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谈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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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如何接受文学遗产

常有友人以如何接受文学遗产的问题相质。我以为要决定这个问题,须先看看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文艺作家。假若我们要成为一个古文家,这就很简单了:我们只须以经术为主,确定思想,而后博及群书(古书),以判得失,再浸渍古人为文义法,即能成功,倘不能博及群书,亦可精研六经,旁及史汉,汉魏文章,也自能落笔不凡,有古人气象。黄山谷说过:“往年尝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读数百过,然后知后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苏黄为宋代两大文豪,书读得很多,而且在思想上都深受佛教影响,可是他们教人作文之法,不过简单如此。我以为,假若我们要立志成为一个古文家,我们便须首先假设头上有一位皇上,不管我们相信什么,我们必须在思想上按照孔孟的道理说话,在方法上按照着贾陆韩苏的技巧行文。明乎此,我们就差不多能一以贯之的明白中国的文学史了。中国文学史中,正统的文学是今古一致,思想与技巧大致相似,即使文体有些变化,也不过是平湖上微微的一些波纹而已。因此,我们没有衣司奇拉司,也没有莎士比亚。我们并不是没有可能成为莎士比亚的人才;象太白,子美,东坡,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们头上都有位皇上,不许他们瞎胡闹。只有一些绝对不管皇上的人,象《水浒》,《金瓶梅》,与《红楼梦》的作者,才真写出了一些自由的,象样子的东西来。可是这样的东西实在不多见,因为写了出来,既不能取得功名富贵,碰巧了还被官府及正人君子所检禁,太不上算。作古诗文,应知:“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字字有来历,皇上与大家才都放心,于是中国文学中乃如一圆珠,滚来滚去,老是那么圆滑,那么大小,那么平平无奇,只要我们能以圣贤之心为心,能无一字无来处,我们便也能点铁成金,成为一个小圆珠子。我们能吸收,能摹仿,就够了。因此,我们论诗文,也差不多是千载一致,所不同者不过略有偏重,甲重音节,乙重气势,只在枝节上求技巧的不同,其用心立论则一也。

那么,假若我们要成为一个新文艺家呢,我想我们一定不能只以摹仿为满足。我们似乎第一就该开拓我们的思想,把世界上那些最善最美最真的都须略略知道一点,使我们成为一个会为全人类思想的中国人。我们自然不必放下自己,而去描写别人;但是我们必须在描写自己的时候,也关切到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一位抗战士兵,也就是全世界反法西斯蒂战线上的一个弟兄。他的生活即使是特殊的,可是他的苦痛,责任,与问题,都是世界的。我们应以世界文艺杰作为我们的遗产,而后以我们的文字、材料,写出我们自己的,同时也是世界的作品来。因此,欲治新文艺,就必先预备至少一两种外国语言,使我们多长出一两对眼睛来。假若我们只有一对眼,只能看中国的作品,即使我们专找那些伟大的著作去读,也得不到多少好处。以《红楼梦》来说吧,它的确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可是其中的思想并与其他的佳人才子书差不多。它能使我们沉溺在一种哥哥妹妹的柔软的梦境中,这是它的伟大处,但是它并不能启发我们,象《战争与和平》那样。一本书必有它所预期的效果,就是哥哥妹妹的那一点,在这一点上它有极大的成功。我们不能责备它没有《战争与和平》那样的效果。可是,为我们学习起见呢,我们便不应只抱着《红楼梦》,而不去多学几招。无论是但丁,歌德,还是托尔司太,他们总把眼睛放开,看到他们所能看到的世界,尽管你一点也不信天堂地狱,但是你没法不承认但丁的伟大。他把天堂地狱与人间合到一处去指导人生。他到今天还使我们崇拜,因为世界文学史中还没有第二个但丁。假若我们只学了汉文,唐诗,宋词,元曲,而不去涉猎别国的文艺,我们便永远不会知道文艺的使命与效果会有多么崇高,多么远大,也不会知道表现的方法会有那么多的变化。很显明的,假若“五四”新文艺运动者,而都是完全不晓得西洋文艺的人,这二十年来就绝对不会有一篇东西比得上徐志摩,曹禺,茅盾等的作品的。

自然,中国老的作品,并不是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现在既还用方块字作我们的表现工具,我们就该知道以前的人曾经怎样运用这个工具来着。而且,从前的人们,在思想上既不敢冒险去乱说,他们只好在文字上想办法。所以,文字在前人的手里真称得起千锤百炼,值得我们去学习。我觉得,能练习练习旧体文,与旧体诗词,对我们并不是件白费工夫的事。

用世界文艺名著来启发,用中国文字去练习,这是我的意见。

其次,我们于上述两点之外,还该扩大“遗产”二字的意思,把社会情形也放在里边。因为,假若我们已读过希腊,罗马,中古,文艺复兴,以及近代的西洋文艺名著了,也已从李杜苏韩学过诗文了,可是我们不明白目前的社会是什么,我们便势必写出有伟大的企图,而内容空洞的东西,那才冤枉!社会上的一切自有渊源,也是世代相传下来的。我们应把这文化视作遗产,而后下笔乃能有物。我们应当批评,但先须“知道”。《红楼梦》虽不能启发我们什么,但它所描写的那一部分的人生的确是中国样子,使人相信。假若我们只闭户读文艺遗产,而不睁眼去看社会,便只认识了死的灵魂,而忘了活的世界,恐怕便要变成唐吉诃德式的写家,而到处闹笑话了。

原载一九四二年九月《文学创作》第一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