“不变与多变”的矛盾以及其各种变体中构建了自己的艺术世界,而这种对世界两极性理解的基础正源自作家强烈的生命感,源于对造物主创造之美的赞叹和面对世界的困惑、脱离世界的恐惧紧密结合的产物。他的世界观并未定位在西方传统的人类中心论上,他的观照对象不仅仅是人,更准确地说,是整个宇宙,是宇宙中每一个具有绝对价值的个体和普遍的宇宙规律控制之下的人。宇宙生活是无边的沧海,人不过是这沧海中的微小一粟。蒲宁穷其一生的创作,展示于世人的正是由“唯一”而组成的圆满、和谐的大千世界,是充满了炫目的生命之光的宇宙,同时也有人类智慧无法企及的宇宙黑洞中进行的一切,那里是阳光照不到的、被人遗忘的角落,但那里同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蒲宁始终让人感觉到,他所有的艺术创作展现的不过是泽被了造物主光芒的茫茫宇宙中的一个狭小区域,而其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无需理性的诠释,理性在蒲宁看来永远是苍白无力的。因此在蒲宁的世界中,矛盾的表现不是宗教的天堂与人间,灵魂与肉体,也不是社会活动中的正义与邪恶,更没有等级上的不同价值,他的矛盾表现带有更加普遍的意义,体现在更广阔的人类生存的坐标中,即生与死、幸福与痛苦、狂喜与恐惧等,由此我们断言,蒲宁创作的中心不是“人与社会”的冲突,而是扩展到本位层面的、由人类生存规律本身决定的“人与世界”的冲突。无论是早期创作对世界的直抒胸臆、漫游历史遗迹时与古老文明的对话、探索俄罗斯人的心灵之谜,还是创作后期对爱情的讴歌都源于他“强烈的生命感”和战胜死亡的使命感,其对世界充满了矛盾的理解以及矛盾两极的聚与合构成了他创作的全部内容。

本书共分为以下几个部分:

前言。

第一章:生命的历程。介绍蒲宁的成长历程及主要作品的诞生背景。

第二章:蒲宁的世界观,分为自然的形象、人的形象和探索永恒的生命之路三个小节。主要探讨作家的自然观以及对人生、死、爱情等存在的本位问题的深度思考。

第三章:蒲宁的美学观,分为蒲宁与其创作时代的文学关系、艺术的本质和使命以及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三个小节进行论述。

第四章:蒲宁创作的诗学特征。从作家的审美取向入手,详细论述了蒲宁创作中外部的描述性、叙事中主观性的强化、由外而内的心理描写以及隐喻弱化的语言风格四方面,揭示蒲宁在继承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对该传统进行的拓展与创新。

第五章:蒲宁学的研究状况。本章对蒲宁学在俄罗斯、西方以及中国的研究状况进行了细致的梳理。

结语。

由于本人水平有限,书中肯定存在不少缺点和疏漏,恳请各位专家学者给予指正。

[1] 冯玉律,《跨越与回归——论伊凡·蒲宁》,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年,扉页。

[2] ”Бунин И.A.: [Сб. материалов]: В 2 кн. -М.:Наука, 1973. -(Лит. Наследство; Т.84). кн.2. С.366.

[3] 他们是伊·蒲宁、符·纳博科夫、阿·索尔仁尼琴、亚·勃洛克和米·布尔加科夫。

[4] Колобаева Л.А., Проза И.А.Бунин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1998. С.3.

[5] Сливицкая О.В. Повышенное чувство-Мир Бунина, М: Изд. центр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гуманитар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2004. C.7.

[6] [英]以赛亚·伯林,《俄国思想家》,彭淮栋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25—26页。

[7] Апология《Личность и творчество Ивана Бунина в оценке русских и зарубежных мыслителей и исследователей》,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усского Христианского гуманитарн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2001. С.242.

[8] Сливицкая О.В. Повышенное чувство-Мир Бунина, М: Изд. центр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гуманитар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2004. C.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