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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情歌

谁也没想到,院子里的灯突然亮了。

歹徒下手的时候本能产生了犹豫,那一刀没伤到雍宁的要害。

对方白天已经看好了地形,显然清楚利弊,东西还没找到,他不能被人发现,没必要徒劳和雍宁纠缠,于是扔下她很快逃离。

雍宁头晕得厉害,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在疼,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躺在地上起不来,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清,觉得影影绰绰又有人冲进来。

她的恐惧这会儿才真切地涌上来,向前爬着,想要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她来不及藏身。

她什么都来不及……她当年不想让何羡存离开,却撞见他和郑明薇在一起,自知毫无立场。她预知了何羡存的未来想救他,也只会编谎话去激怒他。

一切好像都来不及,她不恨他,只恨自己,她的能力让她救过人,也伤过人,却从来不能预知自己的意外。

雍宁的意识完全被可怕的变故击溃,她只能疯了一样地喊他,不停地喊何羡存,就像这几年生活全部的意义,只为了这三个字。

她很快就被人发现了,直接就被抱了起来。

雍宁浑身疼到动不了,只剩下眼前的幻觉成了唯一的安慰,倒真遂了她的心愿,让她在一片浓重的血光之中看见了何羡存。

像做梦一样,可她怎么还能梦见他呢……她梦见他眼睛里的急切,甚至于还有那么深重的懊悔。

雍宁竟然觉得这一切都心甘情愿,真这样死了都值了,她总算明白自己有多脆弱了,她陷在幻觉里,心甘情愿地在何羡存怀里抱紧他,她也不顾自己满脸是血,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失声大哭,晕了过去。

第二天历城就降了温,那场冬雨彻底让市区的气温降到冰点以下,寒风凛冽,这才真正有了冬天的样子。

“对方是被人派来的,找不出来历,很明显在白天已经踩过点儿了,知道后院有地方能翻出去逃走。雍宁以为是小偷,上午报过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后来连锁都没换,一个人稀里糊涂地就睡觉了。”许际已经把事情都弄清楚,走到卧室的门外轻声回复了一句。

很快房间里边有了动静,何羡存走出来和许际说话,他在背后虚掩上门,问他:“去看过书房了吗?”

许际看见院长披着的还是那件大衣,昨天他们夜里从医院回来一直披着,他知道何羡存一夜也没休息,只好赶紧回答他:“我找过了,那份存档不在原处了,但如果已经被人拿走,那他们完全没必要再回来伤人。”

“雍宁的眼睛一看存档就知道有问题,所以她特意收起来了。”何羡存很清楚,对方是为了胁迫她把东西交出去,才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许际点头,又有点不解,“就算她看过,都被打成这样了……为什么不交出去?画院的存档又不是她的东西,留下也没用,只要给对方,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今天实在太冷,廊下风大,吹得院子里那架紫藤又落了些叶子。

何羡存一时没说话,他退了一步,挡住门边的缝隙,回身看了一眼,所幸卧室房门的木头厚重,他这一动才发现自己大衣的肩上也蹭到血迹,于是脱下来递给许际,最后连声音都缓了,和他说:“她是和我赌气。”

所以她就是不走,一直住在这里,连门锁都不肯换,到了最后受人威胁也绝不低头,命都不要了。

许际不好再问下去,他迅速回到外边车上,给何羡存换了一件外套送回来,又帮着他把里边衬衫的袖口都系好,一切工整干净,什么都看不出来。

到如今许际也才二十多岁,算是何家的远亲。他过去一直跟在何羡存身边,后来对方突然离开历城,留下无数事都需要人处理,画院有老师傅盯着,只是公司里需要人负责,许际担下了这份责任。如今何羡存回来了,许际磨炼了心性,人也踏实多了,自然什么都明白。

只是今天不一样,许际心里明显藏着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您去休息一会儿吧,昨晚医生都看过了,雍宁都是外伤,让她好好睡一觉,不管什么事,也得等她醒了再说。”

何羡存从下飞机回来那天开始,又成了铁打的工作狂。他奔波于家里、画院、公司,一连跑了好几天,所有的行程规划都按小时计算,昨晚他们终于忙完了,许际已经送他回了家,自己也累得够呛,想着大家都能松口气睡一觉了,没想到何羡存深夜又把他叫过去了,竟然还要外出。

许际劝不住,只好开车送他出来,他直接来了“宁居”。

他们刚走到门外就撞见后院出事了,显然何羡存这一宿又没能合眼。

何羡存听了这话也不理他,很快准备回到卧室里去了,最后只吩咐一句:“去把院子里外检查一遍,该换的都换掉,如果再出事,就是你的责任。”

屋里的人什么都没听见,雍宁从昨夜被送回来开始,一直陷入昏睡。

她好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又觉得自己浑身都疼,像喝酒喝到了断篇的人。

她记得自己睡前听过一首歌,想不起来有没有关掉录音机,于是等她睡醒的时候,竟然还能听见它。她头疼得厉害,混沌的念头堵在了一起,让她觉得这疼痛不太寻常,一直牵扯着神经,头快要炸开了。

她挣扎了一下,缓了半天才能睁开眼睛。她一心想着那台录音机,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如果真开一夜,估计就要彻底坏了,她抱着这样可笑的念头,仔仔细细地听,确实听见了那首《老情歌》:

我只想唱这一首老情歌,

让回忆再涌满心头。

当时光飞逝,已不知秋冬,

这是我唯一的线索。

人说情歌总是老的好,

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我说情人却是老的好,

曾经沧海桑田分不了。

一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磁带,放到如今成了古董,早就谈不上什么音质,暗哑而复古的音调,缓缓地唱,每一句话却都能让她眼眶发热。

情深之至,曾经沧海桑田分不了。

过去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才刚考上美院,有时候夜深了,何羡存总算能忙完,他抽出空来,就会来给她改画。

雍宁的绘画天分实在不高,但她执拗地就是要学画,只是为了能离他近一些,她想将来长大了,或许能帮上他的忙,因此她曾经很努力地考上美院,学了中国画。

她都记得,那时候书房里的光线永远柔和,何羡存倾身而至,手把手教她勾线上色。其实画院的分工精细,他很少亲自给书画补笔全色,但对于教她,实在绰绰有余。

何羡存的手一向非常稳,他习惯于扣住她的腕子拿笔,于是她就被困在了方寸之间的宣纸上,他工作起来一向心无旁骛,可侧脸的轮廓却能让雍宁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于是那些纸废了一张又一张,灼灼桃夭,统统褪了色,怎么画都不满意。

那样的夜晚实在令人沉迷,无论是画还是他。

而此时此刻,雍宁被这首歌唱得有些恍惚,她不清楚自己怎么还能躺在床上,以至于让她有些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梦魇。

房间有了动静,何羡存已经从外间走进来。

他看到雍宁醒了,她已经爬起来,坐在床上一个人在出神,愣愣地伸手去摸她自己的脸,似乎是在找伤口。

雍宁一向很少外出,她的眼睛敏感,很少见日光,于是整个人的皮肤远比一般人还要白。他昨夜送她去了医院,又把人接回来,给她换了衣服,发现这几年雍宁连睡衣都是黑色的,于是随便找到一条睡裙就给她套上了。这会儿雍宁一醒过来,脸缩在那件衣服里,显得更少了血色,整个人苍白脆弱,突兀地藏在一片暗影里。

他看着她这样子,停在门边,不想刺激她。

雍宁转过脸,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确实看见他了。

四年之后,何羡存终于回来了。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门口的人其实没什么变化,何羡存还是旧日里那副沉静淡漠的样子,男人的气场实在微妙,他似乎一直都守在卧室里,只穿了一件简单的衬衫,但整个人看着就像山高水远的一幅画,仿佛天生应该装裱起来受人敬仰。她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却不似往日了,好像藏着太多年的夜,成了碎掉的一方砚,隐隐透出漆黑的墨色。

他同样也在静静地打量雍宁,一直也没有说话,连这沉默也是包容的态度,反而让她有些动容。

这么看起来,国外的环境也没有多好,何羡存比过去瘦了,于是眼角眉梢的棱角显得更加分明……雍宁想他还是这么累,何羡存过去就是这样,修复工作的每一个步骤都需要万般仔细,实在太耗人的精神,而他一忙起来不管不顾,甚至于几天不吃饭不睡觉,好像真以为自己成了仙。

她看见何羡存又出去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外屋的桌子上,她实在太久没见过他了,以至于对方前前后后来回几分钟,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些什么反应。

虚伪地寒暄?还是故作镇定先打个招呼,无论哪一种,她都开不了口。

那首歌还在唱,老式磁带放置时间太长了,总是容易卡住,歌声断断续续,还能惹她又红了眼睛。

雍宁实在有些控制不住,抽噎着低下头,突然又捂住了脸。

何羡存径自走过来,他知道雍宁的手不能轻易碰触,于是就避开她的手,想去拉开她的胳膊,可她一直在往后躲。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分外耐心,就和当年一笔一笔教她勾线的时候一样,“过来,别碰到伤口。”

雍宁拗不过他,松开手,一张脸全是泪,她仰起头看他,看清了他的一切,想到了当年最后一次在何家见到他的时候,于是目光渐渐尖锐起来,腾起来的情绪分明都是不甘。

何羡存就在她身前,他能感觉到雍宁周身一瞬间张开的刺,明明都被人伤成了这副样子,可她还是憋了一口气,带着十足的怨怼。

他最不喜欢她这副表情,于是压下火,俯身把她直接抱了起来。

雍宁的头部多处磕伤,轻微脑震荡,所幸检查过了不算严重,只是需要休息。她的右腿被匕首伤到,缝了十几针,两只脚底还有碎片划破的小伤口,于是何羡存尽可能避开她的伤处,可雍宁不知好歹,非要推他,结果用了力,疼到自己倒抽气,浑身上下大伤小伤混在一起,逼得她连嘴角都咬破了。

这下什么都分不清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那首歌太感人,还是她的伤口太疼了,雍宁的眼泪突如其来,直接往下掉,像是生理性的反应,收都收不住。

她已经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疼到浑身发抖,实在忍不住,抓紧了他的胳膊,在他怀里闷声哼了出来。

何羡存微微一颤,终究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在胸口,又把她从床边抱到了外间的沙发上,让她能靠着坐起来,换个姿势好受一点。

他轻轻按下她的腿,让她放松地伸开,不再牵扯到伤处又把水递给她,拿了消炎药过来,最后两只手刚好撑在沙发两侧的扶手上,挡住了雍宁面前所有的光,让她满心满眼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何羡存看着她说:“宁宁,别哭了。”

她还是觉得疼,好像昨晚那一刀是捅在了她心上。何羡存叫她的口气实在太自然,简直和过去一模一样,一句话就抹掉了四年分别,让她更加难过,仿佛旧日里整个人被抽走的七魂六魄,都能在这一瞬间重新找回来,却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雍宁的眼睛被撞伤之后异常敏感,被刺激到根本控制不住眼泪。

何羡存抬手,轻轻敷在她的眼睛之上,一字一句地和她说:“听话,你眼睛充血很厉害,不能再哭了。”

这下她清清楚楚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何羡存过去长期接触天然原料,川白蜡和宣纸的味道混在一起,让她一直觉得他身上带着近似雪松木的香气,格外清净。时隔四年,雍宁闭着眼睛,再一次感受到他身上特殊的味道……他仅仅伸出手,就击溃了她全部紧绷的情绪,让她顺从于这方寸的距离,实在没有力气再勉强自己。

雍宁渐渐不再流泪,他放开她,等她平复下情绪,看着她伸手拿过水,低头自己吃药,难得乖顺。

角落里传来的歌声已经彻底卡住了,何羡存过去把录音机关掉,拿出了那盘磁带,找出一根铅笔,坐在沙发旁边慢慢地卷。

雍宁的头晕总算好了一点,她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睡裙其实穿反了,只是颜色一样,也不明显。

她心里一热,又都忍下了,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抬起头只能和他说了一句:“谢谢。”

何羡存扫了一眼,知道裙子穿反了,于是解释了一句:“你从医院回来衣服上都是血,我给你换了,让你好好睡觉,伤口不能碰,先这样吧。”

雍宁没听他的话,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就坐着侧过身,自己抬手把睡裙整个脱了下来。她全程都当着何羡存的面,不闪也不躲,把裙子又翻到了正面,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想要穿回去。

她头上还覆着两处纱布,差点卡在领口。

何羡存走过来弯下身,伸手去帮她。

日光昭彰,雍宁颈边的锁骨清晰可见,她的皮肤太白,在这裙子层层叠叠的映衬下像朵白色的玉兰,不知道藏了多少个冬天,等不到绽放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暴露在了他面前,她的伤口,人,还有心……却又像是执拗的兽,死撑着一副病样的姿态。

雍宁腿上的皮肤整片泛着红,伤口在大腿,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何羡存的手指很快滑过她的腿,又替她检查了一下伤口。她在他手下倒吸了一口气,不敢乱动。眼看何羡存过来帮忙,她干脆松了力气,任由他动手。

雍宁身上泛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衣服完全脱掉之后,她一瞬间觉得有些冷,微微瑟缩着打了个寒战。何羡存扫了她一眼,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扶住她的胳膊,把她光裸的身体先圈在了怀里,好歹让她没那么冷了,然后才仔细地重新帮她把裙子穿好。

整个过程里,他贴着她的身体,却连表情都没有什么波动,一切都很自然,可他越自然,越让雍宁觉得难过。

何羡存很快想要起身,雍宁忽然伸出胳膊抱住他,他也就顺着那姿势,按住了她的背。他看见了雍宁身后的长发,想起自己离开那一年,她的头发才刚刚及肩,如今已经留了这么长。

草木知春,人负韶华,他怀里的人,早就长大了。

雍宁一直都没什么艳丽的光,不像浓墨重彩的油画,她只是一副素净底子的生宣,眉眼清淡,看着水色重,什么颜色都能洇开,多一分又太过。

何羡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吻在她耳后的长发上,他的人和这个吻一样,带着一点点凉意,却依旧能让雍宁的心底骤然烧起来,她终究听见了他的叹息。

可惜人生这条路,返程太难。

今时不同往日。

雍宁的脸紧紧贴在何羡存的颈边,她看见桌上放着那幅紫藤,他或许已经去过了书房,想找的东西没找到,最后只翻到他自己那幅没能完成的画,也就顺手拿到卧室里来看,此刻画已经重新被卷上,又孤零零地扔在了一旁。

雍宁盯着它看,那上边早就落了土,于是她和这东西也没什么分别,迷恋过,喜欢过,可一旦被人扔了就捡不回来。

她开口和他说:“虽然晚了,还是要祝你新婚快乐。”

何羡存的手僵住了,许久都没动,过了一会儿他低声笑,把她的胳膊推开,那口气分明透着厌烦,“我昨晚就不该过来。”

“是啊,你不来,我没准儿就死在这里了,这院子就成了凶宅,那时候你的东西跟我一起入土,才是最保险的办法。”雍宁边说边笑,她撑着心里这口气,看着自己的长发散开了,起来也没戴手套,于是她就抓着发尾,慢慢地绕在了手指上。

何羡存坐在桌旁,连看都不想再看她,问她:“画院的存档被你收起来了?”

雍宁抱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回答他:“我拆开看过,里边是四年前文物修复的记录存档,应该严格保密,存在院里,但你却把它带出来了。”她的一只眼睛严重充血,不太舒服,于是躲在窗后的影子里看他,还带了一丝笑意,好像全不在意似的,“我猜,何院长回到历城,这么着急赶回宁居,也是为了想把它拿回去吧?”

他听了这话也不转头,只接了一句:“我昨晚是想来看看你。”

何羡存说话永远透着从容,他如果想要一个人信任他,实在轻而易举,可惜雍宁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绝不是传言里温柔深情的样子,他对女人的态度或许还比不上对着一张画,这么似真似假的口气,让她尝过太多苦头,她就算再傻,总还知道疼。

所以雍宁连拢头发的姿势都没变,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用膝盖撑着头,缓和着头晕带来的反胃,“这话如果让你夫人听见,她会伤心的。”她好心地提醒他,“你和郑明薇既然已经结婚了,那就好好过,你还来看我,让外人知道了,你的传奇人生可就毁了。”

她这话说得自己都心虚,偏要提高了声音,才显得不那么犹豫。

何羡存打断了她,直接告诉她:“明薇已经去世了,你如果做人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提她。”

他一句话扔过来,让雍宁分外震惊,猛地坐直了。

雍宁很艰难地发出声音,完全没了讽刺他的心思,又问他:“什么时候……”

“上个月,她的脑外伤造成严重的后遗症,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到最后清醒的时间已经很少了,一直都在挣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雍宁所有的话都哽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会间接伤害到无辜的人,郑明薇和他算是年少相识,对他的心思显然人尽皆知,而当年雍宁还只是个懵懂学画的傻姑娘,对方却已经可以陪在他身边了……雍宁确实不喜欢郑明薇,偶然见到对方,她也本能抵触,从未好好说过话。

雍宁承认自己忌妒,或许也是羡慕,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害人的心思。

那年冬天的一通电话,逼得何羡存返城,确实改变了他的未来,可是雍宁在得知出事之后才知道,当天何羡存的车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与人相约,带着郑明薇一起赶往露山会馆,而他决意回城去见雍宁的时候,返程的路面已经全部结冰,山区的雨势极大,路况实在太差,导致何羡存的车在山路上失控,出了车祸。

当时的情况可想而知,车内环境安静,因此通话的时候永远没有秘密,郑明薇肯定清楚他接到的是谁的电话,她更清楚他是为了谁才返程,却还是在最危险的时候选择救了他。

这就是女人的痴心,从来不问值不值。

郑明薇替何羡存挡下了最致命的冲击,造成她自己脑部重伤垂危,而后抢救过来,何羡存带她一起远赴德国求医,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在当地结婚了。

何羡存一向极其低调,从不公开露面,圈子里无论有什么传闻,统统得不到他任何回应,因而显得他的私生活非常神秘。那场事故之后,何家画院的主人突然消失,甚至都来不及公开结婚的消息,院长中断全部个人工作,他本人当时已经承接的一些重要项目不惜直接毁约,直接离开了历城。

曾经有好事者挖出过何羡存隐婚的缘由,这才知道他的妻子身染重疾,一直在国外的医院长住,而他坚守诺言,不离不弃,伉俪情深,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此时此刻,雍宁看着他,那个传言中成了深情楷模的男人就坐在她面前,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了。

何羡存的背影如旧,可雍宁看着看着,却觉得自己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碾过,这世上人人总说再见,想着盼着,可如今他们再见的时候,中间却隔了郑明薇的生死。

他守着妻子日夜苦熬,那么多年过去,无力挽回,那情景换位思考,想一想都令人绝望。

终究意难平。

于是雍宁替他总结:“你用了四年的时间,费尽心思,还是救不了你的夫人,所以你恨我,她一走,你就回来了。”

何羡存没有回答,他依旧坐在那里,手里还是那盘过去的磁带,一首《老情歌》,连盒子上封面纸都变黄了,所有的文字完全褪了色,只剩下声音苟延残喘。

很多事放在歌里才能唱明白,人却总是不明白。

雍宁有些认命了,她好像已经想好面对一切,开口问他:“既然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何羡存被她说得笑了,笑了很久也没回答。

他眼里一向容不下半点失误,因为任何一点小的差错都会导致整个修复工作失败,画院里都是独一无二的珍贵文物,每个步骤都必须严格执行,他要对一切负责,所以早早习惯了不做任何没把握的事。

可他却在雍宁身上不断地犯错误,从始至终,一直都在赌。

以至于如今走到了这个地步。

窗外风声呼啸,这么冷的日子,连野猫都不见了。

何羡存揉着额头,口气已经完全冷了下去,仿佛已经不想再和她浪费时间,他问她:“把存档给我。”

“我付出这么大代价都没交出去,肯定有我的目的。”雍宁已经靠在了沙发上,她缓过神来,已经把这笔买卖想清楚了。

“你想要什么?”何羡存看了她一眼,显得很冷静,只是明显有点疲惫,他靠在桌旁泡了茶,都是过去他自己留下的茶叶,一壶祁门香,时间长了,但保存得不错,热气卷起来,依旧甘香。

他今天也算格外耐心,没想到有朝一日,是雍宁来和他谈条件。

雍宁听着窗外的动静,这院子大,风声也清楚,她开口和他说:“你把宁居完整过户给我,我就把存档还给你,从此两清。”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夫人的事是我当年引起的,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认了,颜料工艺归你们独家所有,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麻烦何家任何事。”

早年古法颜料工艺并不是何家画院的专利,起源于雍宁的外祖父,可惜他们家的后人对此一窍不通,无以为继,恰恰当年画院十分需要,因此雍宁的母亲雍绮丽就把它转让给了何家,从此画院得以掌握全部的颜料制造工艺,而转让费用也足够雍绮丽潇洒度过后半生,这交易看起来万分公平。

何家需要资助雍宁直到大学毕业,只是她母亲的附加条件。

何羡存转过身,那态度近乎冷淡,“第一,明薇的事,你赔不起。第二,你外祖父过世,技术转让早就完成了,合法也合理,十年前就已经和画院合并,你比谁都清楚。第三,至于你自己……你还算不上麻烦。”

这三条列出来,何羡存觉得雍宁还是没变,确实不太聪明。

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些年你倒是学会做买卖了,城里很难找到保存这么完好的院子,宁居的市值早就已经过千万了。”

雍宁被他说得一颗心不断往下坠,沉甸甸地压着她喘不过气,她看见他拿起了茶杯,忽然又换到左手,他衬衫的袖口系得十分工整,分毫不露,尺寸刚好。

何羡存慢慢地喝茶,还是严谨冷淡的模样,开口说的话却十足的讽刺,他只问她一句:“你觉得你脱几次衣服,能值得了千万?”

“我当然不值,可是你那份画院的存档,它关系到的利益网,肯定比这院子值钱。”雍宁早就想到了他的态度,“宁居”不是普通的房产,它属于何家过去的祖宅,现存完整的只留下这一处,显然不单单是房子市值的问题。

她清楚何羡存没那么容易答应自己,或许她要钱要别的都行,只有“宁居”不是那么容易能给她的,所以她继续加了筹码,“存档记录的绢本材质不同,就算影像资料有设备显色上的干扰,可《万世河山图》的真迹是一幅九百年前的古画,即使是高清图像,它的绢本也不可能那么完整。”

雍宁绝非专家,只是她的眼睛是非常罕见的四色视觉,这种遗传基因只可能出现在女性身上,现今很难见到。雍宁从小就发现自己对颜色的敏感度异于常人,普通人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两种颜色,只有她能轻易从中看出区别,因而总能找到细节上微小的差距。

她的头还在疼,可思路却突然清晰起来,于是一口气说了下去:“所以,我看出来了,我猜你将这份存档单独带出来,是因为这东西非常关键,它里边的内容关系到画院曾经做过的事,关系到你,甚至也关系到……”

“宁宁。”何羡存打断了她,定定地看着她重复了一句,“把它给我,放在你这里太危险了。”

这下雍宁确认自己有了和他交易的资本,“我想不通的是,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已经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有人来找它,为什么?”

何羡存的目光总算有了波动,他沉下声音告诉她:“和你无关,如果你还知道疼,不想再有下一次的话,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过这份东西。”

他这话的深浅已经无法揣摩,分明也是在威胁她,一字一句,说得雍宁浑身发冷。

雍宁已经不再头晕,有了一点力气,于是她挪动着换了姿势,靠近他的椅子,试探他说:“我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何院长着急了?”

她想何羡存此时此刻可能真的后悔救了她,不管昨夜来的是什么人,显然和他的目标一致,都是一丘之貉。

他身上染了茶叶的香气,一盏祁门香,果然名不虚传,整个卧室里都漾开了淡淡的味道。

何羡存看清雍宁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唇色发白,额头上的伤势严重,可她仍旧是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了一身虚情假意的毛病,始终要和他争个高低。

他突然抓住雍宁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拖到自己身前,她被压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腿上有伤,瞬间疼到皱眉。

他掐着她的脸,告诉她:“我给你宁居,如你所愿。”

雍宁看着他笑,回答得倒也痛快,“好,我拿到产权之后,就把存档还你。”

何羡存按住她,所有细微的动作她都能感觉到,而他的手一向极稳,今天却不同以往,雍宁感觉到他手上的气力不稳,彻底清楚他此刻有多生气。

寒风冲撞,院子里四下的窗户都做过密封,屋里也有恒温的空调,只剩下风声,突兀撞在窗棂之外,发出一阵古怪的呜咽。

何羡存看见雍宁眼角又泛了红,他已经把她掐到连自己都手指生疼,可雍宁还是一声不吭。他的愤怒翻上来,恨不得就这么掐死她,用尽全力才忍下去,甩开了她的脸。

雍宁撞在了沙发背上,又带起一阵晕眩感,她彻底没了力气,分明是强弩之末,她再也说不出话。

何羡存很快起身穿上外衣,历城的冬天实在让人寒了心。

他的声音格外讽刺,警告雍宁,“你如果有本事,就应该好好预测下自己的意外,看看你能活到哪天。”他不再多留,直接走了出去,一句话扔过来,冷冰冰地和着风声,“院子归你,想死还是想走,都随你。”

卧室里又剩下雍宁一个人,桌上那幅画了一半的画再次被他扔在了这里,一壶茶只喝了一杯,水凉下去,香气也就彻底淡了。

只有院子里的风还在刮,门又被关上,一切都只像是个寻常午后,除了这一室茶香,好像何羡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她如愿再见到他,也从他手里得到了一切,一座“宁居”,她守着回忆把它拿到手,企图弥补一场近十年的感情,可惜所有的心思算尽了,这副心肠依旧是空洞洞的,什么都补不上。

她才是那画上的留白,半点笔墨都没有。

雍宁控制不住剧烈发抖,她咬住自己的胳膊才勉强忍下不适,巨大的晕眩感瞬间吞没了所有的感官。

何羡存走出去的时候,许际已经等在了前院。

“宁居”的大门重新修过了,检查完外墙,许际找人做了加高防护,里外都换了最安全的新式门锁。

何羡存一见到他,直接说了一句:“你回去马上准备材料,给这院子办理赠予手续,这几天尽快把它过户到雍宁名下。”

“院长?”许际有些吃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念头。“她想要就给她。”何羡存脚步不停,迅速出了大门,“走,回画院。”

许际跟着他追出去,赶紧提醒他说:“把她一个人留下是不是……”

何羡存一向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可这几天的事接二连三地逼他失态,他昨晚回来就看见雍宁出事,所有的情绪全都压在心里,此时此刻终于没了耐性,于是他回身盯着许际,脸色已经完全冷下去。

许际心里一震,迅速跟他走了出去。

车子开出去的时候,何羡存一直在揉自己的手腕,他微微皱眉,过了一会儿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又盯着车窗外看。

东塘子这一代还是市井模样,无论过去多少年,拆的拆,建的建,可路还是这条路。

他目光放得远,只看见一方天空之下老房子的屋檐层层叠叠,连成了一片。电线杆东倒西歪,只剩下线路缠在一起,和这冬天的树枝一样,毫无章法。

老城区的冬日永远和市里的现代化不同,别有一番烟火气。

从他当年在这里见到雍宁开始,算到如今终了,已经整整过去十年了。

两家人祖辈相交,雍宁十几岁的时候,何羡存就算是认识她了,但那时候他早早有了画院和公司,分身乏术,实在太忙了,一共没见过几次面,后来那孩子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能力,他知道了雍宁的眼睛和手都异于常人,却一直没把她特殊化,他不想让她分心,等她好好考上了大学,守着她过了四年,离开她又熬过了这么多日子……

何羡存以为,他们终归都要被岁月磨平了心气,于是回来见她,却看见雍宁浑身是血,在地上爬着,拼了命地喊他。

都说他稳重,可他昨夜的心情没人知道。

他第一次后悔。

许际在前方开车,一直没敢说话,抽空打量后边的人。他越看越觉得何羡存今天的状态不对,于是他不得不开口问:“您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何羡存渐渐向后仰,人已经靠在了头枕上。他周身的疲累涌上来之后,连开口都觉得费力,于是他也懒得再说。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睡过一夜了,从四年前开始,从他离开历城之后,几乎丧失了自然睡眠。

何羡存沉默了很久,久到许际以为他总算肯闭上眼歇一会儿了,他又轻声开口说,“我没骗宁宁,昨晚想来看看她,也是想着……能回来好好睡一觉了。”

当年事发突然,何羡存说了一句等他回去,雍宁就信了,从此一直守在原地。

所以连林师傅都和他说,这孩子倔,宁愿一个人生活。

可他如今真的回来了,她却无论如何都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