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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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雉每次站在走廊上看见河堤下暴涨的臭河时就会想起那条溪底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悬挂河面上的树根藤蔓挂满须髯似的青嫩苔藻,款摆在哗啦啦流水声中,好似豆蔻年华的女鬼戏水。水蜥蜴浮游水上,弹涂鱼漂过水面,鱼狗在浅滩上捕鱼。一座树桥横竖两岸,离水大约半公尺,据说是一百年前英国野战部队追剿土著匆忙砍下用来运输大炮和娇生惯养的指挥官。树桥的下半身长满水藻和随着退潮而残留树皮上的蛙卵,树桥的上半身布满兽粪,羽毛,爪痕,刀砍,弹疤。雉第一次和祖父到树桥上祭拜时,就用一把小番刀从树桥挖出几颗弹头。祖父叼着那杆从不熄灭的土烟,吹糊出几颗蕈菇状烟球,用他牛眼大指头掂了掂弹头,说,鬼子做的东西果然不一样,噗咚咚将弹头弹入河里。

河岸竖立着一棵老榴梿树,叶密如册,枝干出水痘似的结着数百颗榴梿,大如猪头,小如猫头,部分早已熟透,开脐出鸡仔黄肉核,仿佛肛开屎出,反常地不落地。两只猴王率领一群猪尾猴在榴梿树上捉对厮杀。猴脸龇牙咧嘴仿佛腮裂颊烂满壳愁惨的老榴梿果。长须猪带着猪仔啃食地上的烂果。大蜥蜴伸出舌头用杰克逊氏[1]器舔嗅猪仔屎臊味。雉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族人抵达那条河时已经过了中午,老榴梿树上依旧酣战不休,直到其中一只受了重伤的猴王从树上坠下让大蜥蜴叼走,战败的猴群才落荒而逃。战胜的一方开始掠食榴梿果时——它们竟有足够力气赤手空拳剥开榴梿果,并且用榴梿壳掷袭树下观望的族人——族人已休憩完毕,开始渡河穿林,足足跋涉一钟点后才走出雨林来到长满石南树丛的荒地。

突然曝晒在一望无际的荒地上使他们感受到危机的密稠。这里土壤酸性贫瘠,除了蚂蚁树和隐萼椰子,杂木茂草不比人高大,而藤蔓的韧性和密度阻人去路。红蚁列队行军,猎杀网路纵横交错,极不痛快地千刀万剐蚱蜢螳螂。大伙一边赶路,一边腾出食指弹走身上的红蚁,仿佛他们也成了猎杀对象。猪笼草肉食性植物的捕虫瓶像圣诞树装饰物附生在葛类植物、石南树丛、杂草杂林、岩石、枯木上,在烈日下撑开瓶嘴掠食。捕虫瓶形状迥异,最大者五指可以握满,最小者像婴趾,茎叶肥硕,卷须飞扬,瓶口和瓶盖布满蜜腺,瓶内酵母清澈,虫骸含糊,蜥蜴蚱蜢螳螂红蚁在消化液中挣扎,小须小足地枯笔拖带,延长和撇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根据祖父叙述和雉亲自造访,那座墓地离石南树丛约半里地,也是类似石南树丛的荒土,但动植物似乎较丰盛,蔓芒萁、灯心草、大红花和过沟菜蕨正处在二八年华青春期,其中还有许多芳名芳龄祖籍父母不详的野花野草,叶子像镖矢或野猪獠牙,花儿像大海螺或掠食中的兽口。火蚁的百万大军依旧忙碌于护土建国,三叶甲虫、金龟子、天牛、蜂虎、蚱蜢、螳螂云游四方,一只大鱼狗像掷碎的瓷器当啷一声破荫而出,鹅或画眉模拟笼友叹息,雀群穿梭如泅泳。日头肥大,植物葳蕤矮壮,虫兽沉默凶猛。荒地竖立着几千块石头或盐木墓碑,碑身缠着各类寄生植物,花叶扶疏,碑上的汉字依旧清晰。或许墓主后人从前培植过大量奇花异卉,乍看下,仿佛一座花之墓园。那墓上刻着的“叶笑兰”“林妩媚”“李虎”仿佛花名。那工整的阿拉伯数字1825—1842恰似短命花龄。

两种猪笼草属开出的串状花序竖立在荒茔和矮木丛上,一种像红毛猩猩手臂,一种像雄鸡脖子。瓶色大红大绿,气色饱满,祥瑞逼人,仿佛某种象征福禄寿喜的灵兽,寄生矮木丛上,匍匐地上,垂挂墓碑上,有的捕杀机制未长成,有的刚掀开瓶盖展开处女猎杀,有的已枯死像破箩,但大部分青壮老练像这野地的肉食性猛兽,在炎热的西南季候风吹拂下血气淋漓和充满脉搏跃动。曾祖说那叶子可以直接摘下当船桨,瓶盖可以铲土,捕虫瓶可以背娃娃。即使博学多闻如祖父,一辈子也没有看过这么巨大的捕虫瓶。即使拓荒高手和农业专家如曾祖,一辈子也只见过一两支这么巨大的捕虫瓶。

弥漫荒茔的腥臭吸引大伙停下脚步。有人忍不住捏鼻子,干呕唾液。一只大皇蛾扇着两片像小丑脸蛋的翅膀徘徊荒茔上,仿佛嘲弄生死无常。大伙跨过无数藤蔓野草,停在一个红色瓶子前。瓶内的消化液清澈如琥珀,上下各铺一层死虫和活孑孓,一具婴尸漂浮其中,几乎撑破捕虫瓶。婴儿头颅和绞成绳套似的四肢朝向瓶口,小嘴吞吐孑孓,颇似章鱼放墨。瓶子仿佛一个十月孕妇肚子,曲线优美丰满,婴孩瑟缩羊水和子宫中随时破膣而出。大伙停在一个绿色瓶子前。一具婴尸蜷缩消化液中,将一群刚孵化的蝌蚪几乎挤出消化液外,暴露瓶子外头的小手已腐烂得露出骨骸,像某种爬虫类趾爪。大伙继续打量其他捕虫瓶。一具只有下半身的婴尸屁股朝天,消化液外的小臀小阳具被蝇蚋啃去一半,像极了两杯正在溶化的霜淇淋。另一具被剖成一半的婴尸坐卧在较小的瓶子内,依旧完整的头颅伸出瓶口,但颅骨已裂,脑浆依稀可见,仿佛难产而夹死在母亲阴道口。除了几支较大的捕虫瓶,其余较小的捕虫瓶则漂浮着婴儿的小手、小脚、头颅,或显然属于婴儿但不知道属于婴儿哪一部分的肉块。有的捕虫瓶让婴尸撑得失去生息,浮现红砖似的蔫萎斑块,也有的承受不住婴儿重量,瓶子横躺地上,消化液已干涸,红蚁正在切割婴尸。放眼望去,共有二十多支捕虫瓶正在努力或不自量力地消化婴儿。少数捕虫瓶因为太小或婴儿太大,酵母一时发挥不了作用,婴儿形状仍然十分完整。大部分捕虫瓶正在品尝婴儿,串状花序吹弹欲破,茎叶膘满肉肥,母性焕发,淫浪多产,养育出无数嗷嗷待哺的小捕虫瓶。一个女子的尖叫声从大伙中响起,惊吓到矮木丛上一只正在害喜衔草,准备筑囍孵卵的大番鹊。

一场骤雨使眼前这条臭河突然暴涨。塑胶桶、木头、纸屑、保丽龙、人造花、桌椅、校服、参考书、帽子、玩具——战舰、武士刀、冲锋枪、狮、虎、独臂娃娃和缺了下半身的蝙蝠侠——宛如活物泅向下游。常有一些猫、狗、宠物猪、婴孩和中学生尸体点缀其间。去年五月间吧,两个翻墙出校准备到附近麦当劳吃午餐的初中二年级男生在河堤上发现了那具中学生浮尸。头颅、心脏、性器,不知去向。死者是上游郊区一所流氓中学高中一年级在学生。死因显然是寻仇械斗之类,死前还受了酷刑。嫌疑犯是那所学校几个在学生和一批校外人士。警方终于没有查个水落石出。据说数月后死者头颅被雉任教的学校几个辣妹型女生拾获,乃在一个满月晚上生火熏烤剩下的几片烂肉和蛆,又在月日下足足晾晒三日夜。因为报上登载的死者照片俊俏非凡,女学生无聊时就对着骷髅头亲嘴,或者用他整齐秀美的牙齿摩擦胯下,发出咕勒咕勒的怪声。雉记得教过她们。上课时,其中一女常翻着白眼打瞌睡,另一女总是借口上洗手间,一去就是半小时。另一女常用塑胶盆盛尿,掺一些水,灌溉教室里的盆栽。至于婴尸,大概隔三四个月,就会浮现一具。这是指如果他们有幸浮上来,浮上来时还具人样,且在没有彻底腐化前被发现。学生们发现婴尸时,大抵不急着报告师长,尽情捉弄一番后,再请师长辨认那稠稠的或已被戳成数块的臭肉,甚至有时候根本不报告,任由那堆臭肉曝晒岸边让野狗咬走或让河里被人放生的亚马逊吃人鱼啃去。太多中学女生瞒着父母师长怀孕,没知识、没钱、没胆或来不及堕胎,生子弃于河中。每逢女学生瞒着家人请长假时,雉就期待河里出现婴尸。一只小白鹭鸶停在一堆漂流物上以和雉一样的沉思状凝视爪下秽物。秽河让雉想起莽丛中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雉瞄一眼午憩中的学生,朝他负责评分的扫区走去。

雉现在站在校园西侧五楼联络走廊上。雉一小时前亲眼看见学生扫净,没想到现在墙角又躺着几支烟屁股。雉自己虽然不吸烟,但可从每支烟几乎烧到滤嘴体会学生难以救济的心灵饥荒。精神上长期的蝗灾已使他们彻底枯竭,一口烟好比一滴甘露,如蚊蝇之于蛤蟆。四楼联络走廊响起学生笑声。笑声像摇晃只存了几枚硬币的陶制扑满龟。雉歪着头,踮着脚,想居高临下窥视楼下。西侧围墙外正开始建造捷运,从泰国和菲律宾招来数十位年轻劳工,搭了两排工寮,数间流动厕所,数个露天式洗澡间。外劳在工寮吃喝拉撒,早起或收工后在只搭了围墙的浴室间洗澡时常赤条条自渎,让清晨打扫联络走廊的女学生不经意鸟瞰到,于是靠近西侧联络走廊班级的学生一大早一整排搀在走廊上,仿佛翘着屁股让师长鞭笞。校方婉转告知捷运公司后,浴室上方才加盖了几块铁片。外劳用绿色油漆在每块铁片上仿佛亚当遮羞器喷了一茎三叶,狰狞昂奋,栩栩如生。蕨类的粗犷根荄或布袋莲纤维状根系的男性阴毛,隐藏在那根荄或纤维状根系下的硕大蚯蚓,蜴舌捕蝇般飞跃的白色精液,各种意想不到的辅助器材,早已深置学生脑海。数个太妹型女生甚至在雉上课时生动描述其中过程。外劳似乎洞悉了女学生心理,常在围墙外用英语、番语和动作挑逗,甚至只穿一条口罩似的内衣在浴室和洗手间外走动。女学生兴奋描述那东西如何黑壮仿佛雉拿在手里的麦克风,耻毛如何偾张如雄狮鬃毛,甚至有一个女学生出乎雉意料之外地,模仿动物园里对游客频频点头的大黑熊。

四个女学生蹲在四楼走廊上,两手扶在围栏上检视工寮,像螃蟹左右移动。因为太投入,完全忽视楼上的雉。工寮寂静无声。外劳饱食一顿后午睡,姿势如圣者受难。温度摄氏三十,湿度六十,降雨机率零,太阳全勤。外劳只着背心短裤,在水泥地荫凉处以厚纸板或报纸当床铺,或直接睡在水泥地上。巧克力肤色,鳍鬣似的发,龟腹似的胸,锈耙似的手,锄似的脚丫子。一只精瘦的红色瘸狗,蹎着三足,竖着一只残耳,在困体间像一只大野蜂来回走动,姿势如发条狗,舔食着散发出鱼腥酒气的异乡梦。

瘸狗消失后,外劳仍然汗流浃背躺在荫处。雉正猜测女学生的窥视点时,一位女学生忽然发觉了雉,长满青春痘的脸蛋像煮熟的蟹壳。她们立即七手八脚像一笼蟹冲回午憩的洞穴。雉甚感无趣,踱向面对秽河的走廊。

雉又开始凝视秽河,甚至有一种到河堤散步的冲动。河堤裂罅处长着稀落的葛类植物和野草,晨昏常有人在那儿跑步打太极拳遛狗训鸟,晚上更是蛤蟆和情侣扑蹲。情侣们话少动作多,拥吻时像豹攫斑马,分手时像老羚产子,生死相许,兽性十足。蛤蟆枕股叠臂,数目之多,蔚为奇观。雉甚至幻想自己不小心从河堤摔下,半自愿溺死,和一堆秽物随波逐流。嘟嘟嘟。嘟嘟嘟。电脑设定的校园钟声响了,沉静的校园顿时陷入一片嘈杂的碾压中,把好不容易滋长出来的遍地沉静的脆芽压扁。雉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凝视秽河有点像昏君不理朝事,于是迅速从五楼蹎到三楼,像推开只有自己知道的暗舱似的办公室大门,逃躲巡检似的穿过十数个办公桌,低头坐在藤制靠背椅上。办公桌玻璃垫下有一幅婆罗洲地图,苦梨状地形占据整个桌面。四周沿海的绿色区域是平原,中间几只黄褐色蜈蚣是山脉。雉一声不响趴在桌上,头枕着山脉,胸贴着平原,两手深入爪哇海和苏禄海,闭上眼睛小憩。嘟嘟嘟。嘟嘟嘟。上课钟声打呼般地响了,学生涌入教室,吵闹的杂草长得快,死得也快,校园变成一座大陵墓,偶尔传出台上老鬼啾啾教诲和台下小鬼尿滴般的朗读。沉静的脆芽又慢慢滋长。雉听见平原上野猪群的蹄响,亚口鱼在浅滩啄水藻,山丘上长臂猿的吼叫,河水哗啦啦流过人胆猪心状石块。那小河在婆罗洲东北角,流经他的太阳穴。

墓园就在附近了。雉后来终于知道那是两种瓶子最巨大的猪笼草属,白种人呼之为王公猪笼草和莱佛士猪笼草,前者名称来自沙捞越第一代白人总督詹姆斯·布洛克,一个流氓探险家;后者来自斯坦福·莱佛士,早期大英帝国殖民地新加坡之父。一九四二年八月某一天吧,一百多个族人因为逃躲日军露宿莽丛一个多月后出林探口风。两天多来一路跋涉,渡过布满人胆猪心状石块的小河,穿过荒茔,眼看就要抵达荒茔前三十分钟脚程的市立医院,医院前有一条柏油路直达闹市,竟没想到让一阵腥臭迷惑得踌躇不前。发出叫声的女人是那座市立医院小儿科护士,是雉的叔婆辈吧,她记得一个多月前全院人员撤逃时,婴儿室中还有十几个刚出生的幼儿,最小才落地一日,最大不超过十四日,医院虽然紧急联络家属,但日军登陆在即,部分家属不知去向,可能联络人中途也开始逃难,使十几个婴儿被活生生弃于医院。婴儿在医院不知遭受什么待遇,竟然被切割成猪笼草食料。

雉把汗湿的头发从南海捞起,浑身黏滑坐在办公桌前。已是六月天,冷气机仍不舍得运转,或者又是照例故障。办公室其他老师也都在午憩,身体像猛兽捆在桌前或靠背椅上。玻璃垫上残留着雉大量汗渍,让玻璃垫下的婆罗洲岛又湿又滑像一只眠息中的树蛙。树蛙头部朝着东北,左肢和半个左腹是沙捞越,蛙头和蛙脖子是沙巴和文莱,其余则是加里曼丹。蛙背分布着一串串肉瘤和斑纹,像中部密集的山脉和遍布全岛的零星小湖、沼泽。蛙皮上的须髯状绿脉则像河川。雉记得看过一幅紫外线拍摄的婆罗洲卫星地图,用触目惊心的火鹤红显示被砍伐和酸雨破坏的一大片雨林,仿佛解剖室中的蛙开膛剖肚。雨蛙抬头,准备掠食,朝头上的菲律宾蝶群和日本蜻蜓吐出舌头。雨蛙背后是像大蟒从亚洲大陆出击的马来半岛,正张口吞吃新加坡螽斯和虎视眈眈的雨蛙。雉曾经用红色蜡笔往小河和墓园所在涂了一个小圆圈,大约就是在蛙脖子下方吧。这像正字标记的小圆圈不具任何意义,它所涵盖的范围岂止几百里。这只正想捕捉蝶、蛹和蜻蜓但被马来蟒觊觎的雨蛙是世界第三大岛,长八百三十英里,宽六百英里,横跨赤道,满布雨林沼泽,河系复杂,终年是夏,一年雨量一百二十英寸。卵时代,它潜伏海水中,激烈的地壳皱褶运动后孵出海面。蝌蚪时代,它和亚洲大陆一体。冰期结束,海水暴涨,蜕变成蛙独自浮游海上。

雉看过很多婆罗洲地图,每张色泽迥异,仿佛更像无时不在拟态的变色龙。如果是一张黑白地图时,雉觉得像被赤道一箭穿心的浮尸。

办公桌已清理干净,桌旁放着数叠准备资源回收的参考书和考卷。雉看着桌上的竹笔筒。笔筒像鼎,瘸着三足,仿佛一座无人太空探测船。外壳蛇纹似的爬满雉无聊时用没收学生的小刀雕琢的装饰图案。雉对这批图案熟悉得合眼即可描出,这是受浮脚楼客厅内一批雕塑品上的装饰图案经年累月耳濡目染的结果。雉的技术虽拙,但精琢细磨下仍然相当美观,一些过于繁复的图纹则大刀阔斧地只雕出其中一二,仿佛把人体简缩到只有头尾的胚芽。雉觉得它们像世间万物,虫鱼鸟兽,花草树木,日月星云水火,乃至发眉耳鼻、趾蹄牙爪,但总找不出单一精确的归属。有时候它们抽象得像文字,外科医生随手画在治疗单上表示肿瘤的疙瘩,鬼魅般的微细菌。雉在黑板上写笔记时,以其中一个简单图案标示出重要和必考部分。学生长期描摹,早已熟练麻木。雉曾经从马路旁一块沙地上发现几乎完全相似的轮胎纹,让他悟道似的久久凝视。雉甚至在年初百周年校庆校徽设计征选活动中看到不分轩轾的获奖图案,让他几乎要质问获奖学生是否抄袭自笔筒了。

雉不想把笔筒带走,又不想留给同事,抓起空笔筒丢入纸篓。掀开玻璃垫,将婆罗洲地图对折至可以放到上衣口袋。被压缩在口袋中的雨蛙随着心脏噗噗鼓动。雉瞄一眼办公室。梦的铐镣愈来愈沉重紧密将同事捆翻,有的已快要扑倒地上。学期末只剩一个多月,雉已迫不及待辞职,请代课老师代理职务。今天是雉最后一天上班,处理完琐碎事后,雉已等不及提早上午第一节课后离去。雉低头走下楼梯,全不理睬像公鸡趾高气扬或母鸡咯咯啼叫的雌雄兽鞋。雉走到校门口时忽然想起要不要向校长主任告别?但一犹疑已出了校门,走在崎岖不平像塌墙的红砖人行道。暴躁的车流被红灯堵在十字路口,闪着绿灯的道路空无一车,只有一个老人左斜右倾地骑着一辆破脚踏车,好似刚出膣的牛犊学蹦。再不毅然辞职,学校的停职书将会端到眼前了。雉虽然离开了校园,仍然感受到身后响着追剿号角,仿佛他是一个中世纪武士从龙穴盗走了镇山宝。

……去年此时辞职,就不会粪般落下这一身耻辱了。这粪养分充足,让他的耻辱长得烂漫结实,即使现在坐在机场餐厅仍然感觉新枝嫩荄不停冒出,像绞杀榕寄生雉身上。雉,像一只小虫,蠕缩羞耻树中。餐厅坐着许多外国人,验古物似的看报,嗅着煮坏的咖啡,用枯叶般的纸写信。女侍者蹼般戴手套的手把咖啡放到雉桌上,烟雾缭绕中咖啡散发出皮革味道。雉猛然想起一家销路颇广的日报登载过一张校外教学时和学生合拍的照片,他的脸在生产百万次后仿佛洒上了防腐剂,刊登在社会版一角落,无人拯救和怜悯地徐徐陷入各种文字和标题组成的流沙中。雉一口咖啡也没喝,拿起行李到柜台付账,匆匆走向海关。

海关职员核对护照和电脑资料时,雉又想起报上自己海绵般的脸孔。年轻的海关女职员是否看过当天报纸?也许她会更注意家庭版和综艺版。即使看到了,也不可能留下印象吧。雉环顾身后旅客,发觉他们也是心事重重甚至满脸怨怼,好似沉重的行李正折叠着羞耻的十字架和荆棘,像雉裹藏羞耻树。他们不时偷偷拉开一个小缝整理行李和检视羞耻。雉忽然发觉海关职员胸前也挂着一个羞耻红字,用她漂亮笔挺的制服掩饰着。雉似乎松了一口气。

雉拿回证件护照走向登机门,第一个踏入机舱。快乐热诚的空中小姐身上也匿藏着辨认家畜似的耻烙。飞机滑离跑道逐渐远离台湾时,雉的自在也逐渐升高。在二万公尺高空七四七以时速九百公里飞向南方雨蛙。七四七像一个拥有两百多颗心脏的强壮怪物,两百多颗心脏像雉行李中的雨蛙噗噗鼓动。雉的座位靠窗,从卵状窗户俯视出去可以看见前方摄氏零下五十五度恐龙蛋似的引擎和玻璃纸折成似的机翼,也可以看见黏土似的云,膏似的海。雉的旁边坐了一对母女。母亲近四十,女孩约十岁出头。穿了白衬衫和吊带牛仔裤,头发垂到屁股上,花蕊般夹在雉和母亲两片老萼中。飞机起飞不久后,女孩就嚷着看风景,膝盖枕在座椅上,头发洒在雉胸前,额头差点抵着卵状窗户。雉提议母女俩坐靠窗,自己坐在母亲靠走廊座位上。上点心时,卵状窗户外的风景仿佛已煮熟般只看见蛋白似的云。女孩很快看腻了,半蹲在座椅上两眼骨碌碌溜转。母亲拉上卵状窗户像鳄鱼瞬膜的窗盖,挡住外头刺眼的亮白,从手提袋拿出一本十六开本精装书,在她和女儿大腿上打开。《动物地图集》。封面是一颗像烂果实的地球仪,残壳陆地,肉瓢绿洋。一群飞禽走兽像五颜六色的花花叶叶衬托四周。金刚鹦鹉、棕熊、长颈鹿、鬃狼……。母亲翻开第一页,解说栖息北美洲洛矶山脉的兽类。画面右下角是北美地图。山脉、河流、平原画着灰熊豪猪大山猫等等兽类卡通造型表示它们的栖息地,而灰熊豪猪大山猫等等摄影图片则配合文字遍布两张跨页。“……夜间出袭……蹑手蹑脚……从树上或岩石扑下……捉住猎物,撕毁喉咙……”

母亲情绪高昂,仿佛朗读唐诗。雉记得美国有一种大山猫可以利用皮毛在岩石莽丛中拟态,捕杀庞大的鹿,但依稀记得不是夜行兽。在降雪量六十公尺的洛矶山脉,冬季时兽类就披上厚皮毛,会栖息着什么凶猛夜行兽?雉斜斜瞄书页。赤鹿的白屁股。豪猪两万根长刺。滑行中的加拿大鼯鼠。鸟巢中拟态的雷鸟。一双骨碌碌溜转的黑眼珠。雉发觉女孩没有注意母亲,而半跪座椅上像直立的鼲鼠凝视自己,好像将雉视为那只夜行兽,透过母亲讲解,认识和记忆着雉。

雉将视线移回腿上那本十六开英文精装书:《婆罗洲猪笼草》。打开书签标示那一页,凝视用水彩绘制的诺斯小姐猪笼草像锦鲤跃出水面的捕虫瓶。雉对面走廊座椅上坐了一对年轻夫妇和一对约七八岁女儿。父亲看报纸,母亲坐在两女中间读童话。母亲用笑翠鸟般嘈杂的声调模仿各种角色,在两女笑声和乘客蟋蟀夜鸣般的聊天中,雉只久久听见一两个单字:“……穴……火……拔剑……吼……刺……”

雉从学校附近一家大型量贩店七楼玩具部走入可从玻璃帷幕看见街景的电梯。下降时,雉发觉电梯内有一颗小心脏以和他不一样的更快速节奏噗噗跳动。白球鞋。浅蓝牛仔裤。绿色小背包。白衬衫。长头发。一双骨碌碌溜转的黑眼珠。白衬衫上印着鲜艳的兽类。大耳朵的□狐。逃亡中的野兔。翻筋斗的花斑臭鼬。抵达一楼时,兽群突然消失电梯外。雉走出量贩店,登上一座通往学校的天桥时又遇见那群小兽。□狐的一只大耳朵贴在左乳上,野兔跨过右乳,臭鼬在肚脐眼上翻滚。雉步伐较大,走在群兽前面,竟不敢回头张望。直走到校门口,才放慢脚步,而那群兽则一溜烟超越雉,走入校门。雉微惊。是学生?为何不穿制服?竟熟悉得校警也不拦阻。雉远远跟在后面。正是下课时间。群兽奔上三楼,停在三年级教室前和几位三年级女生交谈。从小背包拿出玩具熊交给一位三年级女生。接过熊的女生非常高兴,像啃苹果亲熊脸。群兽蹦下一楼。雉凝视花斑臭鼬离开校门口,不自觉模拟□狐竖起大耳朵,聆听围墙外讯息。围墙景窗出现部分兔影。兔子穿过三棵被修剪得像鹰巢的小榕树,穿过十几棵被去年台风袭击得不成树形的老榕树,坐在像科莫多龙的根块上系鞋带。雉从景窗中看见其中一只胚芽小手正在抽长,甚至听见哔哔哔营养过剩的发育声。登上天桥时,雉看到了整只兔,但很快被校园内的银桦、枫香和一栋巉岩般的旧大楼切断视线。虎克猪笼草枯黄的瓶盖像洋芋片竖在瓶口,诱惑着饥渴的猎物。雉凌乱翻书,专看图片,眼皮滞重,头靠椅背,四肢浮游般摊开,像老鼠溺死捕虫瓶中逐渐沉睡。雉看见自己沉到捕虫瓶底部虫骸中,弹撞出几只蜘蛛脚和蜂头。脸、腹部和性器官的皮肤开始剥落,慢慢延伸至四肢。雉看见全身皮肤像香蕉皮一样被搓掉,头发、阴毛、手脚指甲开始脱落,肌肉一片片爆炸般散开像被一群秃鹰耙食。雉看见自己化成猪笼草新叶,但很快又被一种怪兽嚼食掉。那是什么怪兽呢?“……哺乳类……奇蹄……喜食嫩枝、新叶、树苗、葛类植物、烂果……常泡在泥沼中……角可用药……”

醒来时发觉小女孩不知何时又像一片蕊夹在他和母亲二萼中,一双骨碌碌溜转的双眼正凝视雉,好似又透过母亲口中的食草兽研究雉。母亲的朗读仍然清亮而准确,摊在腿上的书本出现一幅亚洲地图。雨蛙背上画着红毛猩猩、长鼻猴和弹涂鱼。马来蟒肚子里有一只貘。

吃午餐时,那母亲像稀有动物调查雉。

“台湾出生吗?”

“不。婆罗洲。”

“国籍是……”

“也不清楚。十九岁来台湾念大学,随后弃了马国国籍。台湾人把我当作来自东南亚的野蛮人……”

“是啊。就像红毛猩猩,放生时,还是要回到婆罗洲……”

雉嚼着一小撮甘蓝菜。“……和外劳。我还好。我的一些朋友,只要没有入籍,大学教书匠也罢,水泥匠也罢,一年规定筛检一次艾滋、梅毒、淋病……”

“做什么谋生?”

“教洋文。”

“难怪看这么深奥的洋书。回出生地干嘛?”

“家里有事……”

“家里有几人?”

雉不愿意回答,含糊嚼着一块餐包。“……父母健在……下面还有弟妹……”

“还没结婚?”

“没……”

“多大了?”

“三十……”

“早点结婚。你们华侨应该像孔雀鱼一样多产,人数上占优势就好办事。你吃素?这鱼排……”

雉竖起刀叉。右手边小姐妹边吃童餐边用塑胶汤匙和叉子攻击对方,母亲枯黄的肥齿啃着鸡排,父亲饱食后一张汗脸像鳟鱼头搁在椅背上。左手边小女孩嘴里啃着食物,眼睛早已困得合上。念《动物地图集》的母亲仍然将食物塞入她嘴里。舱壁上的电视荧光幕上有一张东南亚地图,一道红线从台湾蛹指向雨蛙头,显示七四七飞行轨迹。线的尽头逐渐朝雨蛙贴近。雉走向机舱后方,进入洗手间。雉的屁股徐徐着陆马桶时,秽物迫不及待卸下。七四七飞入乱流。

七四七降落雨蛙头上。雉转搭较小的七三七朝蛙脖子飞去。下个目的地四十分后抵达,七三七没采高空飞行,雉用和食猴鹰相同的视野鸟瞰雨林和河流。数千树种簇拥在一块沃土上。高矮不一的树蓬,崎岖起伏的丘原,黑色或浊黄的S型大河,大块云影像蝙蝠夜飞,稻田像龟肚子。雉看见河岸上破棺般的舢板和马陆般的长屋。莽丛中偶尔冒出一栋或一群浮脚楼,锌铁皮做成的生锈屋顶,晾衣服晒鱼虾的阳台,绿色毛毛虫似的菜畦,针眼般的水井。七三七下降时,更多浮脚楼出现卵状窗户外。雉看见打赤膊的男人砍腊肉般的木柴,戴草帽的女人像蛤蟆蹲在菜园中,屋檐上像蟒蛇的睡猫,芒果树上像枯枝的大番鹊。七三七停在机坪上时,雉看见机场外雨林边缘聚集着工人和庞大机器,大树被拦腰锯断整齐堆积着像一群小山。雉下机后那机器操作时的声响使海关职员张口无语。那声响附带一种无孔不入的杀戮和绞食,在它的音量范围内穿脑凿心地感染着每一种东西,让雉的触摸充满破坏。

雉抵家两小时后招计程车赶赴锣市市立医院。锣市道路两旁已很少看到浮脚楼,大部分是钢筋水泥双层独立洋房,部分仍是待售中的新屋。在马国绘制的长远美景中,锣市像一翮黯淡羽毛加入了经济起飞的灿烂大鸟。从肤色长相分析,近五十岁而满脸风霜的司机血统模糊,神似马来人、达雅克人、印度人或随着经济起飞大量偷渡的印尼仔,但司机却自我介绍是华人,为了博得雉的信任,用流利的客家话广东话华语抬杠。雉半信半疑,没有心情进一步试探。如果乘客是英国人或马来人……司机的英语或马来语也会像天堂鸟求爱一样华丽吧。车子横蛮地冲上一座山坡,在两旁长满朱槿的马路上奔爬。天边只有一二朵细云,下午五点的阳光仍然肥大得令人窒息,曝晒得树丛建筑物臃肿矮胖。行人仿佛处于静止状态。直到计程车停在医院门口,雉才感觉世界在蠕动。

付钱时雉终于认同司机的肤色和越讲越绵密有机的广东话。雉偷偷比较一下彼此。对方红褐如果蝠,自己枯黄如稻秆。雉相信只要在赤道下多晒几天,就可以将多种肤色混为一体,还原为婆罗洲之子,像北极雪兔披一层保护毛色。

医院两年前才启用,双层钢筋水泥的灰白建筑物连绵不绝坐落在绿树和花园中,一望无际的停车场可以停下整个锣市长了轮胎的机械。雉进入医院大门就突然迷失方向。出入之洞如蜂巢,无所不在的马来文像捕飞禽的鸟黐,粘住雉这只迷鸟。碰了十数个钉子后,雉终于像爆破专家找到藏在密处的炸弹慢慢挨近服务台。柜台小姐是一个戴眼镜的马来女孩,正忙碌应付电话和文件。雉觉得她体内有一个准确的计时器嘀哒嘀哒运转。

“对不起,”雉说,“我找余丽妹的病房,是一位产妇……”

女孩放下电话,说着荒废已久的英文:“……生?……生……了吗?”

“生了吧,”雉润饰她的句子,“已入院一个多星期……”

“你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女孩站立着用手势造句,“走……不停走……有一个牌子……写着……B4栋……右转……”

雉穿过数栋建筑物和数不清的走廊、花园才挨近B4栋。一只黑扑扑的大野蜂沿途追踪,被雉用一块落叶击倒,踩死在B4栋入口处。鸽屎般的尸体使雉产生莫名懊恼。那野蜂肤色和毛森森的瘦弱体态,它和雉之间的龃龉斗争,让雉幽灵般想起刚才那马来女孩。热心引路的野蜂仿佛就是那言语支吾的服务员化身。雉很想回到服务台悼念一番。

一棵高大的五点树竖立在B4栋右侧,五点树后方是一棵肥矮的炮弹树,炮弹树后方是一棵树蓬开满红花的印度玫瑰。五点树至少四十公尺高,炮弹树腰身四五人围,印度玫瑰爬满葛类植物和绞杀榕。三棵老树显然是代代相传的原住民,永久居留权比医院资深千年以上。婆罗洲雨林隐约浮现在屋檐和树缝间。雉忽然对医院的广大属地感到愤怒,用力推开B4栋大门。

也有一个U形柜台像花台嵌在墙上。柜台上也摆了一盆像是野生的兰花和黑眼苏珊,也许是员工从雨林边陲顺手掘夺的吧。柜台后坐着两位马来护士小姐,仿佛两朵就要盛开的白色花苞,其中一位长相和刚才服务处被雉当野蜂踩死的小姐神似。雉惊讶地凝视着忘了开口。

“有……事吗?……”也是步履蹒跚,抵达雉耳朵时不止摔了一跤的英语。

“我找余丽妹,一个产妇……”雉扶持着她的英语。

“是……你太太?……”

“不。我妹妹。”

雉朝11号房走去。雉仍然记得十五岁那年和总督在红毛丹树下散步时,祖父牵着九岁的丽妹在暮色中走过一道独木桥,打开一道木栅栏,经过余家的凤梨园和胡椒园,在野草朦胧和归鸟嘈杂中步入余家家门。雉的老家是一栋浮脚楼,坐落雨林边陲,围绕在果林、农作物、石南树丛、矮木丛和莽丛中。十八座窗户,三道门,数不尽的小气窗,黯红的锌铁屋顶,铅灰色的盐木浮脚,像大角鹗盘旋莽丛。雉小时候常抱怨浮脚楼太矮,如果像左邻右舍有一层楼高度,总督就可以悠游楼下,弯刀般的长角就不会撑破浮脚楼地板。祖父坐在波罗蜜树下吹糊出像蜥蜴干的浓稠烟球,说现在毒蛇猛兽少了,房子像鸟窝吊在空中有什么屌用?祖父晚上陪雉到香蕉园拉屎,用手电筒照射和咒骂黑暗中掠食的大蜥蜴,说盐木价格惊人,你老爷我为了这批盐木少抽了三个月鸦片。祖父将他对大蜥蜴的怒气和对鸦片的痛苦抑制合而为一,抽出番刀追杀大蜥蜴,让雉吓得一筒糯米饭似的热屎收缩得隐秘曲折。祖父午后躺在丝棉树下兽栏旁麻袋吊床上,热汗淋漓从一个长梦中惊醒,坐在吊床上久久不语。祖父抬头仰望丝棉树,聆听树内树外动静。丝棉树上五脏沸腾,欲语还休,弥漫百年污秽。丝棉树下筋骨淋漓,弥漫千古奇痒。祖父搔着黑白斑驳仿佛一锅热乎乎稀饭的头发,吹糊出一朵蛙卵似的烟球,烟球飘浮在终年潮湿阴暗的丝棉树下,蜕变成两栖动物扑跳树上树下。祖父在烟球吐哺到一定数量后,荤言腥语诉说那个长梦,那个长梦胎动频繁但是永远没有瓜熟蒂落时候,使祖父肉体消瘦心思脑满肠肥。是二十多个苦力模样男人,大部分清朝装束,头上盘着辫子,腹下挂着肠子,缺手断脚,拆卸浮脚楼的盐木浮脚和梁柱去支撑巩固那座七十多年前发生灾变的矿区。据说矿区崩塌后,活埋其中的二十多个矿工从此阴魂不散,入夜后即提着采矿灯寻找最坚固耐用的木材试图重建矿区。曾祖不得已雇了一批工人深入矿道挖出部分骨骸,请道士在灾变处撒下数道符咒,慎重造茔安葬骨骸。不知道是曾祖苦心感动鬼魂,还是符咒奏效,祖父从此常常梦见十八只长着人头的赑屃驮着浮脚楼十八根盐木浮脚像牛一样彻夜吼叫。祖父吹糊出几朵蕈菇状烟球,闭目不语。兽栏内总督叫声如鼓,蹄声如雷,金属搔刮声丝丝入扣,让雉不止一次以为总督皮襞内数不清的弹头箭矢相互摩擦碰撞火花四射。“总督!”祖父懒洋洋吆喝一声。

祖父母在丽妹初抵家门那晚在丝棉树下模糊对骂,雉在丝棉树外试图窃听,只听见总督响彻野地比祖父母争吵更愤怒响亮的雷鼓声。吃晚饭时,丽妹已冲过凉,换上母亲少女时代装束。雉觉得丽妹手指细如木筷,手腕好似饭勺柄。缺阳的五官让人想起满月娃娃,光溜溜的头皮像刚冒尖的蕈菇。

“小弟,夹菜……”雉说。

“是你妹妹……”祖母说,“叫丽妹……”

“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雉的弟弟,八岁才会叫“妈妈”的鸰,忽然口齿伶俐插入一句。鸰满嘴白饭和空心菜,两颊像猪腮,让人质疑发声的空间和器官。雉记得六岁时母亲曾生一婴,落地夭折,兄弟俩在果园里试图替妹妹造坟。雉用旧猪槽充当小棺木,棺中放一个枯草填充的布娃娃,木碑上刻“阿雉阿鸰妹妹之墓”,土坟四周竖一排小树枝和栽种野兰,无聊时摘几根草秆点燃,乱拜一气插在坟前。三个月后,鸰说妹妹应该只剩下骨头了,掘坟开棺,清出布娃娃,将猴园里一只病死的食蟹猴放入棺中。又三个月后,兄弟开棺检视猴骸,果然和人类婴骸难分轩轾。兄弟在果园游戏时,偶尔会看到一只憔悴多毛的猴子,穿着和布娃娃类似的小女生服装,铿锵当啷咬着一个空炼乳罐头。

母亲不语,用她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掌摸了摸丽妹左手臂上的猪笼草刺青。那是一支小指粗长的猪笼草瓶子,瓶嘴撑着指甲大小的瓶盖,左右各有一片蝉翼似的叶子,像女子生殖器剖切图附着在丽妹左臂上。大家注视着丽妹手臂。

“这刺青……番人的玩意嘛……”母亲说,“以后别刺了……番鬼不卫生,刺这东西会染病……”

“乖孙女,马上就要长出来啰,”祖母拍着丽妹后脑勺,夹一块鱼肉放到丽妹碗中,“不必担心……你只是长得比别人慢……等它一抽芽啊,就像野地里的蔓芒萁,哔哔剥剥,又高又茂盛,砍都砍不完……”

丽妹低头扒饭,用柔顺和沉默度过她在余家的第一晚。雉看见丽妹牙齿出奇细致,白中带黄,仿佛她嘴里啃着的饭粒。雉觉得那一碗饭仿佛早夭女孩来不及抽长的齿冢。

“是啊……多吃……”母亲说,“多吃才会有养分,那头发马上就会长到地上去……”

祖母母亲二位培植过余家一大片农作物的哺娘[2]开始像农作物培植丽妹头发。丽妹抵达余家第二天开始会诊中西巫医,抹草药,吞符咒,拜神鬼,头皮依旧光秃秃,亮如白玉,滑如椰肉,嫩如刚冒尖的蕈菇。父亲从伐木厂休假回家时,在一个幽暗早晨牵着丽妹走入雨林。传说女人被猎过人头的达雅克男子以手抚头后可以长出美丽丰润的头发。父亲在雨林辗转流徙十多天,终于在一栋长屋中遇见一个二次大战时砍过日本人头颅的达雅克老头。丽妹看到吊挂长屋屋檐上一篓篓骷髅头就细声哭泣,死也不肯走入长屋。父亲安慰她:丽妹乖,将来长出美丽头发,嫁个和摸你头颅的达雅克叔叔一样英勇的男人……年迈的达雅克战士严肃地执行了这古老仪式,手掌每抚一次丽妹头皮,丽妹就不由自主抽搐一次,直抚到她滑落两行清泪。父亲准备住宿长屋一周,让丽妹早晚接受一次赐福。第三天达雅克老战士拒绝了这仪式,透过翻译告诉父亲:当年我砍下侵略者头颅,一来是为了保家,二来是为了获得姑娘爱慕。我这双手只能抚摸我心爱的和中意的姑娘,在你百般恳求下我极不情愿摸了这位小孩,最后一次我心中升起了使我羞耻的念头,请原谅我,这小孩已接受了我足够法力……。战士腰挂当年砍过人头的番刀,喃喃独语,幽幽鸣唱,走出长屋消失雨林中。一个月后丽妹随父亲返回余家,二哺娘、雉和鸰发觉丽妹头皮又坚又脆,像肌理密致的小月亮。

丽妹九岁开始拥有二哺娘利用草秆竹藤羽毛编织的十多顶帽子。雉和鸰不止一次问丽妹喜欢什么款式的帽子,丽妹总是不答,直到有一次他们三人走在马路上,一辆外国人驾驶的跑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车后坐了一个金发女人,头戴一顶缠着绿饰带的黄色布帽,丽妹用手一指,说:瞧,多美!雉和鸰觉得那顶帽子让洋女人的金发衬托得像光芒万丈的皇冠。第二天同一个时候兄弟俩推着脚踏车守在同一个地点,跑车迎面呼啸而来时他们骑上脚踏车追逐。第三天他们又推着脚踏车守在昨天跑车消失他们追赶不及的地方,跑车迎面呼啸而来时他们又骑上脚踏车追逐。如此追逐五天,终于看见金发女人住处,一栋孤伶伶坐落海边的双层水泥洋房。兄弟观察两天,肯定主人日出夜归后,翌日下午翻墙入屋,在女主人卧房找到那顶追寻多日的帽子。帽子挂在化妆台右边墙壁挂钩上,两条绿饰带从帽檐像天堂鸟尾羽垂下,仿佛一头肥胖的雄天堂鸟鼓起羽毛翘着弹性十足的屁股。雉从墙上取走帽子时,鸰突然惊呼一声,手指化妆台。雉看见化妆台上竖着一颗金发人头,一个尖下巴高鼻子没眼睛的模糊五官正从化妆镜中“凝视”兄弟,墙上一个大洋钟额头忽然打开一个小洞,飞出一个吹喇叭的赤裸小天使“嘟——嘟——嘟——”发出三声鸭叫,同时洋钟下巴大张,吐出一对洋情侣搂腰共舞。兄弟慢慢靠近化妆台,发觉人头只是塑胶模型。鸰狠狠敲了一下化妆台:这洋婆子头发是假的!兄弟从此才知道世上有假发这玩意儿。

雉和鸰在果园里当年造小坟的地方将帽子金发献给丽妹。帽子继承了洋女人的额粗头肥,大而不当戴在丽妹头上,丽妹忍不住笑了,露出像荚果裂开时整齐排列的豌豆小齿。丽妹看到金色假发时,表情令兄弟一辈子难忘。雉和鸰发觉丽妹简直就像跑车上洋婆子小时候化身。丽妹以这套装扮和兄弟在果园野地里游戏。画眉歌声响彻野地,像许多小溪流流过野地。鱼狗叫声扎耳,像一道激流冲入野地心脏。麻雀的合唱平稳而不中断,像星布四野的小水池。

“妖精!”

一群少年从矮木丛中冲出,将兄妹们压倒在野地上。三个大男孩慢条斯理走出矮木丛。

“等你们很久了……”

“听说小尼姑长头发了……”

“尼姑长什么头发!让我摸摸看……”

他们胸前挂大弹弓,裤袋装满小石块和锡弹,腰上倒吊几只死鸟。雉和鸰各被一个孩子骑在肚子上,两脚被另一个孩子压着。两个孩子从两侧各压着丽妹手脚。雉和鸰越挣扎,坐在肚皮上的孩子就越频繁出拳。三个大男孩走到丽妹身旁摘掉她的帽子。

“金色的!番人!妖精!”

一个男孩摘了丽妹金发,摸了摸那光秃秃像蕈菇刚冒尖的头皮。

“假的!假的!尼姑还是尼姑……”

另一个男孩鄙夷地踩着野地上的帽子和假发。

“放了我妹妹……”

“不可以!不可以弄坏头发……”

雉和鸰每说一句,拳头就落到脸上。

三个大男孩嬉笑着蹲到地上,在丽妹头皮上又是一阵抚摸。“妖精!你到底是男是女……”

“脱了!脱了!……”

一个大男孩突然扯断丽妹身上雉母亲少女时代的衬衫纽扣,露出丽妹十岁已部分发育的胸脯。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脱裤子!脱裤子!”

鸰狂吼一声,将身上两个孩子推倒,抽出后裤袋中的小钢刀冲向丽妹。他踢翻两个压着丽妹手脚的男孩后,其余男孩则松开丽妹,将鸰圈住。丽妹拉上衬衫,扑向一排矮木丛,蹲在矮木丛下哭泣。她软热的头皮被树枝划出几道血丝。雉也和孩子们扭打成一团。鸰用小钢刀在空中划出呼呼声响。

“小王八,给我滚。”

祖父拿着猎枪,背一截像老树的竹篓,戴一顶像灵芝倒竖的松软布帽,吹糊出羊屎似的颗粒状烟球,拨开一簇蔓芒萁走向鸰。孩子一哄而散。

“龟孙,讲过几千几百次,不要带丽妹出来。”烟球进一步模糊布帽下祖父的老脸,虚拟出各种似哭非笑的神情和匪夷所思的五官拼凑,进一步凸显祖父大颚大牙的牛马因子。“我看你们帮着外人欺负丽妹,让你妈知道不剥皮煮烂才怪……回去,还不回去……”

祖父没有注意到已经被彻底破坏的帽子和假发。两个月后,父亲趁伐木厂放长假时带回一套黑色假发,晚上在浮脚楼客厅慎重举行了一场授发仪式。假发披在丽妹头上时,丽妹嘴角长出两个靶状酒窝,两撇豆芽眉极富韵律地跳动,睫毛下的眼珠子仿佛硕果。

“丽妹,你是我目视过最美丽的女孩子呢……”祖母说。

“甚好,甚好,”父亲绕着丽妹,仿佛检视一棵即将被他放倒的大树,“是一个十二岁达雅克少女的头发……虽然安慰她头发剪了还可以长,可是剪的时候还是哭得很伤心……讲好三十元,后来不忍心又补了二十元……丽妹,你中意就好……”

“看这头发长得像野草一样密,会不会被砍人头的摸过……”母亲像嗅椒粒嗅着丽妹头发。

丽妹戴上假发后从此才获准和二哺娘外出,和兄弟一起上学,一起在果园野地游戏。孩子们在矮木丛遇见寻找大番鹊巢穴的三兄妹时,丽妹的美丽使他们感到窒息。他们傻乎乎地站在野地上,仿佛屈服蟒力下的失声猴。

雉推开十一号病房大门。房内有三床,靠墙二床占着病号,中间空一床,纯白床单仿佛裹着大棺木。雉凝视空床。枕头和床中央凹着一个人形,忠实地反映出病人的瘦骨嶙峋。窗外簇拥着木槿、旅人蕉、棕榈,陶制的大小盆栽盛放着各种兰花,鲜艳的花海仿佛堆积如山的蝶冢,年华青涩的相思树和热带柳依偎在五点树和炮弹树等等年华老去的原住民胯下。树枝上、草坪上、步道上栖息着一群乌鸦,像出席葬礼的西方绅士淑女。雉发觉以后总有一群乌鸦肃穆地栖息在医院草坪和步道上,木讷得像橱窗中一批无人光顾的黑色高跟鞋。坐在轮椅上的病人接近鸦群时,它们非但不离去,反而深怕吓走病人似的徐徐靠近,昂首凝视病人一双对衬下苍白如雪的脚丫子,这情景仿佛一个走得疲累的女士脱去高跟鞋休憩。十一号之B……怎么是一张空床?雉左右望了望。母亲歪着头从右边靠墙病床旁凝视雉,伸手向雉挥了挥,随后把右手食指夸张地压在唇上。母亲食指肥短多茧,脆而硬,如鸭嘴,展开恰好六公分,是她衡量瓜果和一切长短的依据,是八指中最受重用的大将。母亲少女时代收割水稻时,外祖父用镰刀斩蝎子,削断站在身后母亲的小指和无名指,使母亲拍实菜畦上的松土时留下类似大公鸡的爪痕。“睡着了,”母亲用鸡爪和另一只五指齐全的手收拾饭盒,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丽妹喜欢靠墙睡,所以换过来了,但床号一直没改,唉,公家医院……”

雉走到病床前。丽妹趴卧床上,脸朝墙壁合上眼睛,被单盖住整个产后身子,露出被单外的头半陷入枕头中。头皮依旧嫩如刚冒尖的蕈菇,脸上肤色比从前稍深,耳鼻红润得像刚在太阳底下曝晒过。雉已有七年没有见到丽妹。“身体还好吧?”雉小声说。

“还好……”母亲已将便当收妥。

“什么时候生的?”

“前天……”

“孩子还好吧?”

“等下再告诉你,”母亲将椅子放到墙角,“丽妹刚吃完晚饭,让她多休息吧……我带你去看孩子……”

“记得叫他们把床号更正过来,免得写病历时弄错了……”

“是啊,昨天有一个糊涂医生看见丽妹的光头,以为要动脑部手术,差点把她推到手术室去了……”

左边靠墙病床躺着一个头发散乱的老妇,用一双果核般的眼睛目视母子离去。雉发觉母亲在迷宫般的走廊上穿梭自如,仿佛烈日下巡视胡椒园玉米园。不远的雨林上空抹着满天霞色,犹如曝晒中的数千枝红椒。医院的巨树和花园也逐渐笼上一层暮色,不似先前刺肤扎眼。成群结队或落单的归鸟飞向巨树,雉忽然发觉树上鸟巢多如医院病床。寂静的医院突然塞满健康快乐的鸟声,正在巡视病房的医生和护士也步履如鸟,围着病床啁啾。探病的家属老少出动,鲜花和水果充满祭拜意味,玩具熊满脸病容。雉忆起午后放学回家寻找丽妹,看见丽妹坐在果园里荡秋千哼儿歌,戴着野地里被践踏过的帽子和金发。帽子黏乎乎像土蜂窝,金发稀疏像玉笋须,使丽妹五官有时候嫩如青草,有时候韧如老藤。丽妹荡完秋千后,从裤袋拿出一个塑胶袋,将帽子和金发放入袋中,走到隔离果园和矮木丛的铁篱笆旁,挖了一个小洞将袋子埋妥,戴上那顶达雅克少女的黑色长发。

那个夏日午后两点左右,鸰和丽妹在矮木丛一棵沙士树下放风筝,雉坐在红毛丹树下看书。雉偶尔抬头,就看到远方一只红色和一只紫色菱形风筝悠游在碧海般的天空,宛如在飞机上鸟瞰海上两艘红色和紫色风帆。天上同时盘旋着一两只消瘦的苍鹰。红毛丹树上结满红皮白毛的熟果,很像一窝窝腆着大肚子的雏鸟。雉只要看到紫色风筝亦步亦趋追撞红色风筝,或像蜂鸟求爱绕着红色风筝打转,就知道鸰正在戏弄丽妹。红色风筝试图反击,但在紫色风筝的高超飞行术下丑态百出,最后躲在一块白云下生闷气,惹得紫色风筝在一旁频频点头摇尾赔罪。雉一时童心大发,回房取出自己已有三年飞龄的蓝色风筝,顺风放入空中徐徐向紫色和红色风筝靠近。当蓝色风筝已高高飞在红色和紫色风筝上空准备俯冲而下时,雉忽然发觉紫色和红色风筝正急速后退,倒栽葱翻筋斗渐行渐远离蓝色风筝。雉起初以为是红色和紫色风筝结成同一阵线应付蓝色风筝俯冲而下的策略,正准备放长线追踪时,却又发觉红紫二风筝撤退得又快又狼狈,转眼就要无影无踪,显然已断线。雉一惊之下,绕子脱手而出,让蓝色风筝拖行了一段路挂在铁篱笆上。余家的风筝线是鸰将玻璃片磨成沙粒状,搅拌在捣烂的仙人掌汁和面粉煮成的糨糊中,以拇食二指涂抹于线上曝晒制成。这种风筝线锋利如刃,能轻易割伤手指和切碎细枝绿叶。鸰如此用心淬炼风筝线,无非防止别家小孩以同样粘上玻璃碎片的风筝线切断和抢走他的风筝。但鸰淬炼的风筝线比别人锋利耐用,关键在于他的粘着材料除了煮烂的面粉,还有捣烂的仙人掌汁。据说这种仙人掌汁和面粉组合出来的黏性最细致坚韧,将玻璃碎片固着风筝线上永不脱落,别家小孩不了解这个小秘诀,和鸰对决数次后再也不敢出手。鸰和鸰精心制作的丽妹的风筝,怎么会突然断线?

雉离开红毛丹树飞奔向矮木丛。

鸰和丽妹在沙士树下放风筝时,苍鹰在他们斜后方逡巡不去,阴影在沙士树树荫中出没。它飞得又高又优雅,注视着沙士树后石南树丛下活动的白腹秧鸡家族。传说它不喜欢中午出猎,顾忌的就是烈日会将自己的阴影笼罩在猎物上。这苍鹰在日头稍微偏西后即出巢,显示家里可能新添一群馋嘴的小家伙。强烈而带着海味的季候风吹拂野地,声音苍凉洪亮。一群小蝴蝶仿佛小风筝在莽丛上飞翔。鸰的紫色风筝,向红色风筝横扑过去。

“丽妹,小心,这是饿虎扑羊。”

“哥,别闹。”丽妹撒线让红色风筝后退数步。饿虎扑了个空。

“是丽妹……”

矮木丛后走出六个少年,身高如鸰,其中三位看过丽妹的十岁胸脯,摸过丽妹柔软的头皮,践踏过丽妹的帽子和金发。他们敏捷精壮的身子忽然笼罩在沙士树荫影下。

“干什么?”鸰拔出裤子后的小钢刀。天上风势强劲,红色风筝逐渐左倾,翻了一个小筋斗。

“丽妹,你右舷太轻啰,应该系一块布平衡一下,风再大就会翻到地上……”一个长发披肩的黑少年靠近丽妹拉了拉风筝线。

鸰推开长发少年。“别碰丽妹的风筝!”

长发少年耸了耸肩。“做个朋友嘛?丽妹,上次的事很对不起……”

丽妹抓着绕子靠近鸰,怒视长发少年。

“上次的事还没有和你们算账……”鸰捡起野地上一个完好的可口可乐玻璃瓶子,在空中甩一圈,左手攫着瓶颈,右手上的小钢刀砍向瓶腰,瓶子后半部应声破裂。这一招鸰练习了很久。

鸰的动作迅速利落,长发少年表情冷漠。“阿鸰,听说你做的风筝是全锣市最好的,一起玩嘛?丽妹,你说好不好?”

“滚。滚远一点。”鸰说。

六个少年已将鸰和丽妹围堵在沙士树下。

“不玩风筝也可以,玩别的嘛?”长发少年突然嬉皮笑脸,“做朋友嘛……”

“不和我们玩,就不放你们走……”另一个少年说。

站在丽妹身后的少年突然伸手抓走丽妹假发,转身逃向野地。丽妹惊叫一声,绕子脱手而出。鸰扔掉绕子追过去,五个少年围住鸰。蓝色风筝正飘越沙士树,而红色紫色风筝越飘越远,消失在一群大树后。鸰挥砍小钢刀和玻璃瓶,少年们节节后退。

“丽妹!快跑!告诉大哥和阿公!”鸰的小钢刀和玻璃瓶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少年们不敢靠近,可是鸰也无法突围。

丽妹快接近香蕉园时遇见了雉。雉看见丽妹烈日下发亮的头皮和脸上两行清泪,不发一言继续冲向野地。少年们看见雉后怪叫数声,四面八方逃向野地。鸰带领雉追向抢走假发的少年。半分钟后,他们看到一幅难以置信的景象:丽妹假发悬挂在一棵即将枯朽的小树上,已烧成一颗火球,一阵强风将火球刮到蔓芒萁中,引起一场燃烧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野火。

香蕉园撒满枯草和畜粪,长着稀落的羊齿植物和几撮了无生气的野草,偶尔从幽黯飞出一只深褐色大皇蛾。丽妹常以为那是母亲穿着深色工作服戴着遮阳头巾从园中走过。蕉树开花结果后,母亲以麻袋或厚布将果实套袋,防果蝠和鸟类。那批厚布多是家中不再能穿着的衬衫或裤子,仿佛一个只拥有上半身或下半身的人垂吊树上。从裤管伸出的纺锤状紫色花苞很像勃起的阳物,是雉鸰小时候嘲笑对象。丽妹本想绕过香蕉园到丝棉树下找祖父,但香蕉园的广大让她咬牙握拳冲入香蕉园。丽妹小心脏跳跃的声音几乎和双脚踩在枯草上一样扎耳。套袋不止一次打在丽妹头上,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往上看,看见套在据说曾祖穿过的衬衫中一串绿蕉仿佛绿莹莹的肋骨,套在祖母穿过的唐衫中的绿蕉像野猪獠牙,套在祖父躺过的麻布吊床中的紫色花苞摩挲着丽妹头……丽妹咬牙握拳在香蕉树中曲回穿梭,突然看到香蕉树上没有下半身的和没有上半身的合为一体,在蕉园里幽幽穿梭。是一个长头发的黑衣女人。丽妹看见她的肠子像一串香蕉挂在肚子上,胯下被摧残过的性器官像纺锤状紫色花苞……一个小婴儿从迅速张开又枯萎的花瓣中破膣而出……

丽妹几乎张口尖叫,突然发觉自己已走出香蕉园站在丝棉树前。丽妹看见高达七十公尺的丝棉树在晴空强风中撑开六只螳螂似的枝臂,步履犹豫不决。丝棉树上还长着其他小枝小丫,但这六枝长满鸟巢蕨和各类附生植物的灰白枝干最引人注目,它们将丝棉树膨胀得既高且广,枝叶繁茂让阳光无法渗透影响树下的动植物生态。锣市没有一棵大树会像这棵丝棉树垂挂着如此众多斑驳的风筝尸骸。据说余家未落户前这树盘踞着一头大蟒蛇,一日傍晚有人发现树上长出第七根大枝臂,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尾大蟒蛇正伸长身躯捕捉一只食猴鹰。这蛇独居树上甚少离开,树上别无其他生物,人类不敢轻易接近大树,到树下寻食的野生动物常被大蛇从高空扑下绞杀。有一年一个不知情的达雅克少年爬上大树采野菜,从此失去音讯。数日后少年长辈出动整座长屋七十多个达雅克壮年汉子,每人携带一支吹矢枪围住大树,朝树上射了近千支抹上激毒的吹矢箭。十多天后,树上终于传来恶臭,达雅克人才翻身上树,看见早已腐烂全身插着百多支吹矢箭的蟒蛇尸体。达雅克人剖开蟒蛇,挖出少年人还没有被完全消化的躯体。蛇骨至今还留在树上,被藤蔓等附生植物紧紧缠绕。丝棉树则承受了另外数百支毒箭,一度叶黄枝烂,几乎死去。老人家认为这是一棵毒树,皮肤沾到树汁就会腐烂见骨,没有药物可以救治,唯一办法就是连肉带骨削去。

“阿公……”

丽妹抬头仰望大树,觉得灰白斑剥的树身和六枝枝干仿佛一只巨蝎,尾巴像须根深埋土中。树下幽黯寂静,长着数棵比丽妹高大的羊齿植物。丽妹从来没有单独接近过树下,她对这树和这周围一切事物潜伏着莫名的惧怕。丽妹又靠近两步,鼓起全身力气呼叫祖父。丽妹终于看见那错落庞大的兽栏,看见一支弯翘像番刀但比番刀修长的巨物从栏中刺出,听见一阵雷鼓声从树下一直奔腾到树上,清楚感受到栏中兽无坚不摧的尖角锐蹄和密密麻麻形成皮襞一部分的弹头箭,也清楚听见一阵金属搔刮声仿佛一个老妇用指甲逗玩一批首饰。祖父第二天拜访六个男孩父母亲,向每人索赔五十元,同时打了每个男孩两巴掌,偷走假发的男孩让祖父拧着耳朵绕着他家走了一圈。祖父回家后说假发才花了五十元,我们现在得了三百元,够了。说完把钱放在祖母手上回到丝棉树下。祖母托人把钱捎给伐木厂里的父亲。父亲带着三百元找到从前卖发的达雅克少女,花了相同价钱买下她已长长的头发。少女这回笑嘻嘻落发,告诉父亲她妹妹也想卖发。两个多星期后,父亲托人送回家里一顶长发和一顶短发。

高中毕业一年后,祖父将雉送到台湾念大学。“有出息一点,最好不要再回到这块鬼地方。”祖父坐在丝棉树下吊床上,吹糊出一颗颗灵芝状荷叶状烟球,用一根缠着钢丝的藤条拍了拍兽栏。“你要走了,再喂它一次吧。”雉用番刀在家园四周砍下两畚箕青草嫩叶,摘了半桶青果和捡了半桶烂果,从阔得可以伸入整个头颅的栏缝倒进兽栏。雉听见吱吱喳喳啃吃的声音,忍不住伸手入缝抚摸许久。兽栏中的粪臭弥漫草香和果香。“你要走了,再帮它清一次粪吧。”雉从栏缝伸入竹扫帚,将仍然温热的粪块扫出缝外畚箕中。雉将零星散布着榴梿核、红毛丹核、波罗蜜核的粪块抬到丝棉树外,匀摊在树外祖父自己栽种的小型木瓜园、木薯园和甘蔗园中。“你要走了,再帮它冲一次凉吧。”雉拎着两个铁桶,走到丝棉树和野地中间一条小溪旁,将铁桶压入长满野空心菜和水藻的小溪中,提着两桶溪水回到丝棉树下。离开溪前,雉小心检视桶内,将意外吸入的两点马甲、孔雀鱼或攀木鱼扔回溪中。雉用力将冰凉清澈的溪水泼入兽栏,再回到溪旁汲水。如此来回十多次后,雉才回到树下拗了一根嫩树枝蹲在兽栏旁。“总督,雉要走了,”祖父躺在吊床上合上双眼,“跟他说再见吧。”雉将嫩树枝伸入缝内,喜悦感受它被啃吃时的栗动,仿佛攥住鲎尾巴。牙齿的咬嚼,舌头的舔扯,点点滴滴,如在心头。雉用力将树枝往后拉,直到总督头颅接近栏缝,整只角几乎叉出栏外。雉放了树枝,用两手抚摸那只角。树外木瓜园中已有十几颗瓜果呈橘黄甚至鸡冠红,被果蝠和野鸟啄出坑坑洞洞。雉提醒祖父摘木瓜。祖父说总督最近水果可能吃多了,粪便有一点稀。

“阿公,今天手气好吗?”雉说。祖父一向不回答这类问题。余家人中只有雉和鸰有勇气对祖父提赌场里的事。

祖父继续吹糊出灵芝状荷叶状烟球。

“阿公,让总督出栏散步吧。”

“不,”祖父从吊床上一跃而起,“我早制不住它了。”

雉想在丝棉树下陪祖父宿一夜。祖父说你明天一早坐飞机,树下蚊子野兽多……雉在丝棉树下用腐枝筑巢孵一窝火,火苗迅速喂大,依旧撑开大嘴索食,滋滋哔哔啃雉手里的燥叶干草。雉抽走数截腐枝,不让火势扩大。火势已稳,像两只金黄色斗鸡在划定范围内缠斗。祖父抽完鸦片后卸下刀枪躺在雉身后吊床上,呢喃低回,声音痛苦甜蜜,如少男文身。雉只有从火光中闪烁的猎枪番刀确定吊床上的人类是祖父,不是某种夜行兽,不是从树上出击寻找猎物的想象中的蟒蛇,不是处心积虑屠杀总督的一票来历不明的家伙,也不是擅闯家园意图不明的夜行人;确定那疥癣般附着在记忆皮囊的声音是祖父的声音,不是马来巫师呕出已久长了霉菌的咒语,不是浮脚楼里祖母父亲母亲老得包着茧的争执喉核,也不是毒脉偾张,使雉困眠,万物麻痹的丝棉树荤言腥语。总督轰隆撇屎,淅沥撒尿,在余家浮脚楼四周黑土上,襞皱长了疥癣,嘴角淌着霉菌,浑身老茧,独角闪烁丝棉树皮上的毒素,见人即追,见兽即戳。总督小时候食量骇人,稍长后横冲直撞无坚不摧,数度诱使曾祖动念放生,有一次它追剿一只惯常叼吃余家畜生的大蜥蜴,踏烂半座胡椒园,抵毁一座鸡舍,扯坏一百多码铁篱笆。曾祖与祖父用缠着钢丝的藤条将总督赶入雨林,将它弃于一块沼泽地上,但第二天中午总督在芒草水藻野空心菜围绕下像一截树骸浸泡在丝棉树后小溪中,如果不是无处隐藏的独角弯翘得实在不像枝干,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其中破绽。它浑身烂泥,直立野地如蚁丘,没有任何野兽可以看出破绽,如果不是它闷热难受寻找湿地泡泥澡。它像巨石竖立芒草丛和矮木丛中,没有任何大蜥蜴可以看出破绽。那天黄昏惯常叼吃余家畜生的那只大蜥蜴出现菜园时,总督冲散一批曝晒中的柴薪,柴薪像鞭炮爆破飞散,总督从柴屑中像一头舞狮冲向入侵者。大蜥蜴来不及逃回野地,扑向一棵矮壮耳环树,但是刚上树就从一阵巨大颤栗中坠地,让总督来回践踏成肉酱。曾祖终于了解总督从小在余家长大,早将余家家园划入它的势力范围,除了和它一起长大的家畜和余家人,不容许任何人兽刨穴刨食。总督如坚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保卫家园凶残积极,戳死、撞死、踏死十多头野狗、大蜥蜴、长须猪、两头羊、一头牛、数不清的小动物和一个九岁男童。男童是潘家独子,曾落户现在余家果园最僻远一隅。枝朽叶落,花开果熟,须蔓不枯,猴雕,猿殇,月娘肌理皲裂,日头腥膻蝙蝠盘缠。果园幅地仅次玉米园,最初只比香蕉园稍大。曾祖与祖父垦荒时,并没打算将那一片野地纳入种植区。那里一半低洼腐湿,一半酸性贫瘠,石南树丛和猪笼草属蔓延。两年多后,潘家向殖民政府申请到这片野地垦殖权,填土添肥,植树浚沟,竟培养出各式肥嫩蔬果,但他们不知道总督早把尿屎洒遍这块野地,从他们当初放火烧芭开始,总督就在烟火弥漫能见度零中咆哮冲撞试图用四根肉蹄捶熄火种,直到他们锄田竖篱傍水造舍,总督的破坏从来未曾停止过。曾祖不止一次拴绑总督,但总督听觉灵敏,野地锤锯才刚清嗓,总督已挣脱枷锁,一路鲜屎干粪防卫家土去。总督两次撞毁潘家临时用原木搭建的小屋,十数次捣坏潘家的新篱菜园,踩躏潘家两辆脚踏车成废铁。潘家全家日夜带刀,强力护土。“那畜生……野性难收……”曾祖说,“我下不了手啊……你们能剁……就将它剁掉吧……”潘家九岁独子习惯在矮木丛中撇屎,荤臭熏天,犯了总督大忌,它用关刀型头颅和偃月型独角将男孩抛入矮木丛,鸣如击鼓,雷蹄响彻云霄,时速六十公里。丛枝挂肠,浮云漫血。潘家人全体出动声讨总督,之前已刀疤累累但皮肉未伤的总督已不知去向,有一点可以确定:总督并没有远离野地,三不五时潘家垦地就出现它那地狱守门狗似的三蹄足印和新鲜的木屑状粪块。“那畜生……虽然野性难改……”曾祖说,“但知道闯了祸……不敢出来……你们找到它,就将它剁掉吧……”潘家不胜其扰,三月后另觅垦地,含泪离去。曾祖见那一片沃土荒废可惜,向殖民政府申请垦殖权,纳入果园种植区。潘家刚走,总督已扬着独角抖茎开肛,尿屎齐下,垂怜那片一度让陌生人侵占的野地。

祖父从吊床上翻身坐起伸了几个懒腰,跳下吊床,捡起地上的番刀猎枪,两眼闪烁着仪式似的呆滞,掀起四周一阵阴影杂声,丝棉树下筋骨淋漓,弥漫千古奇痒。雉回到浮脚楼睡觉时,听见祖父吹哨如瓮沉江河,唤来余家四只白天从不现身的深海黑犬,一人四兽,夜巡家园。祖父的一双皮革长筒靴,四犬的十六只黑爪,总督的四根肉蹄,侵入雉的听觉尾椎,兽性地退化雉,让雉一夜难眠,精血越来越趋近夜行。雉甚至看见祖父巡累后坐在门外木梯上吹糊土烟拭枪磨刀霍霍,总督挥臀枯坐如坟丘,四犬来去,一切如飞蚊症,在他夜行动物的色盲想象中。祖父、总督、四犬据守浮脚楼,在雉的星云爆炸不眠夜形成一颗钻型星座,护卫混沌暧昧的家园。四犬黑如蟒胆,除非有事,白天从来不走出浮脚楼下。它们黄昏出游时,也是它们撒野和淋漓尽致发挥势力时候,果园、香蕉园、胡椒园、玉米园也因为它们的出现而显得更阴黯,夕阳光彩尽失,那乌云蔽顶的年轻月娘仿佛一块瘀青头皮。四犬不管盘桓哪里,哪里就会阴黯晦败,蕈菇羊齿葳蕤,马陆蟾蜍横尸。自从草食总督被长期囚禁丝棉树下后,四只肉食土犬扛下了护卫家园的部分重担,它们不像阳兽总督以庞大吨位和尿屎明白恫吓入侵者,也不像总督发出雄性鼓鸣,而是从无虚有伏击。四犬是祖父从众多野犬土狗中精挑细选出的,施以严格训练,但闻陌生气味即嗓门紧闭饱以狗牙,据说连邻居也少有人识得其真面目。它们白日各据守浮脚楼一角,入夜后二犬梭巡浮脚楼前后,另二犬围守丝棉树,隔两小时在祖父如瓮沉江河的哨声中聚合浮脚楼前四下夜巡。从黑夜到黎明,草食总督鸣如击鼓,声音弥漫皮之腥气;冲撞栅栏和丝棉树,声音充满尖角锐蹄;捶踩大地,发出蹂躏脚踏车铁皮屋的金属爆裂声。四犬一夜无声,用猪骨牛头磨牙,无限撑大肉食性下颚。

四年后雉大学毕业,返家第一件事就是探视总督。总督匍匐栏内,似睡非睡,两只蚬壳大耳扇了扇,从鼻嘴发出介于昏睡和烂醉之间的一道不沉稳雷声,似乎雉的出现替它的万里无云花叶扶疏的草食性动物美梦抹下一道阴影。祖父喜欢在睡前用烂果喂食总督,让喜欢泡在泥沼的总督烂醉如泥睡去。雉敲打兽栏,呼叫数声,总督不理。雉拿起番刀想清除兽栏上和树下藤蔓羊齿,忽然想起祖父任由它们生长必有道理,也许它们就是最好的掩饰、拟态。雉只削去兽栏上可能带有毒素的蕈菇,随后开始清理兽栏。祖父吹糊土烟捧着一粒大榴梿走到树下,用番刀将榴梿剖成四壳,丢两壳入兽栏内,给自己和雉各留一壳。雉看得出来祖父刚从赌场回来,手气很顺,烟球气足饱满,大小相同。

“阿公,督督睡了。”雉捧着四分之一壳榴梿,突然听见总督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响呼,抬起关刀型头颅嗅了嗅榴梿肉。总督显然早已听见一老一少走入丝棉树下,辨识出一老一少的熟悉气味,它在梦中看见一个年轻人用一双书生手清除它身上的蕈菇羊齿鸟巢蕨土蜂窝,用一把小刀刮走它皮囊中的弹头箭矢,当它身上的动植物和外来物全被清除后,它发觉自己瘦小得可以从兽栏隙缝中走出去并且轻快上树站在丝棉树梢上。祖父不说话,用手指夹起一颗榴梿果放入口内。总督连肉带核啃吃榴梿。据说土人视榴梿为催情剂,常以此果喂畜,因此六畜兴旺,春情遍野。“阿公,天天用这个喂总督,它又没有女朋友,怎么受得了喔?”

“龟孙,难道要我阉它吗?它只有吃这东西,才能保持充分斗志,对未来还存着点希望。”

祖父吱吱喳喳啃着榴梿肉,将榴梿果吐到地上。“总督,阿雉回来啰。还记得阿雉吧……雉啊,住个几星期,就回去吧,别回来了。”

丽妹此时已拥有四顶假发。晚饭后,雉拿出从台北捎回的礼物。祖父、父亲、二哺娘和鸰的礼物是衣服,丽妹是一顶假发。丽妹右臂又多了一块小刺青。

“是一位达雅克同学……带我到他们长屋里……刺的。”丽妹小声说。

雉注视着仿佛某种藤蔓植物的蛇形刺青。

“这图案很眼熟 ……”雉指了指客厅墙上和壁架上的摆饰物,“和那块木盾上的雕饰……几乎一模一样……”

二哺娘埋头吃饭。兄弟俩讨论着木盾上和手臂上的刺青。

“文身……痛吧?……”雉说,“丽妹……”

“痛痛……痒痒……”丽妹的声音很僵硬,仿佛透过某种喙,甚至舌喉也钙化似的。“痒时……像猫舔……痛时……像蝎子咬……”

“蝎子……”鸰盯着丽妹手臂。

“是啊……”丽妹用食指戳了戳纹案,“朋友说,这个就叫蝎文……看啊……这弯弯翘翘的……就是蝎尾……”

兄弟凝视纹案。二哺娘停筷,噙饭注视墨绿色的纹蝎,滔滔说起浮脚楼从前的蝎患和蝎猫大战……祖母说——大部分时候是她在滔滔不绝,母亲只偶尔插入一两句——那时候浮脚楼内外上下,任何夹缝暗穴,凡是阴黯湿凉处就有大量蝎子蛰伏,那是曾祖落户浮脚楼五年后。没有人知道为何浮脚楼一时之间冒出数量骇人的蝎群。曾祖、曾祖母、祖父有空即开柜倒瓮,见蝎即砸,但才刚清除过的地点,一两日后即蝎影成群。蝎群攀檐上壁,刨土削木,昼伏夜出,猎食蜘蛛、雨蛙、壁虎、蜈蚣、马陆、老鼠、蝙蝠和鸟类。浮脚楼雨季时阴晦潮湿,夏季时闷热干燥,糟糠猎物众多,蝎群衔尾交媾,背养子嗣,筑巢如骷髅。曾祖白天用手电筒照射浮脚楼下,发觉蝎子甲壳在黑暗中发出粉红色或绿色光芒仿佛毒荧光菇,已经没有任何小型动物胆敢走入浮脚楼下。护土大将总督视力不佳,无法准确侦测方位,只能利用嗅觉在浮脚楼下鸣鼓冲撞,但躲在木缝土窦中的蝎群毫发未损。它们尝试对总督狠狠螫了几下,发觉总督皮厚如砖,内藏弹头断矢,纷纷败退。那时余家尚未饲犬。隔一个月曾祖就对浮脚楼做一次地毡式搜索,熏烧消毒,几乎内外彻底整修浮脚楼,曾祖匿藏鸦片私房钱壮阳药的三处暗穴和祖父匿藏盗自曾祖曾祖母的鸦片私房钱的两处密窟——据说祖父用它们偷嫖马来种和达雅克种土妓——不止一次暴露在曾祖母眼前。祖母嫁过来时,蝎群已蔓衍至畜舍、果园、胡椒园、丝棉树下。

丽妹显然对这刺青相当满意,不顾二哺娘怒目相视,鼓励兄弟二人仿她文身,还说以后要文更多图案,草草吃完,回到卧房,反锁房门。洞房夜时,祖母直喊下体疼痛,祖父不但会错意也不怜香惜玉,初尝人事的神经和阴茎抖擞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祖母左臀已一片红肿,傍晚红肿蔓延到整条左大腿。曾祖在臀部皱襞处找到了蝎咬,敷上祖父从中药店捎回的中药,但曾祖不放心,亲自用三轮车将祖母载到殖民政府开设的医院打了一剂抗毒蛇血清,两天后,祖母臀部大腿已开始腐烂出脓。祖母打了三剂抗毒蛇血清,敷了无数中药土药,伤势依旧。巫医中医西医都摇着头说,从来没看过这么毒的东西,再这样下去,这条腿恐怕难保了。

最好把那只螫人的蝎子找到。西医说。可能吗?

你他妈只顾屌……曾祖骂祖父。你他妈没听到你女人喊痛吗?

第一次嘛,痛是一定的……祖父说。

祖母是爱猫之人。她嫁到余家,什么也没带,只从娘家带来两只花猫,公肥母瘦,公猫喜欢睡在浮脚楼下像一只绿蟾蜍,母猫喜欢攀檐上树像极灰林鹗。不知道是余家的老鼠壁虎早已绝迹,或是二猫饥饿无聊,夜宿余家第一晚竟杀死三十多只蝎子,吃下其中十多只。从此猫蝎白天睡觉,晚上倾巢而出,鏖战至破晓。二猫拥有猫科类的狡诈暴戾,擅于暗算和先声夺人,总有办法在蝎尾释毒前将对手撕烂。二猫虽然尽忠职守,勤于搏杀,但敌众我寡,情急下常凄厉呼救。曾祖知道祖母娘家还有七只成猫,唤祖父带来其中五只,又向邻居讨获三只。生力军刚报到,浮脚楼内外蝎尸暴增,祖父一天内就扫获三畚箕。第六天,曾祖在隔热层里惊见一具猫尸,眼睁舌吐,死状恐怖。一月内除了最初那二猫,八猫先后殉职,曾祖厚葬在野地。蝎群从此绝迹余家。一个多月后,祖母左脚逐渐恢复正常,已能下床干活,日后祖母虽然大致康复,但左脚干黑缺肉,行动无力,左臀、大腿乃至左阴阜仍残留零星疥疮,据说祖父每次在床上看见这腿就倒尽胃口,情愿冒险嫖土妓也不再亲近祖母,父亲就是他新婚那晚撒下的种。胡椒园椒粒累累,已快到了采椒时候,夕日的斑斓漫染椒叶,鸟逐虫,婆娑迷离,雉仿佛目测到蝎影朦胧,嗽嗽吱吱,攀枝刨木,一只干瘦长尾猴蜘蛛状漫游,捧一支枯皱如织布鸟巢穴的猪笼草捕虫瓶,女孩着蜡染衬衫红色沙笼坐在一粒大冬瓜上,接下长尾猴的猪笼草咕噜咕噜喝下一笼清水。发飞如夜蝠,冬瓜应声破裂,皮瓤漫血。那晚霞死死地躺在那里,如被蛮荒之狮开膛剖肚的牛羚。

“丽妹变了……逃课,不爱读书……常和小流氓混……”母亲不知何时出现雉身边,仔细拗断遮阳的椒叶,“骂,打,关——足足关了十多天,没用,你阿公、爸爸也拿她没法……在学校里,有一个女生嘲笑她的光头,丽妹……抓着人家头发,从楼上拖到楼下……”

“也从来不到园里帮忙……”祖母也不知何时出现母亲身边。拗椒叶比母亲迅速果断,“算了……不爱读书……念完高中……就让她做事吧……”

二哺娘手起手落,将拗断的椒叶扔入背篓,仿佛当年总督偷吃椒叶。雉也帮忙拗。

“恐怕高中也念不完了……”

着红衬衫黑牛仔裤的丽妹出现在胡椒园外。长发扎了马尾,马尾如一缕炊烟。假发像一头黑金鱼。一个长发男生随后走出椒园外,骑上一辆机车。

“阿雉,你看……”母亲说,“刚才丽妹和那个小流氓不知道在胡椒园里做什么……”

“阿雉你下次看到那些小流氓,早早把他们赶走……”祖母挥了挥手,像在逐野狗。

又四年后雉第二次返家。如果用尺丈量,雉断定丝棉树长高了四五公尺。藤蔓和气根除了攀爬着大量野兰花、牵牛花和各种不知名野花,还有三四种猪笼草属,捕虫瓶像一批小萨克斯风或小茶壶。祖父在树下新盖了一栋小木屋,屋内有一张木床、茶具、衣服和几把番刀。雉随手摘了一根嫩枝伸入栏内。一个黝黑庞大如少年象的东西从丝棉树根上站起来,接近嫩枝。雉感受到一种窒息的压迫感逐渐逼近,仿佛丝棉树被连根拔起。吃晚饭时总督在丝棉树下吼声如鼓,用尖角锐蹄冲撞栅栏如雷声霹雳,发出忽远忽近有时刺耳有时柔和的金属声,让雉又一次以为总督四脚套上铐镣独角绕上钢索牵绑丝棉树下。雉已从鸰的信中知道丽妹高中没有念完即辍学工作,两年前和一伙朋友到马来半岛及新加坡,居无定处,游荡、工作,隔个半年捎一封信,寥寥几行问候和报平安,连地址也没有。

母亲推开婴儿房大门。正是喂奶时间。十多个新生婴儿躺在穿着哺乳装的年轻母亲怀里,合着双眼嗍食母亲乳房。雉发觉大部分母亲的乳房比婴头硕大,乳头也硕大得塞不入婴儿嘴里。两三位母亲以奶瓶喂食婴儿,像开保险箱密码转动奶瓶。雉发觉她们也有丰乳,其中一位硕大如圣伯纳狗头。两排活动型婴儿床放在一个无菌室内,床上躺着五六位婴儿,有的酣睡中,有的由护士代喂奶水。无菌室内部还有一个小斗室,里面摆了三个保育箱,其中两个各躺着一个婴儿。

“丽妹孩子呢?”雉说。母亲伸出食指,指着小斗室其中一个靠墙的保育箱,确定雉知道后,才慢慢将食指放下。母亲的沉默,抬手指示之久,仿佛小时候有一次雉看见母亲抬手指着被蛮猴摧残得惨不忍睹的玉米园或被一场夏日野火夷成平地的胡椒园。保育箱内躺着一团肉疙瘩,被一层层纱布包扎着,伸出数根像某种昆虫触须的橡皮管。雉凝视许久,没有看见婴儿的五官或四肢,只看见类似头颅的圆形肉瘤,让雉想起小时候总督屙在红毛丹树下的木屑状粪便。

“早产两个多月……”母亲注视来来往往的护士,“很多毛病……能不能活下来都有问题……”

“丽妹知道吗?”

“还没告诉她……”母亲伸出双手八指拦住一个从无菌室走出来的护士。二人小声交谈了一会。母亲走回雉身边。“你阿公不管事……你爸还在林里……鸰不懂事……等下住院医生来了,你和他们谈谈,看看怎么办……”

雉和母亲走出哺乳室,坐在婴儿房外走廊上一排铁椅上。从玻璃窗可以看见哺乳室和无菌室,但放着保育箱的小斗室则消失在一排白色布帘后。母亲们哺完乳后,将婴儿趴放在胸前,细致得像护士敲击病人手腕找寻皮下注射的血管拍打婴儿背部。有的母亲像剥蛋壳撕开襁褓,捆上另一层襁褓,交回无菌室的护士手中。婴儿只露出一颗小头颅,躺在整齐排列的小床上,精致易碎地,像包装盒中裹着装饰纸的麻糬。雉在走廊上看见婴儿五官萎缩,小嘴像河豚御敌般膨胀,但哭声全无,让他想起压在水里受洗的啼婴。雉忽然看见自己站在学校走廊上凝视秽河,成千上万漂流物和动物尸体挤进无菌室,二十多张婴儿床也随波逐流,哗啦啦冲出婴儿室,母亲们在恶臭的河水中载浮载沉,婴儿床越漂越远。

“是你妹妹?长得真漂亮……好乖,给你送便当呢……几年级了?”

“小学刚毕业,下学期就升入我们学校了……”

三兽各据一角。左胸□狐,右胸野兔,肚脐眼花斑臭鼬。依旧是同一件动物衬衫,浅蓝牛仔裤,白色球鞋,长头发,站在校门口和姐姐聊天。雉发觉□狐盘踞的沙丘和野兔越过的土丘比一个多月前坚挺高大,接近额头的黑发则染了红褐色。雉忍不住又像夜行兽竖着长鬓角的耳朵,努力窃听三只小兽。中午送便当的家长挤满校门外,学生隔着校门寻找家长。校门前面马路上的车子像漂流物挤成一个个乱集团。嘈杂声干扰着雉的听觉,雉只获悉一个紧要讯息:一个多月前追踪过的野兔下学期会变成自己的学生。雉不想离开,装模作样站在校门口像在等人,在压肩叠背中像夜行兽监视猎物。雉一一打量猎物的头发、球鞋、鼻子、下巴,随后看到衬衫上□狐和野兔充满警戒地凝视自己的两双眼睛,不知为何,衬衫上的动物图案反而使雉感到更紧张,雉于是急忙看向别处。当雉终于有勇气再度寻找猎物时,三小兽早已烟消云散。那是去年六月底吧。雉大学毕业一年后在这所初中当上英文老师,但不到六年就倦勤,决定辞职返乡。雉写信告诉家人时,祖父反对,母亲也不赞成,父亲继续伐树。雉犹豫不决,辞职表虽然早已填妥,始终像写给情人的绝交信搁在办公室抽屉里。那年学期终了,雉还是没有递上辞呈。

“阿雉,医生来了。”

雉和母亲随着一位护士进入一间办公室。天花板上八盏扎眼的日光灯,仿佛冷血动物血管在建筑物内流窜的中央空调系统,像猪脂肪一样油亮的医生制服,靠墙近百个像寄物柜的长方形箱子和两张一尘不染的治疗床,让雉觉得像走进验尸室。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华人医生和一位约四十出头的马来医生坐在办公桌后,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拿着一份文件站在办公桌旁。办公桌上大小纸张堆积如山,有的随意叠成一堆,有的捆成一团,有的像干皱的橘皮,有的像山产店里的蜥蜴干。

雉和母亲坐在办公桌前。

“早产十周又三天,体重一千七百公克……”微胖但五官俊秀的华人医生说话时始终像翻行事历翻着桌上的文件,丰厚而花白的头发从中整齐分开,仿佛头上顶着一本翻开的辞海。领结扎得比喉核细小,但鸭绿色的领带却宽长如餐巾,暴露在纽扣全部松开的白色制服上,远远看过去像一只死鸭子挂在脖子上。“呼吸窘迫症候群,头盖内出血,重症黄疸,早产儿网膜症……这些早产儿常见的疾病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这孩子百分之九十以上机能不完全,至今还在保育箱中靠机器养活,如果把机器拿掉……”

“不,我认为再撑两三天,即使靠机器也没有用……”留着两撇薄胡子的马来医生两手也拿着一张狭长白纸,仿佛正要朝什么等待化验的证物贴上封条。他头发僵硬鬈曲如软塞开瓶器,制服宽松如雨衣,听诊器不自然地挂在耳垂下。雉甚至看到他的衣领上沾着一滴仿佛血迹的红斑,也许是血腥玛丽之类残渣。“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根本是奇迹……”

Miracle, miracle, miracle……他重复说着奇迹这个英文字。

“余先生,”华人医生搔着头上的辞海,似乎在寻找几个表示同情的字眼,“这可怜的、被痛苦折磨的孩子,存活率……”

“等等,”雉打断,“孩子情况如此危急,为什么还放在婴儿室中?我在那儿待了半小时,没有看到一个医生……”

“孩子在加护病房中……”女医生把手上的文件放在华人医生桌前,两眼看着二位男医生。她发型像洋葱,身材精瘦如蚱蜢,肤色棕红。“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观察……”

“不是说中午移到婴儿室吗?”母亲说。

“诚如余先生所说,孩子情况如此危急……”女医生仍然看着二位男医生,“所以早上临时做了变动,让他继续待在加护病房……”

“我们刚才看到的不是丽妹的孩子?”雉说。

“你看到的是另一个早产儿,”女医生瞄了一眼雉,“你的甥儿比你看到的这个早产儿糟糕十倍……”

“简单地说,不告诉你的话,”华人医生终于停止翻阅文件,十指在桌上相互揉搓,身体忽然倾向雉和母亲,眼睛瞪得像被手电筒照射的夜行狐猴,“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人类的婴儿……”

两个穿着医生制服的中年人走入办公室,打开墙上一个长方形箱子,沉默地凝视一会,随后合上箱子走出办公室。

“可不可以先让我看看孩子……”雉闻到从华人医生身上扑来的香水味。

“余先生,不如不看……”华人医生快速地搓着两根生姜般的大拇指。

“令堂已看过了,她……”马来医生每说一句话,就习惯性地像鱼狗吞下一尾大鱼,扭一扭脖子。

雉看一眼母亲。母亲垂首凝视地上。

“好歹也是一个生命,”雉说,“让我先看过婴儿再说……”

“行,行,”华人医生用两手碰触指尖,两根中指搔着像马来糕的下巴,“等我们讨论完以后,马上带你去看……”

“孩子活下来的希望怎么样?”雉说。

“余先生,别急,”华人医生又将身子倾向雉,“令妹的生活还算正常吧?有没有被人虐待过?殴打过?”

“怀孕期间有没有发生过意外?车祸?摔倒?或者工作太劳累?”马来医生扭了扭脖子。

雉迷惑地皱着眉头。

“这孩子还在母亲肚子里就四肢骨折,头颅因为受到挤压而畸形,其他骨骼也无一完整,”华人医生说,“伤害都是来自外来的力量……没有胎死腹中,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和生产无关,”马来医生扭了扭脖子,“生产非常顺利……令妹非常健壮,像运动选手……孩子噗哧一声出膣,像球儿应声破网,那声音清脆饱满,像山猫咯勒咬断羌鹿的脖子……如果早点做产前检查,我们会建议不要生这孩子……”

“最令我不解的是,”华人医生终于靠回旋转椅上,“产妇肚子上长了一层厚茧,仿佛长久和粗糙物摩擦……”

“屁股上也有类似鞭笞的伤痕……不过产妇很健壮……”

“非常健壮……”

雉看了看母亲。母亲仍然凝视地上,眼里衔着模糊的泪花,三指和五指在两腿上相互揉搓。

“我妹妹有一段时期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雉说,“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孩子……”

“这孩子现在完全仰赖机器,一拔除机器,完全没有希望,即使有了机器,也不见得能够活下……”华人医生说,“就算生命迹象稳定下来,养大这孩子需要花一大笔钱。孩子长大后,不但是白痴,也是残废,既不能站也不能坐,不会说话不会吃喝拉撒,完全没有行动和沟通能力,和植物人差不多……最可怕的,孩子外表根本不像人,像某种野兽……”

雉吃惊地凝视三位医生。办公室出现一阵恐怖的沉默。

“余先生……”

“三位的意思……”雉说。

“我们当然不会放弃拯救这孩子,不过我们希望你有心理准备,这里虽然是公家医院,可是有一些特殊费用还是要自付的,”华人医生忽然从旋转椅上站起来走向靠墙的长方形箱子。旋转椅在他身后猛烈地转了一个圈子。“这孩子不幸逝世后遗体如果捐给本院作医学研究,所有医疗费用将由本院承担……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案例……”

“做什么研究?”雉说。

“也许会做一点解剖,”华人医生将几个面向雉的长方形箱子打开,“或者直接泡在福马林里……”

雉看到数个巨大如沙袋的玻璃瓶中,腌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畸形婴儿:肢体纠缠一块的连体婴,头大如皮球身体小如老鼠的怪婴,像缩头乌龟没有手脚的畸形婴……。

……

走出医院后,月亮已升到炮弹树梢上。

“明天买一束鲜花,去祭拜一下你婆婆吧。”母亲说。

注释

[1]即犁鼻器。

[2]妻子,客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