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04 断了线（1）
春节的气氛日渐浓烈。无心再找工作，满心都是回家过年，可又害怕回家后被亲戚朋友各种问候。夏小夏每每想起常年在外打工平时很难见上一面的父亲夏大光，心里难免生出一股忧伤。她也想替父亲好好照顾身体一直不好的母亲程妙妙，可越来越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让她这个出门在外的打工者不得不时刻紧绷着大脑。原本被所谓的远大理想塞得满满的脑海，在无声的岁月之歌中，渐渐变得空荡。
回东河村的班车一波又一波。夏小夏坐上车时，天空刚好飘起雪花。她将头倚在车窗上，窗外越来越白，渐渐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干枯的树干孤独地立在希望的田野上，翘首以盼能让它们意气风发的季节。
除夕之夜，东河村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夏大光第一次买了两桶烟花。黑色的夜空被璀璨的烟花照得通亮，夏小夏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那些虽然美丽却只不过昙花一现的烟火，满脸都是时光的颜色。
“妈，听说我们村的房子要拆迁，是不是真的啊？”夏小夏挽着母亲的胳膊轻声问道。
“听说是那样，但还没有具体通知，估计也快了。咱家这破房子，早点征早点好。”
夏大光点头道：“趁拆迁弄点拆迁费，再自己凑点钱把房子弄起来，等你要成家了也能体面点，要不然没地方住。”夏小夏眉毛一拧，想着怎么回话，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瞬时被母亲把话抢了过去。“小夏，阳阳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啊？去年不还说今年来咱家里过年吗？怎么又变卦了？”
夏小夏没有搭话，转身回了房间坐到床上，假装乐呵呵地看着春晚，却有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是啊，说好的一起守岁呢？
这时蔡薇薇打来电话，聊了几分钟，刚挂断，电话又响了。夏小夏拿起来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眼珠子几乎快要蹦出来。如果有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稀奇的事，那铁定是韩笑给她打电话。不过，她却有些感动。韩笑问她好，没有太多的话。刚挂断电话，颜如玉的电话便打进来了。夏小夏按下接听键。“今儿个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约好了是吧？接电话还没完全免费呢，一个个打得这么勤……”
“新年快乐，小夏，我知道我得把最后一分钟和新年的第一分钟留给你和苏半阳，所以赶在这个时间给你打个电话。诶，你刚才说我们一个个，难道在我之前还有好几个？都谁啊？”
“薇薇啊，朋友啊，其实也就他们两个啦。只不过凑巧我这边刚挂电话你那边就打进来了，好神奇。”
“恩恩，那就不多说了哈，有空一定要来上海玩哦，离南昌很近的。”
“恩恩，一定让你陪我逛个三天三夜……”
挂断颜如玉的电话，终于没有谁再打进来。夏小夏将手机放到床头边，侧躺着看着小品，不时笑出声来。一个人看春晚真的很没劲。不想早睡，因为就算睡着，也会被午夜十二点的鞭炮声吵醒。
果不其然，这时外面开始响起一连串鞭炮声，电视里正在倒计时。手机铃声在这一刻响起。夏小夏激动地拿起电话，却不小心将手机摔到地上，屏幕瞬间黑了，她的心里掠过一丝阴云。知道是谁打来的，所以心里非常自责。
“喂……”
14秒漫长的开机时间终于结束，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开口说话的时候，夏小夏觉得自己的声音根本不是自己的。
时间已经是零点过两分。
“怎么了？接通了又挂了……”
“对不起，对不起，太激动，手机摔地上了，可能把电池摔松了。不是故意的。”
“没事。本来想去年的最后一个和你讲话的人是我，今年第一个和你讲话的人也是我。算了，做不了最后一个，做第一个也是好的。”
“不要这样子讲，我会过意不去的。明年除夕换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你说的哦，我记下了！其实，应该我跟你说对不起的，本来说好去你家过年的，实在是家里事多……”
“那明年再来嘛。”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打断他。
“恩，一定……尽量。”
是“一定尽量”，不是“一定”。夏小夏握着已经有些发热的手机，脑子里有些乱。
就是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她过完了自己第二十三个春节。
坐上开往南昌的大巴之前，她酸酸地对程妙妙和夏大光说：“我走了，你们保重。”
程妙妙和夏大光挥手示意她上车。夏小夏透过车窗看向路边的两位老人，心里拧作一团，喉咙堵得有些难受。她刻意张开嘴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在他们心里，她一定是非常优秀的。可是，现实却是那么残酷。他们看不见。她也不想让他们看见。
看得见的是生活，看不见的是生存。
她就像是一匹累到极致的马，一回到房间便钻进被窝睡了个通天觉，任外面鞭炮齐鸣，人声鼎沸，直到第二天早上从闹钟声中醒来。她披上外套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窗外似乎突然绿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刮过大风把附近的树枝全刮到窗边了！南昌的天气就是这么怪异，一觉醒来，你可能已经从冬天来到了夏天。
岁月的潮水总是能迅速淹没人类的后知后觉，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凡人知难而退。可是，总还会有那么一些人，敢于同命运作斗争，为生存奋斗不息。他们不畏严寒，在临近过年的时候站在高高的电线杆上抚摸那些可以为我们带来光明的暗黑线条；他们不畏酷暑，在气温三十几摄氏度的情况下依然拖着疲惫的身躯钻进黑暗的洞穴挖掘可以为我们带来温暖的黑色颗粒；他们冒着风雨，将这个时代突然兴起的电子商务事业推向一个又一个巅峰，让数以亿计的人群有台电脑就能购买天下万物。无数个他们，组成每一个特殊时期坚不可摧的力量，将这个世界打造成我们无法想象的样子。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
即使再不起眼，也一定有其存在的价值。
夏小夏每每碰壁的时候，就会使劲想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论。
投出去的简历仿佛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好不容易有个电话打到手机上通知面试，一去才知道是个小型培训机构。随着时间的流逝，当老师的愿望渐行渐远。她不由得想起那个第一名。
从实习时教过的学生那里借来初中三年的语文教材已经不知翻了多少遍。每次翻开它们，都像见到许久未见的朋友。可是，每次面试依然失败。她越发苦恼，不得不下定决心找一份稳定工作。幸好南昌的公交车到哪里都是一块钱，否则她连出去面试的钱都快拿不出来。
生活将她逼进了死胡同。她不得不奋力反杀。
她突然后悔将母亲塞给她的一千块钱还回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代价如今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她知道父亲夏大光其实看到她把钱还给母亲了，只是没有说出来。她知道，父亲是怕母亲难受。
算好了苏半阳大概到达上海的时间，她打电话给他，却提示关机。她猜想可能他的手机没电，于是等到第二天继续打，可依然关机。她不记得打给他多少通电话。那些时刻，她很担心，也很难过。前方一片黑暗，看不到方向。
足足等了一个星期，苏半阳才给她发来一张他在复旦大学校门口拍的照片。照片上，他侧着身子用手指着校名傻傻地笑。那一刻她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梦想的自由，她毫无理由束缚他的梦想。正如他从未束缚过她的梦想一样。
她没问他为什么手机一直关机。她觉得他肯定会主动告诉自己，可是，他似乎忘了这件对她来讲特别重要的事情。
忙完手里的事情，她照着号码打过去，却是颜如玉接的。颜如玉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告诉她苏半阳为什么用她的手机发短信给自己。她的心里掠过一丝阴云。
她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手机在，爱情在，手机亡，爱情亡。”刻着“夏 19870506”的钥匙扣刚刚挂到手机上，手机就莫名其妙丢了。苏半阳不敢赌夏小夏会不会认真。她若认真起来，输的那个人一定会是他。
夏小夏租住的小单间因为靠近学校，租金比较便宜，但面积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两样东西还是租下房间后才置办的。
吃着热气腾腾的泡面汗流浃背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流眼泪。大学的她是何等风光，门门功课第一，各种考试成绩第一，各种证书拿到手软，如今却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找到，整日里过着这样的生活，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她挥起衣袖，将鼻涕揩了个干净，然后继续吃面。闻着面香，喝着浓汤，渴望有一份工作的念头在心里疯狂滋长。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快到十点钟。
虽然心里特别想尽快找一份工作，但当她站在TPY大厦五楼时，心里多少有些胆怯。
面试她的是一个看起来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女孩笑着问她：“是大学本科吗？”
“是。”她点了点头，小声地回答着这个看起来很没有分量的问题。
“大学里实习了三个月？”依然是咸鸭蛋上撒盐的问题。
“恩。”夏小夏不紧不慢地回答道。问题简单，答案自然简单。
“有教师资格证吗？”女孩突然眼睛一亮，开始正眼看她。
“有。”这样问下去她也只能回答一个字，因为答案本就是一个字就能概括的。女孩这回换了一种坐姿，抬起手将垂到眼前的鬓发往耳后捋了捋，继续问她：“哪个科目的？”夏小夏答道：“语文。”
“行。这是课文，你先备课，二十分钟后试讲。”女孩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初中课本，沿着桌面推到她的面前。她点头说“好。”
她虽然嘴上答应着，其实心里开始打鼓。她并不擅长试讲。三个月的实习期对她来讲实在太短，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掌握如何讲课，每次讲课都要认真写好教案才敢上台。脱稿试讲对她来讲是一道坎。
她端着课本，死死盯着《沁园春·雪》这篇课文，从头到尾看了不下三遍，理清了文章脉络，也在心里过了好几遍。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就交给你咯，加油。”引她走进教室的老师说完之后走到最后一排坐下，然后抬起头来看她。就是这样一个眼神，让她突然心生恐惧，脑袋里一片空白。老师见她愣在那里，微笑着抬起手来示意她可以开始。她报以微笑，这才清了一下嗓子，响亮地说：“接下来，由我给大家讲《沁园春·雪》这篇课文。”
她站在讲台上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正以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她。
她努力不让自己怯场。每讲出一句话，脑子里便飞速理顺课文的脉络。当教室里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的时候，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将板书写到黑板上。字迹工整，端庄大方。
刚才面试她的女孩引她进了校长办公室。她瞪大双眼看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巨大转椅上的年轻男子。
“韩旭？”她惊叫起来。
“没错，我就是校长。怎么样？这里环境还不错吧？我刚才听了你的试讲，很厉害哦！愿意留下来吗？”韩旭边说边从抽屉拿出一个纸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递给小夏。
“谢谢。”她轻声说。“我当然愿意啊，那你愿意出多少钱？”她喜笑颜开，完全释放了试讲时的紧张和不安。
“这样，我先跟你讲讲我们这里老师的薪资水平……”韩旭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类似工资表的东西递给小夏。她接过来扫了一眼，立马愁容满面。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韩旭补充道：“工资是低了点，但在这座城市，目前这个行业的工资水平就是这样，跟北上广深是没法比的。但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涨的，而且是翻倍。”
“是不是真的啊？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撒！”夏小夏听完韩旭的话，就当是听了一个笑话，乐呵呵地回应道。
“我对这个行业的理解，肯定比你透彻。信我没错的。”
夏小夏咬了咬嘴唇，心下想了一圈，这是到目前为止自己能找到的最适合的工作了，就它吧。往后余生还很漫长，如果遇到更好的，到时再换也不迟。眼下找份稳定工作解决温饱问题才是大事。
“好。”她将工资表还给韩旭。
签完合同，韩旭突然问起颜如玉。夏小夏心里一紧，果然是避不开这个问题。自从第一眼见到他坐在这间办公室的时候起，她的心里就冒出一堆疑问。现在他问起来，她也正好理一理头绪。
“小夏，知道颜如玉在哪吗？”韩旭的声音有些发抖，估计是忍了好久才开口。
“我不知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吗？”她回答得很果断，一是因为确实不知道，自从离开学校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联系；而另一个原因，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毕业她便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根本联系不上。我以为你会知道！毕竟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那天看到你的简历，我挺意外的。没想到咱俩还有这样的缘分。”他的声音假装洒脱，却更显失落。
“我也没想到咱们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是你自己的公司吗？”她终于把心中的疑惑抛给了他。即使他不愿说，至少她已问过。否则这个问题会一直纠缠她。
“当然不是……我也是领工资的。”韩旭的嘴角撕开一个很好看的笑容，却有种苦涩的味道。
“骗人是小狗。我才不信呢！”夏小夏撅起嘴巴，不大相信他所说的。
“爱信不信。”韩旭也是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模样。
夏小夏气急败坏地说：“不说拉倒，走了。你们家的桶装水真好喝。”
“好喝你就多喝点。明天记得来上班，不要迟到！”
“知道。”
离开TPY大厦坐上公车之后，夏小夏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任凭车身怎么震动，头部怎么不舒服，她都没有将头从车窗上挪开。她按耐不住兴奋地看着窗外。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在公交车停靠在站台的时候迅速从后门跳上了车，看来是准备逃票的。
她迫不及待把找到工作的消息告诉了蔡薇薇。可说到工资的时候，受挫感瞬间膨胀起来。蔡薇薇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就把她沸腾的小心脏瞬间浇得冰凉冰凉的。
“你以后千万别跟我走在一起，我的智商都被你给拉低了。回头给你买台洗衣机。”
夏小夏先是一愣，想弄清楚蔡薇薇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但着实跟不上这个疯女人的节奏，只好愣头青一样问道：“干嘛？”
蔡薇薇不假思索地说：“给你洗洗脑啊，你的智商得重新开发。”
夏小夏火了，提高分贝吼道：“蔡大编辑，就你文化高，懂得玩文字游戏损人，告诉你，等我真正过上好日子了，你就尽情嘲笑自己的有眼不识泰山吧，哼……不跟你说了，我饿死了，为了面试早饭都还没吃呢！”说话之际，只感觉肚子咕噜噜叫个不停。
挂掉电话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卖千层饼的小店。“两块钱的。”夏小夏笑着冲站在案板那边的男孩说。“好嘞。”男孩爽快地答应着，没过多久，热乎乎的千层饼便递到夏小夏的手中。夏小夏将鼻子凑上去使劲闻了闻，淡淡的香味钻进肺腑。
她这才想起还没跟蔡薇薇讲，其实她找到工作不是最重要的。
不过两人已约好晚上六点在老地方见。蔡薇薇公司附近也有家“老地方”。
回到住处补觉。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夏小夏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大概是找工作太久，心中的疲惫感已经到了极限，所以才这么能睡。
出门时已近五点。她兴冲冲下楼，径直朝公交站台走去。这里离蔡薇薇的公司还有半小时车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