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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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鬼不死,死神永生

鬼会死吗?人类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鬼世界,他们也会有些踌躇的。因为这个问题可以无限追问,就像《时间简史》里霍金讲的那个段子一样:据说是罗素在做一次关于天文学方面的演讲时,一位老妇人站起来说:“你讲的都是蠢话,这个世界实际上是驮在一只大乌龟的背上的一块平板。”罗素微微一笑,问道:“那么这只乌龟是站在什么上面的呢?”“你很聪明,年轻人,真是聪明啊,”老妇人说,“我来告诉你吧,这乌龟还是站在一只乌龟上面,这是一只驮着一只,无限驮下去的乌龟塔啊。”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这是最为常见的说法。《五音集韵》:“人死为鬼,人见惧之。鬼死为魙,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但这个说法就像大乌龟背上的平板一样,人—鬼—魙之后,是不是也有一个乌龟塔一样的建构呢?

描述鬼世界已经够难了,在这些材料里再找出“”的蛛丝马迹,几乎是不可能的。幸好,有些材料里有所提及。

唐文宗大和二年,扬州一位抄写员许琛,因为机缘巧合,入冥了解了一些鬼死之后的情况。许琛被阴差追摄入冥,“至一所楔门。高广各三丈余,横楣上,大字书标牌,曰‘鸦鸣国’,二人即领琛入此门”。进去之后,发现里面阴森暗惨,既没有任何人(鬼),也没有任何房屋,只有无数的大槐树,槐树上站满了乌鸦,鸦鸣不已。这片槐树林方圆几十里,穿过后才来到常规的冥府。然后冥官发现抓错了人,许琛命不该绝,再派阴差带他还阳。阴差告诉许琛,返程无须经过鸦鸣国。那里因为日月都照不到,所以常年昏暗,只能根据乌鸦的鸣叫声判断昼夜。这些乌鸦,因为在阳间命数已满,被冥府捉来做报时器用的。鸦鸣国之所以看不到人(鬼),是因为那是鬼的墓地,所有死了的鬼,都集中在这里。“人死则有鬼,鬼复有死,若无此地。何以处之?”

阴差并没有直接说“墓地”,这是有鬼君引申的,但意思大致没错。这个细节粗看很平常,可是如果拿人间的墓地来比对一下,不知会不会汗毛竖起。许琛以魂魄入冥,按理能看到阴间所有的东西。但他与阴差穿过长达三四十里地的坟区,除了槐树和乌鸦,什么都没看到。而实际上,整个树林里全是他以魂魄之眼都无法看到的死鬼(魙)。也就是说,即使在鬼世界,也存在生死问题,也存在未知的领域。人类一直认为生死是终极问题,没想到这所谓的终极问题只是乌龟塔上最表面的一只而已。这不仅让人恐惧,简直令人崩溃!

不妨摘录《三体》中关于“墓地”的那段诡异对话:

谁的墓地?这个墓地的建造者的墓地。这是一艘宇宙飞船吗?曾经是飞船,死了以后就是墓地。你是谁?和我们说话的是谁?我是墓地,墓地在和你们说话,我是死的。你是说你是乘员已经死去的飞船本身,或者说是飞船的控制系统?(没有回答。)附近区域还有许多物体,它们也都是墓地吗?大部分是墓地,不久后都要成为墓地,我不认识它们。你们是从远处来的,还是一直在这里?我从远处来,它们也从远处来,从不同的远处来。

从哪里来?海。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没有回答。)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这么说,这片四维空间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的建造者,是类似于海洋的东西吗?是水洼,海干了。为什么这么小的空间里聚集了这么多的飞船或者说墓地?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也将消失。

所有的鱼都在这里吗?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有鬼君常常觉得,上古、中古的志怪会开出各种奇妙的脑洞,到了明清时期,这些脑洞会逐渐被补上。比如《咫闻录》卷七“鬼死”的故事:

有个姓韩的村民,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他邻居姚姓寡妇“矢志坚贞,不出户庭,勤操女红,数年,囊蓄百金”。小韩手里没钱了,就打起了邻居的主意,晚上翻墙过去,想把钱全偷走。可是姚氏整晚都在纺纱,而且边上还站了一个戴着黑帽的人,没法下手。小韩纳闷:姚寡妇以贞洁知名,怎么家里会有野男人呢?只见黑帽人不断用手勾断棉纱线,可姚氏似乎并未看到,断了再织,连续几次之后,站起来痛哭不已。一边哭一边哀叹夫君早死,家境窘迫,不如一死了之。这时黑帽人起劲了,用红丝带在房梁上挂了个绳圈,招手示意姚氏上吊。

小韩忽然意识到,黑帽人其实是吊死鬼,来找替身的。大喊有贼,姚氏清醒过来,回头见墙壁上有隐隐约约的人的印记,但是一动也不动。她用水浇上去,黑帽人在墙上的面目逐渐清晰,而且“时有碧色血水流出,颗颗凝如露珠”。过了一会,竟然有小鬼抬着棺材来收尸,把墙壁上的黑帽人像纸一样揭下,还告诉姚氏说:“阴阳道隔,鬼为阳气所冲,魂魄破裂,不能救矣。”这个吊死鬼因为被姚氏阳气所冲,心胆俱裂,所以再也救不活了。作者则认为,这是因为姚氏守节,所以神明护佑,吊死鬼死于她之手,是邪不压正。

忽略作者“存天理、灭人欲”的解释,我们会发现,相对于上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鬼的死亡明显形而下了,不仅介绍了具体的个案,而且还描述了死因,至少显得合情合理了。而在善于讲故事的蒲松龄笔下,死鬼的生活世界就更丰富了。故事比较复杂,有鬼君只说说相关的情节:

戚秀才与女鬼端娘有了私情,还在阿端的帮助下,重新与去世多年的鬼妻相聚。可是端娘被死鬼()缠身,得了鬼病。戚秀才在鬼妻的帮助下,找到死后在阴间行巫术的王老太,请她为鬼祛(简单理解,就是降维版的驱鬼)。可是,王老太的法术只生效了很短一段时间,端娘依旧病势缠绵,很快就去世了。“已毙床上,委蜕犹存。启之,白骨俨然。生大恸,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

端娘以鬼身去世之后,再托梦给戚秀才的鬼妻,“言其夫为鬼,怒其改节泉下,衔恨索命去,乞我做道场”。就是说,端娘最初在人间的夫君,连降两个维度,成为鬼,因为端娘成为鬼后不为他守节,一怒之下,将端娘也降维为鬼。端娘请他们夫妻俩超度她,让她升维为鬼。

这个道场的神奇之处在于,这是戚秀才的鬼妻在阴间操持的,连做道场的和尚都是阴间的鬼。戚秀才要做的,只是预先烧些纸钱,供妻子在阴间办道场开销。“日方落,僧众毕集,金铙法鼓,一如人世。妻每谓其聒耳,生殊不闻。”超度完成,端娘得到解脱,转生为城隍之女,也就是从鬼升格为鬼。(《聊斋志异》卷五“章阿端”)

简单地说就是,鬼死了之后为鬼,鬼也会为祟,骚扰鬼甚至索命,而鬼也有各种祛除鬼、超度鬼的法术。

如果连起来看,这三个故事对于鬼的描述虽然还只是蛛丝马迹,但细节确实是越来越丰富,层级也越来越清晰。

即使做了这些梳理,有鬼君依然很沮丧,对鬼的生活世界,大概只能找到这些影子。也就是说,最多只能感觉乌龟塔的第二层存在,遑论了解。幸好,读到《淞滨琐话》卷三“柳青”中记载鬼魂的一段话:“吾辈为一气之所流通,不能久而不灭,故世有鬼死为之说。窃谓神仙由修炼得来,尚且劫至则消,何况鬼哉!与其为,不如仍复为人,虽然昧厥本来,犹是气完神足。”这位鬼兄显然是受到气之学说的影响,将人、鬼、都用气的流转、聚合来解释,甚至把神仙也拖下水。然而我们知道,气的一元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支,按照现在的归类,就是朴素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观照下,朴素唯物主义的上限是显而易见的。而鸦鸣国中鬼的墓地,则留下了无限丰富的思辨空间。

有鬼君想起某次旁听中国哲学界的大会,一位教授说得很好:中国古代的唯物主义必须是朴素的,想不朴素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