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章太炎与明治日本“国体论”的对话
一 《答学究》的缘起、依据及相关拥康佚文
戊戌政变后,章太炎在日本友人山根虎臣(1861—1911,名虎之助,号立庵)、安藤阳洲的帮助下,[21]由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1857—1929)邀请并推荐给《台湾日日新报》总编辑守屋善兵卫(1866—1930),而任职于该报。1898年12月4日章太炎抵台北,11日就开始在《台湾日日新报》上发表文章,一面有“以清酌庶羞,致祭于维新六贤之灵”的《祭维新六贤文》;一面以《佞贼盗名》,痛斥“翦除新党勿留余地”的张之洞(1837—1909)等人“毛羽不若”。[22]“满地江湖吾尚在,棋枰声里俟河清”[23],其感伤里蕴含着激情。章太炎此时期的文章着力弘扬正义,批判邪恶,痛悼死难者,憎恶叛徒与伪士。12月15日,章太炎写信慰问在东京的康有为,劝他躲避追杀,“西渡欧美”,对孙文的革命党“抚而畜之”。[24]此信很快获得回复,章太炎兴奋地将复书加上自己的按语,刊发于1899年1月13日的《台湾日日新报》上。章太炎修复了《时务报》时期与康、梁的紧张关系,并获梁启超邀请在《清议报》上发表文章。《台湾日日新报》上章太炎与日本学人发生摩擦,就肇端于评价戊戌政变后的康有为时,双方立场有激烈的冲突。
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政变前后,康有为在《台湾日日新报》上的形象从“忠臣”向“罪臣”“乱臣”急剧滑落的过程。
早在1898年3月,《康工部的上疏文》在《台湾新报》(《台湾日日新报》前身)连载[25]。康有为“以俄国大彼得之心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为政谱”,倡议变法,受到关注。[26]报纸表彰康氏“一腔热血”,更留意到康、梁联日、合邦的思想,以及接触日本公使、倡大东协助会的行动。[27]他们基于日本的国家利益及“国体论”的立场,打量着接踵而至的戊戌政变。政变后一度谣传光绪驾崩,[28]到9月底,消息日益确实,政局轮廓才逐步清晰。满洲大臣联合上奏,要求中止过激的改革,清帝被幽禁,西太后摄政,张荫桓(1837—1900)之徒被罢免,康有为出逃。该报发表《支那帝国的政变》《帝国对于清国政变的态度》等文,显示了日人看待政变的复杂心态。
一方面,凭着对中华文明千年来的深入研究,日本学者认为,易姓革命、改朝换代,乃是“支那帝国的常态”,“革命犹如沛然之豪雨,一到即驱散漫天的沼气”,“革命之于支那,并非国家衰弊之因,却更多乃元气复活之基”,政变对中国未必是坏事。[29]不过,由于明治日本的普通知识人信奉绝对的皇权观念,在他们看来,“革命”并非一定要具备群众运动、自下而上等条件,只要最高权力转移,简单地说,皇权更革,就是革命。另一方面,报纸舆论呼吁政府拒绝承认清国的政变成果,要求确保皇帝安全,谴责“依靠政变、幽闭皇帝等非义无道的暴举”,主张维护“全世界君主政体国的前途”,担忧政变殃及日本“万世一系的皇统”。他们提出,从世界范围看,“君主政体渐次消灭,共和政体愈益增加,时有狂妄之徒出现,如有弑杀君临一国者;有人嫌忌君主政体还尚可,甚至有人还倡导无政府主义,则不可不大大警惕”;[30]其时西班牙、俄国、澳国(奥地利)、韩国,弑君浪潮涌起,令帝国日本风声鹤唳,产生唇亡齿寒之忧。[31]
日本学者进而将清国政变的原因追溯到戊戌过激维新的失败,视维新失败,非由于皇帝昏庸,而是臣下无能所致,故谓“清廷谋变法者特新进纷更之见,非老成持重之思,固难免祸及其君”。[32]由此,《台湾日日新报》上的康有为便从拥君革新之“忠臣”,变成了轻浮无德之“罪臣”。报纸刊文,批评康等“图治太急,变法过多,卒使萧墙祸起”,致“君若臣共蒙不白之冤”。[33]鉴于维新诸贤政变后的作为,日人只表彰谭嗣同视死如归,以“峻节大义”“鼓励一世人心”,说他“志趣超群”,“有古名臣之风标”;[34]暗讽康有为“独无事”,在听闻皇帝驾崩的传闻后,不但不“出而自首”,“殉帝于九泉之下”,反倒“侥幸一生,于积冤之际,以为自得”。[35]这意味着,变法失败,康有为不殉死就是道德上的污点。通过评述戊戌政变,近代日本“国体论”背景下的君臣伦理观念已经显露无遗:皇帝的绝对权威与正确地位是神圣不可动摇的,即使万方有罪,亦“罪在臣躬”,不杀生成仁、报答君恩,就是道德上的亏欠。[36]
政变后康有为逃到香港,又辗转抵达日本。随着康氏自己讲述政变的始末,他在《台湾日日新报》上的形象在由“忠臣”蜕变为“罪臣”后,更朝“逆臣”“乱臣”方向迅速滑落。1898年10月25日,该报汉文、日文版同时刊登了光绪皇帝赐予康有为的两道密诏,即康氏后来屡屡提及的“衣带诏”。一道由杨锐(1857—1898)带出,密诏中皇帝深感变法受“守旧衰谬”大臣及太后阻挠,“朕位几不保”,希望康有为与谭嗣同、林旭(1875—1898)、杨锐、刘光第(1859—1898)等“妥速密筹”,“设法相救”。一道由林旭带出,密诏谓让康有为督办官报“有不得已之苦衷”,令康氏“迅速出外,不可延迟”,“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骋,共建大业”。[37]10月29日,该报评论感叹:“噫嘻!密谕暴露,必得自西太后之手,尤安知非‘莫须有’三字,固以为废帝藉口乎?哀哉,国家不造,变起萧墙,殆比唐武氏而过焉。”[38]评论认为,密谕暴露了帝后不和的宫廷秘密,康有为公布密诏使原本可以掩饰的矛盾顿时尖锐,令慈禧骑虎难下,甚至会逼她断腕废帝,终将危及光绪性命及清国国体。11月3日,该报又刊发了康有为在香港答西方记者问全文,其间康氏一则自炫对维新的主导作用,陈述皇上赐密诏后自己的逃难经历,一则指责西太后阻挠变法,“固执己见,不欲将权交与皇上”。该报愈发蔑视康有为,称“如以上所说,听其言可以知其为人矣”。[39]
11月13日,《台湾日日新报》进一步披露了康氏随密诏投寄给上海新闻社的书简,内中康有为骂慈禧如“吕、武临朝”,“贪淫昏乱”,幽废并欲加害皇帝,感叹自己“受衣带之诏,不能尽徐敬业之力,只能效申包胥之哭”。[40]该报认为,康有为公布光绪密诏本属不智,如若公布该诏出自皇帝意愿,做臣子的履行君意,尚说得过去。[41]然而,康有为此时跳将出来责骂慈禧,除了证明自己受权于皇帝的政治合法性“以自洁”外,对改善时局毫无益处,“于变法乎何有?于自强乎何有?”其举“既于皇帝无所济,又足自速其殃祸而贻口实于外邦”。如书简“果出于康氏之手”,则康氏“适可谓乱臣”。[42]后来该报更登载梁鼎芬(1859—1919)驳斥康有为的文章,借梁之口,斥责康有为违背“孔子教”,“不知忠孝,不顾廉耻,既莠言乱政,又畏罪潜逃”,“无父无君无人理”。[43]出逃在日的康有为此时也深深感受到日本舆论的压力,称“又有引天王明圣、臣罪当诛之说,以仆訾西后为反叛者”。[44]
在《台湾日日新报》汉文版侧重就道德伦理抨击康有为“不忠不孝”时,日文版则考虑着更有深度的帝国利益问题。这正体现了该报汉、日两种版本所预设的台湾读者群,存在尚不懂日文与已接受日本教育的差别。11月26日到12月9日,日文版连载《东洋的危机》,一方面,给康有为的政治前途下诊断书,鉴于他在政变后公布密诏、谴责西太后等行为,断言他不具备成熟政治家的风范、智慧及手段。以日本明治维新来类比,康有为如同佐久间象山(1811—1864)或吉田松荫(1830—1859),仅是幕末“振作国家元气”的“鼓吹者”,不能以维新三杰“西乡隆盛、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以及伊藤博文(1840—1909)的能力期待康氏,“建设的事业、国运的伸张”非其所长。另一方面,列国虎视眈眈预谋瓜分中国,日人痛感“在支那无有立脚之地”,他们希望日本作为黄色人种中最“卓出”者,“提携”清、韩两国使之“文明”化,以东洋对抗白色人种。[45]该计划实施的前提,是维护支那的“国体”,尤其是清朝帝制统治,由此必然要在伦理上,持续谴责康有为实际上的破坏行为。
总而言之,《台湾日日新报》视政变后的康有为为“乱臣”,符合日本用“臣民克忠克孝”的“国体论”来统治台湾的现实利益,也符合日本以台湾为“帝国南进”[46]之跳板觊觎中国大陆的雄心。当然,本质上还体现了他们对日本“一君万民”的“国体论”,有神圣不可动摇的忠诚信仰。章太炎在经历恐怖的政变、见证同志的鲜血以后,初临台湾,就必须直面日人评价康有为这一历史背景。《答学究》一文即缘起于为康氏辩白,以澄清“邪正枉直”[47]。
1899年1月22日,章太炎发表《答学究》,[48]正面回应“台湾之学究”对康氏“非忠非恕”、不能殉死的道德谴责(“非忠”指斥康有为“泄秘谋”,“非恕”指斥康有为批慈禧)。章太炎实际上针对的是《台湾日日新报》“污蔑”康有为的评论。[49]从行文看,他将矛头指向了“台湾之学究”,且似乎有意区隔“台湾”和“邻国”,但这恐怕是避免与日人直接冲突的论辩策略(所谓“台湾”兼有“在台湾”和“台湾本地”两意,亦正可含混其事);他针对的部分言论即便由台湾本地学者提出,也由日本殖民当局主导。该文篇首称:
章夫子读《傅燮传》,曰:呜呼!生民之瘼,身世之哀,别成知之矣。自古志节才行之士,内不容于谗构,奉身而出,语稍卓诡,而见诋于俗儒乡愿者,皆是也。
据《后汉书·傅燮传》,汉末朝廷腐败,社会动荡,汉阳为乱兵包围,太守傅燮决心以死守城,战殁前尝引《左传·成公十五年》所记“圣达节,次守节”,以守节者自居,以达节者勉励其子傅幹(小名别成)。[50]在章太炎眼中,为变法牺牲的“六贤”类似傅燮,奉身而出者则有如傅幹,不是惧死,而是追求“达节”。康有为就是“志节才行之士”,因“不容于谗构,奉身而出”,公布光绪密诏,撰“奉诏求救”檄文昭告天下,用语稍有“卓诡”,而遭俗儒乡愿诋毁(乡愿指梁鼎芬等人,俗儒字面上指“台湾之学究”)。他们批评康有为“博一身之高名,而不恤王事”;“泄秘谋以速主祸,非忠也;讦宫闱以崇婞直,非恕也”。
实事求是地讲,章太炎能为康党开脱“泄秘谋”之责的空间是非常有限的。因为清廷对康有为的罪名已有定论:“初则曰鸩弑皇上,继则曰结党营私,终则曰谋围颐和园。”命谭嗣同策反袁世凯,企图包围颐和园,捉拿慈禧太后,是清廷给康党的最终定谳。梁启超曾在《清议报》上极力否认“谋围颐和园”的指控,认为清廷“十日之间,罪名三变,信口捏造,任意指诬”。[51]然而,梁氏《谭嗣同传》[52]却大力宣扬谭如何游说袁世凯,如何拿出光绪密诏令其救圣上等等,不啻默认围园的图谋。其《戊戌政变记》又称,政变前一日(八月初五日),光绪帝对袁世凯“尚有密诏赐之”,“诏中何语,则非外人所能知也,然自是越一日,而垂帘之伪诏已下矣”;[53]还是暗示光绪有捉拿慈禧的旨意。[54]这当然给康党奉诏勤王提供了政治上的合法性,但无疑加重了光绪的罪名,对正被幽禁的皇帝是非常不利的;这就是日本学人批评的,“移宫一案,尤莫能代君任过,且必欲证君密谋”。[55]日人恐无力也无暇分辨清廷、康党孰是孰非;但在他们看来,既然太后已经认定康党“谋围颐和园”,康有为等人再四处传播皇帝密诏,无异于坐实光绪本人策划甚至参与了“移宫”的密谋。
章太炎反驳以上事实十分无力,他坚持康氏公布密诏不会加速光绪之祸,理由是慈禧太后不是“庸女”,“彼其阴贼黠深,方什伯于吕雉,必有秘谋,自康氏之出而知之矣”。“必有秘谋”,慈禧不待康氏出走后的所作所为便可知晓,“康氏虽不言,何损于祸?”[56]
如果说在摆事实层面上,章太炎略逊一筹,难以提供康氏并非“泄秘谋以速主祸”的证据,那么他讲道理则是胸有成竹,气势磅礴。在他心目中,对“忠”“恕”的判断和践行必须超越“成俗”,从而取得政教伦理上更高的基点。其《答学究》曰:
且夫华士之选懦亦甚矣,彼拘于成俗,而不足以陟皇之赫戏者,横九服而皆是也。是故山崩陵阤,而宴卧者如故,非有驰檄,则气何自作?愤何自发?四邻何自动?武蠭精兵何自附?蒯生有言,“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撝也”。夫为康氏者,其当杜门宛舌,以责成亏于上天乎?其抑当哗扣而与天下陈其义也。若夫以讦发宫闱为婞直者,则可谓儓隶之见耳矣。古者绝交必曰无恶声,居其国必曰不非其大夫,此经常之论,执雌免祸之道,非所语于行权之事也。今祸患之端,始于宫邻,卒于金虎掖庭之上,而罪人在焉。讨之尤可,况数其罪乎?
康有为为文向来“利以排偶”“诡诞敢大言”[57]。其《奉诏求救文》从用语、文气到逻辑,都明显模仿唐代名文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可谓攻伐政敌之利剑、动员舆论的武器。章太炎批评那些不敢对抗统治者暴行、责骂康有为的人太过柔弱怯懦,又谓皇帝方有性命之忧,康有为不驰檄天下、诘责慈禧,不足以作气、发愤、动四邻、附武蠭精兵,而这正是实践对皇帝的忠。[58]康氏“陟皇之赫戏”,“哗扣而与天下陈其义”,是他对成俗的超越。“陟皇之赫戏”一语,本于屈原《离骚》“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章太炎多次使用,如《訄书·制币》篇又曰:“陟皇之赫戏,诹素王之眇论。”[59]登上光明灿烂的天空,挣脱俗儒乡愿之见以及切身利害的考量,奉行天下真正的公义和大道,这才是政教伦理更高的基点,是儒者立身制法的根本。
在章太炎的话语中,“上天”不是人格神,而是代表天道、公意的自然法;“素王”孔子,以及历代仁人志士屈子、傅燮等均是凭借着上天所赋予的人心同然之良知,以确立对体制有某种超越性的道德立足点。儒者之所以能做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本于这一共同的精神源泉。[60]“把天看作万物的依据,承认天的生成万物的条理性,想使人的道德与天的条理性相贯通等等这些天本思想基础上的东西”,正是“中国儒教区别于日本或朝鲜儒教的特征”。[61]《周易·乾·象》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正义》曰:“‘天行健’者,谓天体之行,昼夜不息,周而复始,无时亏退,故云‘天行健’。此谓天之自然之象。‘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以人事法天所行,言君子之人,用此卦象,自强勉力,不有止息。”[62]儒者承担着上天赋予的公道,是行为的主体,就不能“以责成亏于上天”,将成损归于上天而无所作为。所以康有为“哗扣而与天下陈其义”,完全正当。而进一步讲,现在祸患、罪人在宫廷,“讨之尤可,况数其罪乎”?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基于终极关怀的道义同样适用。[63]
章太炎很自然地引进了“权”这一儒家政教伦理的重要维度,它被视为“吾国古伦理学中一要义”。[64]“权”与“经”或“常道”相对而言,但非离经叛道。王弼(226—249)注《周易·系辞下》“巽以行权”:“权,反经而合道。”[65]宋儒对此说颇有修正,如程颐(1033—1107)强调:“……权只是经所不及者,权量轻重,使之合义,才合义,便是经也。”[66]不仅如此,行权还体现了更高的政教伦理要求。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67]章太炎《答学究》开篇即引傅燮勉励傅幹一事,证明康有为在变革失败后,不殉死而奉身出逃,有其合理性。而傅燮引《左传》“圣达节,次守节”之说,以“圣达节”期望傅幹。《春秋左传正义》释此语,云:“节,犹分也。人生天地之间,性命各有其分。圣人达于天命,识己知分,若以历数在己,则当奉承灵命,不复拘君臣之交、上下之礼,舜、禹受终,汤、武革命,是言达节者也。”[68]简言之,“达节”即不拘常规而合于节义,亦含“行权”之意。章太炎认为康有为出走不是道德上的污点,他诘发宫闱也是“行权”。
总之,章太炎《答学究》认为,康有为等人如与光绪有密谋,不待康氏公布密诏,慈禧必早已知之,故其公布密诏并无“泄秘谋以速主祸”的问题;康氏不殉死而出走,合乎“达节”之义;康氏攻讦慈禧,亦不违“行权”之旨。
章太炎一面驳斥“台湾之学究”,视之为“乡愿之驸骖”,[69]一面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张之洞和梁鼎芬。他认为,跟直接出卖维新党、手上有血的武人荣禄(1836—1903)和袁世凯相比,这些以道德高尚自命的文人背叛了大义,混淆了是非,损毁天下公道,危害更大,所谓“诗礼发(家)[冢]之害,有甚于躬行(綦)[篡]逆者”。[70]1899年1月29日,章太炎发表《党碑误凿》,继续揭露张之洞“倒戈新党”“不欲与满人立异”[71]。在章氏看来,张之洞等人对儒学之“忠”有迂腐的理解,只强调臣子无条件效忠君主。1898年春,他在武昌谒见张之洞,后来曾回忆说:“张之洞始为《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就余咨度。退则语人,……古之谟训,上思利民,忠也;朋友善道,忠也;憔悴事君,忠也。今二者不举,徒以效忠征求氓庶。”[72]“上思利民,忠也”,出自《左传·桓公六年》。“朋友善道,忠也”,化用孔子之语。(《论语·颜渊》篇载:“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也。’”)章太炎认为“忠”作为社会成员相互的义务,是人出于本心善意和真诚,去做分内的事情;它包括甚至首先意味着在上者想着利于百姓,对朋友善加诱导,绝非仅仅要求在下之氓庶对在上者单向度、无条件忠诚。“忠”乃是人类社会基于天地间正义与良知的契约关系。在中国儒教传统中,君臣关系的本质便在此。章太炎强调,康有为对慈禧“数其忮恶,斥其淫昏”,正是“人臣之分”;康有为在儒家道义上有高度的合理性。他对这个“全身则废道,持正则见訾”[73]的伪善世界深感悲哀。
《答学究》刊发后,章太炎在《台湾日日新报》上还有一系列推介康有为《奉诏求救文》以及劝责张之洞的举动。他为此撰写了一些“按语”,发表时未曾署名,故不为世人所知。
1月26、27、29日以及2月1日的《台湾日日新报》上,连载了康氏《奉诏求救文》。编者所加按语全文如下:
康工部奉诏求救文,自岭南传至,其文驱迈伉爽,读之令人按剑。或言工部手笔素尚雅澹,此或为同志代作。要之,檄移之体,欲使妇孺咸知,非此固不足感动也。今将其文登录如左。[74]
在《康氏复书》的识语中,章太炎曾赞誉康有为“自述怀抱,卓诡切至,语不缴绕,而入人肝脾,志士诵之,靡不按剑”。[75]《奉诏求救文》之按语同样表彰康文“读之令人按剑”。两文所叙感受及用语雷同。而《答学究》为康氏辩白,谓:“非有驰檄,则气何自作?愤何自发?”《奉诏求救文》的按语则说:“檄移之体,欲使妇孺咸知,非此固不足感动也。”两者又是互相映照和贯通的。《奉诏求救文》之按语为章太炎手笔,断无可疑。
1899年2月17、18、19日,《台湾日日新报》又登载了推衍康有为檄文的《镜湖传檄》,文前编者按:
镜湖传檄,词义近俚,盖推衍工部移文而为之者,然上说下教,号召忠义,不得不为此格,里闾市井之间,岂无乃心王室者,读此当不胜漆室之愤矣。[76]
而此前一天(2月16日),章太炎在给汪康年的信中称:“对山移檄数四……近复有镜湖同人移檄自日本来,想孙实甫为之耶?”[77]事实显然是,章氏得《镜湖传檄》一稿,很快将其编发,按语也是章氏所加。其中“上说下教,号召忠义,……读此当不胜漆室之愤矣”,与《答学究》“非有驰檄,则……愤何自发?四邻何自动”亦相通。
1899年2月25、26日,《台湾日日新报》连载了远游斋主人《拟致湖广总督张公书》,信前按语为:
顷得访友传来远游斋主人一稿,其文洋洋洒洒二千余言,皆责张公以瞻徇利害,不偕烈士以殉名,亦可谓竭尽忠告矣。究诸人事是非,没世后决有定论,兹姑将原稿照录,以公众览。[78]
1899年2月1日《清议报》第五册曾载远游斋主人《拟致湖广总督张公书》,《台湾日日新报》属于转载。笔者判断,“远游斋主人”就是梁启超。[79]梁氏听闻荣禄派心腹赴武昌游说张之洞,便撰写了此文,劝说曾襄助维新活动的张之洞谨守大义,保护皇上。章太炎自与康有为通信后,又与梁启超有诗文往来。章太炎《寄梁启超》诗及《答梁卓如书》先后刊于《台湾日日新报》。梁氏请章太炎“惠示”“新作”[80],章太炎《祭维新六贤文》、《春风一首寄卓如》(即《寄梁启超》)又随即转发在《清议报》第七、八册上。如今《台湾日日新报》转载了梁启超《清议报》上的文章,既体现了章太炎自政变以来特别关注张之洞的一贯倾向,也是和梁氏“礼尚往来”的互相唱和。因此,该信的按语亦当是出自章太炎之手。
章太炎编发这些文章,又以按语提示或推扬文章的主旨,其核心关注在于支持康有为出逃后的行动,为康氏正名,回击学究和乡愿,与《答学究》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