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裂帛断锦
一个星期之后,许际按照吩咐,带着办理赠予过户需要的材料,又去了“宁居”。
他没想到,雍宁的恢复能力还不错,她头晕的后遗症渐渐好了,剩下的也就都是外伤,所以他进到前院的时候,发现她还如常开了店。
传言也不全是假的,许际发现雍宁这几年确实像魔怔了一样,明明只有她一个人住,生活开销有限,可她却一直拼命挣钱,甚至现在还不惜要挟院长,死活都要把这地方的产权拿走,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雍宁的腿伤还在疼,但总算能挪着走路,只是坐下的时候容易牵扯到缝针的位置,于是她就一直靠在前厅的门旁边。
她的头发实在留得太长了,打理不方便,于是借着久违的日光,她在慢慢地梳头。
雍宁看见许际进来,示意他等一会儿,今天厅里来了客人。
许际四下看了看,一切如常,他往厅里扫了一眼,发现里边的人只是个年轻的女孩,正在仰着头看颜料,他总算放了心,退到了东边窗下。
雍宁头上的纱布已经拿掉了,额角泛着瘀血的痕迹,她今天仍旧是一身黑裙,戴着那双同样黑色的绒质手套。屋里的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于是客人不说话,雍宁也不率先开口。
直到屋里有了声响,那女孩踉跄着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她才走进去。她看见对方目光涣散,一双眼睛红肿,不知道哭过多久,连衣服也穿得潦草,明显是在想什么事。
雍宁觉得这位客人状态不好,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于是不得不开口提醒她,“我这里只卖颜料,你如果心情不好,还是去找朋友开解一下吧。”
女孩转向她,还是不死心地说:“他们说你……能预知未来。”
雍宁不知道她听到的是哪一个版本,不过看起来这个女孩眼神空洞,整个人都像受过刺激似的,倒和她自己前两天的状态没差多少,于是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终究缓和下声音,和对方解释:“我可以看见你未来遇到的意外,信不信由你。”
“如果我死了呢……你能看到人死后的事吗?”
雍宁不想被当成神棍,反驳的话就要说出来,忽然又盯住她,仔细看她说话的样子,她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
女孩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突然一把拽住雍宁的胳膊,和她说:“他骗了我……他和那个女人都有孩子了,下个星期就要结婚!我不能让他如愿……”她说着说着咬牙切齿,突然发了疯似的压低了声音,“如果我死在他的婚礼上,我想知道,他们下半生会不会遭报应!”
对方说得颠三倒四,但雍宁总算大致听明白了,面前的人真的动了寻死的决心。
雍宁给她煮了一杯咖啡端过来,让她能喝下去冷静一点,等她总算打起精神,这才开口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无非又是情伤,五年感情,她为了男友从海边城市独自来到历城,和他熬过了大学刚毕业最艰难的阶段,可她的男友竟然一直瞒着她在和另外的女人交往,直到那个女人都有了孩子才来和她分手。她用尽各种方式挽回,那人始终不肯回心转意,而且即将结婚,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这事闹了大半年,最后她为了那个负心人连工作都丢了,也不能回老家丢人现眼,早就已经走投无路。
这故事也不算多难懂,上一秒还能说着共同的人生路,下一秒或许就能狠心不见,人人披着一张皮,心却猜不透。
雍宁耐心听她说完,问她:“你叫什么?”
“杨甄。”
“好,杨甄,我不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但你今天既然说出来了,我正好也没什么事……”雍宁坐着的方向,刚好对着半扇窗,木头之后还有密封的玻璃,一时照出了她自己瘀血的伤口,于是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一切都还来得及,离开他,其实也没那么难。”
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宽人宽己。
比杨甄艰难的人还有很多,痛失旧爱的故事也不差这一段,女人总是心思善感,于是时常陷在情感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让自己看什么都只能想到报复。
杨甄低着头,很久之后才重新开口:“我们在一起的那五年,我曾经两次怀孕,他都劝我先不要生孩子,还不到结婚的时候。我们当时没车没房,工作又不稳定,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没法立足,孩子生下来也是让他遭罪,我当时不忍心,痛苦了很久,可是又觉得他说得对,所以我两次都放弃了我们的孩子……”
真正压垮她的,或许并不是一段感情的结束,而是所爱之人的选择。
杨甄曾为他付出过女人的一切,他可以不要,只是同样的情况换了一个人,他却又统统都接受了,他可以为了别的女人洗心革面,从此变成一个好男友,甚至于体贴的好丈夫。
这证明在他们过去的五年感情里,什么都没错,不是世事难料,也没有现实的阻碍,从头到尾,错的只是她。
杨甄真的恨,她恨到没了办法,要让那个男人一生一世都不能好过。
雍宁看见对方眼睛里的决绝,都是女人,她能理解这种无法开解的情绪,于是她没再多说,走到一旁去替对方选颜料。
她们所在的前厅没有改动,从当年何羡存第一次带雍宁过来的时候,已经就是这样了。
当年这里不是颜料店,只是何院长在老城区偶尔躲清净的住所,也没人开门营业,所有的东西仅仅是他私人的收藏而已。
前厅左右五间正房,空间很是宽敞,环绕三面都是整面墙的巨大木架,一律都是降香黄檀的珍贵材质,时间一长,木质顺着纹路透出沉重的暗色,显得屋子里的色调雅致端庄。所有颜料统统都放在架子上,收在透明的玻璃密封瓶里,颜料是天然材质,来源于矿石或是其他植物,按照古法手工制成,以色系为分类。
屋子的正中还放了一张根雕茶桌,桌子上边有一方很大的茶海,雍宁平常都不用,后来又暴殄天物地拿它放东西。她把研磨试色的器皿都放在了上边,好在都是细腻的瓷质,小巧精致。
她绕了一圈,停在了一排黄色之前,从最上边的架子拿下了一小瓶金粉。
杨甄捂着嘴忍住眼泪,好不容易才让心情平复一些,她看见雍宁走回来,又小声和她说:“我知道店里的规矩,要买颜料你才肯帮忙,可是我也不懂这些,而且听说你的颜料都很贵……”
雍宁借着窗外的自然光线,给她看手里的东西,“古画能保持千百年不褪色,是因为当时的画家用的都是矿石颜料,很多到了今天都是宝石级的,这是金粉,纯金的粉末。”
光线之下,雍宁暗色的手套成了最好的陪衬,那瓶子里满满都是细碎的光,轻轻一晃,颜色分外璀璨。
杨甄十分惊讶,她确实没想到这家店里还有这么多讲究,也不敢想象古人能用这么珍贵的材料作画,于是一时连动都不敢动。
雍宁告诉她,“我可以帮你,这一瓶,算我送给你的。”
对面的女孩怔住了,一室光影令人瞠目,而雍宁的表情却是认真而善意的。
杨甄很快反应过来,愣愣地把手伸过去,而雍宁已经摘下手套,和她的手心相触。
她确实看到了这个女孩未来的意外。
杨甄的确抱了寻死的决心而来,她希望雍宁能给她一个安心的答案,她把自己的经历和故事都说了,哪怕这位店主只是个江湖骗子,也该告诉她未来那对狗男女不会好过。
这或许是她当时最想听到的答案。
但雍宁说出来的画面,让她再度崩溃。
雍宁看见未来的杨甄已经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是昏迷的状态,而病床之畔,只有她已经年迈的父母还在守着女儿。
这场意外,实在令人心酸。
而关于父母的说法,只是雍宁的猜测,可当她描述出来之后,她看到了杨甄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杨甄想着想着,忽然就哭了。
“这一切很容易理解,你想寻死,却意外被抢救回来,但是长期昏迷不醒,看这样子……你的父母赶过来守着你,恐怕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亲者痛,仇者快,杨甄想轻贱自己生命去报复的,根本不是狠心的前男友。
谁都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可以想不开,可以软弱,可不管她做了什么,哪怕已经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去承受一切后果的人,却是她自己的双亲。
相反,她恨的人照样可以花好月圆,也许过不了多久,对方早已记不起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傻的事。
雍宁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今天她还是劝了她:“不爱你的人,根本不会珍惜你,他也不会对往事懊悔,更不会再想见你。”
她求死,报复的却是她自己的父母。
杨甄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已经做好寻死的打算,也不差来这里被人骗一场,其实她进到“宁居”之后,发现这里真的只是家颜料店,一直都没太当真。
然而此时此刻,雍宁的预知给出来之后,她深信不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雍宁告诉她:“你改变不了别人的心意,但你能改变自己的未来。”
杨甄很快就离开了,她实在坐不下去,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痛苦到了临界点,只是临走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看雍宁。
那位店主还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依旧靠在门口,已经把长发梳起来了,于是额头上的伤就显得格外清晰。
院子里只剩一片四四方方的天,明明前后也没有过去多久,杨甄却觉得自己今天像做了一场梦,仿佛那道暗淡的朱红大门,隔开了浑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陡然觉得这地方生出了几分诡异的感觉,又看见了雍宁一双冷冷清清的眉眼,觉得不可思议。
这位店主看上去也只是个普通人,也许她已经守在这里很多年了,听过很多陌生人的故事,看过很多场意外,但关于她自己的过去,至今无人知晓。
她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在流言蜚语之中,这处院子曾经有过一段旖旎情事,也有人晨昏相守,却只剩她一个人。
于是杨甄想起了传言,一时愣在了当下,忽然又嗫嚅着问:“以后我还能来这里找你吗?我是说……如果没事的时候,可以过来吗……”
雍宁能做的实在不多,于是她留了方屹的电话给对方,和她说:“有难处可以去找他,他是我的朋友,一定会帮你。”
杨甄握紧兜里那瓶小小的金粉,眼泪还没干,却回头问雍宁,“你……是在等人吗?”
雍宁笑了,她抬头正在向外看,今天的历城有一个好天气,风轻云淡的日子,不适合感伤。
她摆摆手,算作是送客,就连笑容也都是平和的,和她说:“不,我已经不等了。”
客人很快就离开了,雍宁自己慢慢地挪着腿,走过去把前厅的门关上了。
东边长廊下有一只胖胖的橘猫,它刚从后院跑过来,忽然看见了雍宁,就过来冲着她叫,倒在地上,摊出肚皮来要给她摸,可惜雍宁不方便蹲下身,于是只好用脚去逗它,眼看它又开始咬自己的拖鞋,她低声笑着骂它。
许际从东边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他刚才留了一份心,全程都守在了窗外,前厅里她们说话的声音,他基本都听见了。
他有点震惊于雍宁如今开店时候的冷静和熟练,他也没想到她竟然能拿价值昂贵的纯金粉末随便送人,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刚才那个女孩一心寻死,早就已经被逼到了绝路,而她最后离开的时候,显然哭得更厉害了。
许际心里有些忐忑,向着大门口的方向看了看,和她说:“我还是跟出去看看吧,人是从你店里出去的,别到时候她真想不开自杀了,那可是条人命啊……”
雍宁示意他不用,“放心,有的人明明想不开,还能跑来让我预知身后事,一定心有不甘。其实他们不想死,只是需要有人给他们一个理由而已,刚好我的能力,可以找到这个理由。”
“所以你一直在为别人预知意外?”
雍宁脚下的猫已经跑走了,她回头看着许际,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惊讶,也只是随口回答:“没有很多,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勇气知道。”
雍宁一向不会强求,所以“宁居”只是家颜料店,店里确实只卖颜料,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许际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也不敢,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真有意外,我也不想提前担惊受怕。”
雍宁被他说得笑了,所以她的东西总是非常贵,她有恃无恐,这是“宁居”给出的门槛。让进来的客人能够放下玩笑的心态,认真想清楚,是不是真的愿意面对人生的谜底。
许际走到她身边,开口问她:“刚才那一瓶颜料你能卖出好几倍的钱吧,你这几年都掉钱眼儿里去了,为什么说送就送了?”
雍宁不和他客气,伸手让他扶着自己。她有了助力,好走多了,于是打算和许际一起去书房填资料,“我自己说过店里有规矩,要买颜料我才能帮忙,店主总不能食言吧。”
他扶着她,走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这四年,雍宁一直很努力地经营“宁居”,她确实需要钱,于是有上门猎奇的人,她从不手软,而遇到真正需要她帮助的人,她也没有拒之门外。
就像她四年前打出的那通电话一样,办法虽然笨了一点,可她一直都想救人。
晚上的时候,许际和雍宁已经核对完了大部分的材料。
许际一看过了八点钟,急匆匆地走了,他赶去买晚饭,开车回了趟家里,又去了画院。
何羡存今天还在院里,他工作的房间建在最安静的林区,就在园区车道的尽头,二层楼的格局。屋子前后还都种了一片竹子,特意选了最能放松静心的地方。何羡存出国后,画院将这处地方原样留下来,如今他人回来了,一进去又是好几天。
许际给他从城南打包了一份排骨面,这是何羡存自己要的,家里人知道他生活上的怪癖,劝不住,只能让许际带上了两道菜,还有特意煲好的汤,但此刻何羡存连眼睛都不抬,一直对着桌上的一幅碑帖正在看。
许际只能把饭菜都先放在隔壁房间的餐桌上,等了又等,直到他提醒到了第三遍,桌旁的人好像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就算是知道了。
许际实在没了办法,只能等在门边,他心里琢磨,想找个机会先打断何羡存,让他好好把饭吃了,不然这一夜不知道能忙到什么时候。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了桌上的字。
这一晚何羡存其实没做什么具体的工作,他只是在临帖,但没能控制好力度,纸上淋漓而出都是不规则的墨点。
许际盯着那张宣纸,一眼看过去,脑子都乱了。
他面前的这个人,过去面对的都是国宝,有的文物送来的时候一碰就剥落成粉,要经过拼接、清洗、去污、揭裱……每个步骤都需要极致的稳定性和判断力。
在何羡存手下,薄薄一张画纸能揭裱出两至三层,甚至很多时候,他为了补缀残缺的绢本字画,需要亲自去对齐底子上的经纬线。
然而今晚,何羡存只是拿了毛笔,想写一幅字而已,却写成了这副样子。
许际吓了一跳,走过去直接把他手里的笔拿开了,拦下他的手,低声和他说:“院长,先吃饭吧,您最近太累了。”
何羡存绕开他,把那张纸拿起来,他右手捻着它看,轻飘飘的一张宣纸,借着光打出来的影子都在发颤。
身边的人出了汗,许际知道轻重,反复在劝他:“还需要时间,您不能着急,总有一个恢复的过程……”
何羡存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不是第一次面对现实,事到如今,他看着这幅写坏了的字,目光里连点波动都没有,任由它飘到了地上。
他转过身半靠在桌子边上,静静地在想些什么,一直都没再说话。
许际替他把地上掉落的纸张全都捡了起来,不敢翻看,但不看也知道上边都是什么。
何羡存随他去收拾,过了一会儿好像觉得许际的话有意思,于是开口的声音有些低沉了,终究还是说出来:“已经过去四年了,这些话我也听了四年。”
许际还弯着腰,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时情急,脱口而出:“雍宁当年是真的想救您,现在也一样,我今天去看了,她帮助了一个想自杀的女孩……”
何羡存听了这话忽然看向他,开口问:“这两天怎么样了?”
许际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换了个话题,于是赶紧回答他说:“都差不多了,资料已经准备好,填完之后,就剩下一堆跑腿去公证的事了,我继续帮着办。”
桌旁的人打断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是问,宁宁怎么样了?”
许际笑了,他总算站了起来,把东西都帮何羡存在桌上整理好,和他说:“她头上的伤没事,腿好像有点疼,不过已经可以站起来慢慢走了。”
何羡存没再说什么,他也不再看那些字,他已经抬起手把袖口都系好,起身去餐桌旁,准备吃饭,
许际跟过去,又补了一句:“我留心过,东塘子那一片,附近都没有可疑的人,最近一切平安。”
“随她,再出事的话,是她活该。”
许际帮他把排骨面和汤都端出来,自己拉过一把椅子,等在一旁。
何羡存扫了眼手机上的消息,又问他:“馆里开展的时间,确定了吗?”
“文博馆只对外宣布是在七月,具体的日期还没定,但如果按流程走的话,最迟也就是春天那会儿,大概在三月份,书画馆那边就必须把展品送来体检了。”
“他们还剩三个多月的时间,难怪,”何羡存喝了一口汤,明显心思也没放在食物上,“明薇一走,大家都急了……只是我想弄清楚,到底是谁翻出了宁居里的事。”
许际点头,替他记下来。
何羡存放下碗,继续盯着手机上的消息,一条一条处理,抽空想起来才吃一口,又抬头说了一句:“还有,你去查一下这几年宁居的经营状况,还有她所有收入的去向。”
许际愣一下,还是答应了:“是。”
年底的时候,许际成了大忙人。他一连几天都去了宁居,帮雍宁跑前跑后,办理各项琐碎的过户手续。
很快过了圣诞节,雍宁额头上的伤只剩下眉上一道浅浅的印子,她的腿也好多了,走路已经不成问题。
吃过了午饭,许际趴在桌子上给她核对资料。
雍宁知道对方一直都是替自己在忙,于是给他特意泡了茶。许际一闻那味道心思活起来,随口说:“这是何先生最喜欢的祁门香,家里也存着,以前有人送了不少,但我前两天拿出来看,有点受潮。”
雍宁看了一眼茶叶罐,伸手递给他说:“前院可能还有一点,一会儿我去找找,我喝太浪费了,你带回去,还给他吧。”
许际低头笑,笑着笑着那声音又认真起来,和她说:“你劝别人的时候那么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啊,是你说过的,一个人不爱你,才不会懊悔,不会再想来见你……你这脾气怎么就改不了呢,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何苦还去气他。”
他的话也没再往下说,因为雍宁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起来,是方屹打过来的。
对方刚刚出差回来,回家放了行李之后,第一时间想起她。
雍宁看了一眼许际,刚想拿着手机出去接,却直接听见前院有人在敲门。
远处方屹的声音和电话里叠在了一处,他想见她,就直接过来了。
方屹和雍宁算是同龄人,只不过当年在美院里,方屹大她一届,专业课优秀,人又长得格外招女生喜欢,早就是学校里有名的风云人物了,而那时候的雍宁性格孤僻,再加上她天生有特殊能力,本能地回避人群,一直淹没在学生堆里,没人能注意到她,后来她没上两年就离开了美院,从头到尾,也没能在学校里获得谁的青睐。
他们同校却从未见过,方屹从美院顺利毕业后,自己开了设计公司,几年时间创业成功,如今年轻有为,也算得上历城商界新晋的成功人士。
他听到圈子里的传言,得知“宁居”有自己一直想找的一种颜料,特意来拜访。和雍宁相识之后,他渐渐来得多了,两三年下来,她当然清楚方屹的心思。
他曾经提出过想要和她在一起,只是雍宁这辈子实在丢人,她唯一的感情经历里,压根没经历过所谓确认关系的步骤,导致她甚至不像是个年轻女孩,连这个时代男女该有的浪漫心思都不懂,她面对方屹的追求,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祁秋秋说她是块朽木,何羡存把她扔在这院子里自生自灭,如今有人愿意救她,她却连手都不敢伸出去。
而今天,雍宁跑去给方屹开了门,一抬眼就看见他一脸笑意,还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方屹的性格一向爽朗,太容易感染人,让她总算觉得,这个冬天其实也没那么糟。
他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都在出差,先是去了加拿大,最后临时转道跑了一趟俄罗斯,还给雍宁带回了礼物。那是一组传统的套娃,画着红彤彤的小姑娘,特别喜庆,快到新年的时候拿出来格外应景。
方屹把抱在怀里的礼物递给她,一抬眼,看见雍宁头上的伤,瞬间就变了脸色,问她:“怎么回事?”
她把头发往下松了松,安慰他说:“没事,前几天晚上的时候没注意,磕到门边上了。”
这话一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是在胡扯,她的眼睛比起一般人强得多,谁都清楚她在暗处的分辨能力。
方屹已经走到了前院里,他显然也发现这座院子重新修整过,大门换了,院墙也做了防护。他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刚好在午后的阳光下,仔细地查看那些伤,“这不是一处……”
雍宁不想再提,于是也就按下了他的手,示意他真的没事。
她把话题岔开,轻声问了一句:“那边冷不冷?大冬天的还去俄罗斯,不能等到开春吗?”
说着她低头看见了自己抱着的那个套娃,足足有四五十厘米大,但却不重,上边有彩漆,画的女孩非常可爱,还戴着红色的头巾,她能看出这红色里还透出金色的偏光,显得分外漂亮,于是被它逗笑了。
方屹一看她喜欢,心里也高兴,接连出差回来的疲惫一扫而光,他看见雍宁只穿了一件毛衣,又有点心疼,“最后几天是因为项目有点急事,本来想圣诞节赶回来,但实在来不及了……我准备好厚衣服了,冷不着,倒是你,听说历城下雨了,温度这么低,你在院子里应该多穿点。”
“我想着先来给你开门,就这么一会儿。”
方屹被她一句话说得心都软了,于是就着这姿势,顺手拉住她的手腕走去前厅,他想找个地方先把套娃摆起来,没想到他们两个人刚上了台阶,西边的廊下却忽然跑出来一个人。
方屹看见许际的时候,愣了一下,他过去从未见过对方,但显然知道这人不是店里的客人。
雍宁有些尴尬,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介绍。
所幸许际这么多年应酬见人多了,明显不是过去的傻小子了,他此刻分明带着审度的目光在打量方屹。
雍宁只好先开口,尽可能平淡地和方屹说:“这位是许际,画院那边的人,过来帮我办房子的事。”
许际倒是给大家都留了面子,他分寸刚好,拿着手上的资料往外走,也就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既然有客人,您先忙,院长那边还有事找我,我先回去了。”
从头到尾,一句话主次分明,他挑明了自己下人的身份,但同时话里有话,甚至不再有任何客套。
方屹分明是听懂了,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进了前厅,把东西都摆好。他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了那一方茶海上。
雍宁更习惯于喝咖啡,很少喝茶,但今天茶海旁边放了一罐茶叶。
他走了过去,伸手拿起茶叶看了看,忽然问了一句:“何羡存回来了?”
雍宁慢慢坐下,不想让他看出自己腿上还有伤,而关于她过去那点事,她此刻觉得也没什么可掩饰的,点头说:“是,他回国了,房子的手续也可以办了。”
她大致说了一下,近期准备完全把“宁居”的产权拿到手。
“这种院子可没有第二处了,你用了什么办法,能让何羡存同意过户?”方屹的声音永远清亮,他是个阳光的人,但这句话里的疑问和深意,显然也藏不住。
雍宁看着那罐茶叶,伸手放到了一边,她又指指四面的架子,和他说:“这些颜料,原本该是我祖父的东西,我需要一笔钱,正好,这院子他也不要了,等到手续办完,我和何家的瓜葛两清,你帮我把宁居挂出去卖了吧,看看有没有买主想接手。”
“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本来那个基金项目的发起人也是我的公司,你不需要这样为难自己。”
雍宁摇头,“不,我连累过一个无辜的人,虽然不是我本意,可我总觉得心里有愧,总要做点什么,否则我……”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我没有为难,这次何羡存回来的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
方屹对于雍宁的过去,还算清楚。
他知道,她的前半生没有选择,雍绮丽再婚的时候,雍宁还没成年,可她妈妈却等不及了。雍绮丽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一个外国男友,一心要和对方去英国,于是年近五十的女人,竟然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闪婚。雍宁对于她母亲而言,实在连个拖油瓶都算不上,是她自己不争气,一点都没能遗传到雍绮丽的美貌,以至于在她母亲的人生规划里,完全没有女儿的位置。
雍宁和他说过,她预见过母亲的未来,对方应该会平安终老,因为画面是她再次结婚,而对象显然不是那位英国男友,或许雍绮丽的归宿才是她一生的意外。
可惜女儿预知的一切不能成为阻止她的理由。
这也不能怪雍绮丽不负责任,那年月世事艰难,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如果没有孩子,完全不用等到那么大年纪才再婚,好歹雍绮丽仍旧顾虑母女之情,临走的时候给雍宁找了一个靠山。
从此,她的前半生都和何羡存有关,一个年轻又有着特殊能力的女孩,早晚要惹人注意,雍宁被他藏了起来,从此她付出了所有的青春岁月,那段感情却有始无终。
方屹说过他不在意,谁都有过去。
所以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雍宁难堪,于是没有再多问什么,他只是轻轻拍了拍雍宁的肩膀,示意自己明白,“我知道,都过去了,何羡存已经结婚了,他有他的家庭和生活,你也有你的日子要过。也好,宁居的事情算清楚,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以后一切都有我。”
只要雍宁愿意走出这座“宁居”,方屹什么都不在意,他一向相信自己,也相信她。
雍宁听着他这句话,还想说点什么,却又都哽住了,她这模样活像只紧张的兔子,于是惹得方屹笑起来,伸手抱住了她。
她顺着他的动作靠了过去,刚好看见他送给自己的那个木头套娃,小女孩笑得实在太好看,惹得人满心的怅惘都散了。
方屹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连一个怀抱都显得格外郑重,他又一次问她:“雍宁,和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她一时没答话,被他问得突然冒出来无数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堪,可却不能控制。
她在想,原来一段感情真正开始之前,应该得到认可吗?
可雍宁记得,当年何羡存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问过彼此。
关于往昔的岁月,都和这一座“宁居”有关。
那几年雍宁还在上大学,平常都住宿舍,回来的时候就睡在东侧的厢房里。
某个凌晨时分,雍宁迷迷糊糊地睡醒,房间里太干,她觉得渴,于是跑去倒了一杯水喝。半夜醒过来,人渐渐没了困意,她忽然想起何羡存应该还在忙,于是泡了茶端过去,果然发现书房还有灯亮着,她走过窗外,正好看见何羡存的侧影。
看样子也知道,他大概又要熬一个通宵,但何羡存工作的时候永远看不出疲惫,灯光之下,他的目光沉静如海,非常仔细地对照桌子上一幅实验用途的画纸。
每种颜色在不同材质上的表现都不同,如果使用的是宣纸,为了防止后期晕染,托背用的糨糊不能直接刷在画作背面,而需要另刷在一张未用过的单宣之上,再将这张单宣附在书画背面,但因为单宣上还有糨糊成分,很可能造成水分过多,为此需要用另外一张宣纸附在其未刷糨糊的一面,把多余的水分吸出来,在修复工艺上,这个步骤被称为“撤水”。
于是那天夜里,雍宁站在窗外看得入了迷,忘了走进去。
何羡存在撤水这个环节上和其他人用的方法都不同,他直接在宣纸上刷了糨糊,把干净待用的另一层单宣和它边缘对齐,必须完全精准,然后眨眼的工夫,他将宣纸飞快地甩出去,手的力度和时机必须精准无误,两张纸才能分毫不差地贴在一起。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的场面,当时两个人之间隔着薄薄灯影后的一层宣纸,何羡存在屋内,而她恰好就站在窗边。房檐之下投过一地树影,遥远的对面廊下却还有光,一明一暗,不知道谁才是画中人。
影影绰绰,两道人影。宣纸很快被何羡存挪开晾晒,于是两个人视线交叠,他刚好看见她。
云层厚重,星光暗淡,而书房里陈设布置十分考究,长案规整,纸张层层叠叠。
何羡存穿了一件浅米色的衬衫,袖口卷起来,整个人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他还是工作时认真的一双眼,却陷在了书画之间,那目光皓然如月,远比这一夜的光影都要淡,却又分明不太一样。
何羡存不动声色,顺势拿过一边的湿布,正在慢慢地擦手指上碰到的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雍宁,动作却不停,明明满室肃静,却分明一念之间,裂帛断锦。
雍宁被他的目光看得胸口一热,一瞬间腾起来的情绪让她抑制不住,半句话都不敢说。她只怕这场面是自己脑子里的臆想,一出声就要散尽,她太害怕失望,就只记得愣愣地看他。
好像后来刮了风,院子里的树一阵一阵轻微地响动,可那时候的雍宁根本不觉得冷。
何羡存看见四下成了风口,喊她先进去。雍宁这才惊醒似的反应过来,顺势进屋去找他,何羡存反手关上门,和她只有一步侧身的距离,她只觉得他身上满满都是雪松木的香气,于是手里刚刚倒来的那杯茶,终究成了摆设。
无论到了什么浮躁的时代,总有人初心不改,一个完全沉浸在古书画世界中的男人,雅致而平和,如月光入水,波澜内敛,总让人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何况他一旦专注起来,严正而工整的态度实在太有诱惑力,雍宁这点微末道行,被他勾起来,连挣扎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他吻她的时候,雍宁整个人浑身发烫,似乎成了淋过滚水的瓷杯,慌乱之间,她把他长案上的砚台打翻,染了自己一手的墨。
他笑她,她更慌,抬手之间,耳垂上又蹭到墨迹。何羡存忽然顺着那姿势抱着她的腰,把她提起来,让她直接坐在了长案上,这样的角度他能借灯光看清楚,于是他拨开她颈边的头发,贴着她的脸去替她擦。
雍宁一瞬间连呼吸都没了着落,从头到脚仿佛都不再属于她自己,她只记得攀上他的肩膀,他也就任由她抱过来,于是他身上的味道和四下墨汁的气味混在了一起,动物骨胶和桐油制成的真正古墨,隐隐透着天然的味道,并不刺鼻。
雍宁在他眼睛里看见了她自己,他把她身上染的墨色都擦干净了,于是只剩下她红透的脸,无处可藏。
当年她看着他,成了痴,入了魔,以为自己是活该要被何羡存藏在这座院子里的。
那天晚上,她觉得自己成了他手里的那张纸,来去之间,就只剩他眼底一方余地。
那一年,雍宁才刚刚成年,而何羡存已经受人敬仰,声名在外。如今再想起来,雍宁只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何羡存没给过她承诺,他也不是年轻冲动的少年人了,当年彼此身份地位云泥之别,他每天睁开眼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以至于这些矫情的琐事恐怕连想都没想过。他没问过雍宁是不是应该在一起,一切都自然而然,是她傻得忘了自己的轻重。
后来无数个日夜过去,有一次祁秋秋喝了酒,曾经掏心窝子地和雍宁聊过:“这两个人相处啊,就和爬山一样,爬到山顶的太少了,路上能绊你一脚的东西多着呢,你要想办法和院长大人站在同样的高度上才行。对他来说,很多事都不用担心,他养着你实在太容易了,所以你必须要有自知之明,不能让他一直护着你走,只要路上稍微有点小坎坷,你就跟不上了。”
祁秋秋当时边说边给雍宁比划,手举高,再突然落下来,“这山,一爬就要爬一辈子的,如果你喜欢的是个普通人,走不动了,他还能陪着你。可何院长不行啊,他有国家的工作,还有画院的传承……人爬到他那个高度上,就会绑上很多东西,哪怕他自己愿意,那些东西也不会允许他陪你掉下去。何羡存的人生,已经没有返程路了。”
那大概是祁秋秋说过最有逻辑的一段话了。
一语成谶。
他们没有相守的约定,也就没有分手的结局。数不清春去秋来,枕边相依,到了下起冬雨的日子,何羡存半分牵挂都没有,说走就走了。
故人如旧,放在如今的时代,未必是件好事。
今时今日,雍宁想着想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些失神。方屹松开她的肩膀,轻声叫了她一句。
她下意识向后坐了坐,避开了方屹的手,却逼着自己放下所有的执念。
无论她能改变多少未来,可随着郑明薇的离世,早年发生的悲剧已经无法改写,她和何羡存之间,已经连恩怨都写尽了。
所幸未来可期,她还有选择前路的机会。
人人都说雍宁脾气倔,她确实固执,这座“宁居”见证过她今生最好的年华,哪怕没有立场再困守,她也绝不还给何羡存。
她抬头看着方屹,和他说:“你放心,我会离开宁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