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慨然入彀
方青池凝神望着眼前的龙团，这饼银丝水芽，值得四万钱。马安怡以添个好彩头之名将这茶饼送给自己的时候，原以为这茶饼便是最后的杀器，哪知自己将所有试毒的法子都试了一遍，也查不出这茶饼的任何异常。
吉时一到，方青池缓缓从龙团上掰下一小块茶饼，在炭火上炙了炙，再用小杵小臼将这一小块团茶捣碎，又用茶磨将碎茶碾了几遍，用细罗将碾完的茶筛了两遍。
此时青白釉瓜棱执壶中的水已经沸到了蟹眼。
方清楚不慌不忙，一手拎起执壶，一手行云流水般拿起曜变天目盏，放在炉上就着炭火烤了烤，才将茶粉倒入干燥的曜变天目盏中，曜变天目盏的黑釉上点缀着浅黄的斑点，斑点周围又晕了淡淡的蓝色光晕，幽深静谧，盏中落了绿色的茶粉，在渐浓夜色中分外深邃。
方青池微微倾斜执壶，将茶粉调成膏状，又持了执壶，绕茶面注水一周，然后急注，随即用竹筅在茶盏中击拂，茶汤迅速泛起宜人的细小泡沫，周回旋而不动，等到击拂的泡沫退下，盏壁干干净净，茶汤纯白。
对面的方青瑶看了看自己的油滴盏中青白的茶汤，微微摇了摇头：“阿姐，我输了。”
朱允炆不知何时已经移步过来，相比其他嫔妃的云脚散，无论方青池的纯白茶汤还是方青瑶的青白茶汤，都是本次斗茶的佼佼者，忍不住拿起曜变天目盏，想尝一尝香甘重浓的龙团，却被马安怡按住了手腕：“陛下急什么，这第一轮还没结束，第二轮更没开始。”
朱允炆笑着放下茶盏：“朕一时忘形，青池、青瑶，你们继续。”
青瑶端起被朱允炆放下的茶盏，细细抿了三口：“银丝水芽，惠山泉水。”
方青池浅浅一笑，点头道：“不错。”又端过油滴盏，品了三口，“御苑玉芽，竹沥水。水用得很好，倒是遮掩了茶蒸不足的苦味。”
第一轮，方青池点茶略胜一筹，品茶平。
第二轮，二人又是一轮行云流水的炙茶、碾茶、罗茶、烘盏、点茶，在清凉的秋夜月色中衣袂飘飘，恍若两个绝世高手在月下剑舞，令看的人心醉神迷。
只听方青瑶哎呀一声，手指渗出一滴鲜血，滴落到正在击拂的鹧鸪斑盏中，殷红的血滴氤氲在纯白的茶汤中，很快与茶汤融入一体，方青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突然断裂的竹筅和被刺破的手指。
方青池的茶汤也已点好，注水运匙，茶面上展现出一副仙鹤月下嬉戏的画面，转瞬即逝。朱允炆又惊又喜：“水丹青！”
就在众人啧啧称奇的时间里，方青池拉过方青瑶的手，细细为她剔了肉中的竹刺，包扎好了伤口。又缓缓端坐好。
“不用比了，青池已经赢了。”朱允炆宣布道。
“不，”马安怡道，“茶百戏不过是余兴助乐，第二轮点茶明明不分伯仲，只差品茶定输赢了。”
“可是我的茶已经混了血，只怕……”方青瑶摇了摇头。
“可见天意如此，青池可要继续？”马安怡目光灼灼，直视方青池。
方青池的唇角终于也绽开由衷的笑意，原来是这样，图穷匕见，怎可辜负马安怡的好意？于是徐徐端过鹧鸪斑盏，一饮而尽：“乙夜清供，金水池水。”
方青瑶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也端起眼前的兔毫盏，缓缓饮尽：“启沃承恩，去年第一场雪水。”
朱允炆抚掌道：“青池青瑶果真是方家双壁，斗茶品茶都不分伯仲。朕以为，青池要在混着血的茶水中品出团茶的品种和水品，更加难得，因此应该是青池拔得头筹。”
马安怡点头微笑道：“臣妾也深以为然，来人，赏珍珠十斛。”
方青池缓缓朝向朱允炆跪拜道：“陛下，青池不要珍珠，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月色下方青池轻衣广袖，翩然若仙，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泛着波光，朱允炆心头一热，忍不住扶住她的手臂，和颜悦色道：“青池但说无妨。”
方青池缓缓抬起眼，凝重道：“景隆虽为将门之子，然而无甚带兵经验。青池恳请陛下，以徐辉祖殿后，以防万一。”
话音刚落，马安怡便愠恼道：“徐辉祖不也是没有带兵经验，更何况他还是燕王的姻亲，如何有景隆可信？”
方青池并不答话，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朱允炆：“陛下……”
朱允炆的眸色冷了下来，但他记得自己的承诺，依然维持着扶起方青池的姿势：“青池，你莫要着急。只待过了明天，朕便允你所言。”
黄聃忍不住讥讽道：“茶欲白而墨欲黑；茶欲重而墨欲轻；茶欲新而墨欲陈。青池何以同爱两物？”
方青池顺着朱允炆的搀扶缓缓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回转头道：“上茶妙墨具香，是其德也；皆坚，是其操也。譬如贤人君子黔皙美恶之不同，其德操一也。惠贵妃为什么凡事只注重表面，而不注重内在呢？”
黄聃语滞，悻悻扭转了头。
马安怡垂下眼，若有所思。
方青瑶微微偏转头，神色间愈加凄苦。
朱允炆眸色又是一冷，黄聃嘲讽方青池朝三暮四，在燕王与自己之间摇摆不定。方青池转而说黄聃只注重外表，却说燕王与自己都是贤人君子，又将燕王与自己相提并论，不提燕王半句不是……心中微微膈应了一下，他试图在方青池的脸上寻找一丝欢喜，但终究没有找到。这一场热闹的喜事盛典，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心生欢喜，好在明日，明日礼成。李景隆若是顺利攻下北平，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燕王了。
腊月初九，天刚蒙蒙亮，披甲卫士与宫廷礼仪侍从依然分列奉天殿宫门两侧，礼部奏起了礼典乐曲，宫人们在大殿忙碌地备齐册封的香案与册封的金宝金册，奉天殿的丹陛两旁，盛装的歌舞艺人井然有序。
负责本次册封的承制官李想敲了三次钟鼓，身着衮冕服的朱允炆缓缓步入奉天殿，文武百官依品级鱼贯随行，李想毕恭毕敬地为朱允炆奉上了册封的金册以及皇贵妃宝玺。文武百官按庭仪时候的站位，依次站在殿中各自的位置上。
李想从中门走出，身后跟着仪仗与奏乐的队伍，一路走到新修葺的金池宫，高呼道：“有制！”
“朕惟乾行翼赞，必资内职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选，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尔方氏青池，敏慧夙成，谦恭有度，椒涂敷秀。兹仰承懿命立尔为皇贵妃。锡之册宝。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