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展场——文化、构造与秩序
随着文化变迁和艺术理论的发展,自中世纪的“神圣空间”,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列斐伏尔的生产空间,福柯的“另类空间”,到德勒兹的“折叠空间”,艺术理论家们对空间的认识以及主客体在空间中的关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同样在这一变化过程中,作为重要的艺术空间,艺术博物馆的功能和观念也发生了转变:经历了从“他处的圣地”权威空间、“艺术大教堂”的教育空间,到公共艺术场所的转变过程。与传统的艺术博物馆遥不可及的“艺术圣殿”的性质不同,当代艺术博物馆不再是教化育人的殿堂或盛放艺术品的容器,而转变为艺术发生和创作的场所。
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其著作《千高原》中将人类文明社会的思维模式总结为两大类:一类是以二元逻辑为中心的树状思维,以统一性、线性秩序、等级体系为基本特征,发展出来的是一种层级关系;另一类是马铃薯或红薯之类的根茎为原型的根茎思维,非中心化、无规则性和多元化是其基本形态,引申而来是一种平滑关系。他指出,“树根文化”一直以来都占据社会文化的主体,许多艺术作品或展览场所在表现手法、经营位置等方面都是以目的论和二元对立为特征的文化模式作为内在逻辑。根据德勒兹与加塔利的分析,“树根文化”的典型特点是将“根”作为中心,枝叶是在根的基础上层层生长起来的,这是一种再现性为主体的中心化、层级化和整体性的概念结构模式。中国传统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空间就是一种典型的树状模式,它的不同展厅有明显的空间区隔,依据展品类别进行展厅布局,如绘画馆、青铜器馆、书法馆等;每个展厅的艺术品再依据创造时间进行线性的陈列,每个展厅都设立出口和入口。展厅之间运用一定的序列如串联式或中心式进行排列。展览以常规展为主要形式,从空间性质上来讲是一种中立的、同质化的展示环境,从空间布局到展示方式都呈现一种“树状”模式,是典型的层级空间。而当代艺术如大尺度的装置作品、多屏的影像作品等完全解构了这种单一的展示空间。一种适用于当代艺术新材料和形式的博物馆展示空间——巨大的、无柱的展示空间逐渐出现在人们视野中。这种空间样式打破了传统的空间格局,是一种无中心、不特意强调空间秩序的、开放的空间模式;是以展览主题进行布展,由策展人、艺术家与观众共同完成的展览。每个展览都是对展示环境的重新建构和塑造。
正如汉斯·贝尔廷对艺术史论述的“传统的具有内在逻辑的艺术史模式已经终结,出现了以几种甚至更多种并列的艺术史取代那种唯一的、强制性的艺术史的情形。”同样,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艺术样式和艺术表达方式的增多,在当代艺术博物馆中,那种“传统的、权威性的”空间样式已经不再适用于当代艺术作品的展示。当代艺术作品的创作更加注重艺术理念的表达,因而在媒介上选择更加灵活、艺术样式更加多样,有些艺术作品的体量逐渐加大,为了适应这种艺术样式的发展趋势,巨大的、无柱的、流通的展览空间成为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一大特征,探索性的主题展成为其主要的展览样式。因此,本章通过与传统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空间的比较,从展示内容、展示形式分析中国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空间的新构建,以及对中国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空间的平滑性质进行全面解读。
第一章 全新的展示内容对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空间的构建
在开展全文论述之前,首先对“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空间”的概念做个界定:
“空间”作为一个发展的概念,有着丰富的内涵与外延,在不同学科领域、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的社会文化有着不同的阐释、解读与分类。中国的时空观是由宇宙观衍变出来的,“《管子·宙合》云:‘天地,万物之橐;宙合,有橐天地。’比较早地接触了‘宇宙’这一命题。”“尸佼指出:‘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这里的‘宇’,就是容万物、天地的橐,就是具有六个面、三个向量的立体的‘合’。‘宇’既然能容万物、天地,自然原本是‘空’的,于是,‘宇’被引申为空间。而‘宙’通久,‘往古来今’即指时间。毋庸置疑,宇宙(宙合)即指时空。”老子《道德经》第十一章,从“有”与“无”切入,阐述空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西方的科学家与哲学家也从不同的学科背景对空间进行了研究,做了精辟的论述。康德为以先验为哲学背景,指出空间属性不取决于空间本身,而是由空间主体的直观形式所构成。海德格尔认为:“空间是人存在的家园,‘空间’是为意义和秩序所规定的世界,它把人作为人而展示出来,与此同时,它把人的生活‘空间’安置在切合物性的大地上,因此空间往往关联着自由、价值和永恒”后现代主义时期,源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诺伯格-舒尔茨提出“存在空间”的概念,其内涵在于将空间研究同人的存在属性明确地联系在一起,表达了一种人与环境之间的基本关系。“存在空间”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认为空间应该是被体验的、具体化的“知觉空间”,强调空间中人的感知与体验。另一方面关注空间中人的行为与发生的事件,认为空间中所诱发的事件及参与事件的身体“行为”才是空间的本质。
展览,即英文中的“exhibit”,源于拉丁语exhabere。拉丁语中ex-,表示“出来”的含义,habere的含义是“有”,因而展示的原义是“将自己拥有的东西拿出来”,这也是展示活动的最初内涵。“展览空间是一种以科学为功能基础,以艺术为表演形式,表现一个精神与物质并重的展示环境。这样的环境不仅能够传播信息,启迪创造,陶冶性情,同时也可以培育新文化、新观念。”可见,展览空间是空间形态之一,其本质是一种人为创造的环境,是人与人交往的一种中介形式,为展示活动提供符合美学、原则的空间结构。
艺术展览空间即艺术物态化后的空间占有形式,有多种不同的分类方式:如按照载体类型可分为个体性展示空间,如卷轴式或画框式的空间表现形式;群体性展示空间,如博物馆、美术馆、艺术中心等。按照空间形态,可分为户外展示空间与建筑内部展示空间。按照开放程度可分为私密的艺术展示空间与面向公众的公共展示空间。本书研究对象是开放性、公共性的群体性展示空间的一种——艺术博物馆的展示空间。
艺术博物馆中的展览空间是博物馆的空间职能之一(一般的博物馆空间根据功能可划分为收藏空间、展览空间、办公空间、公共活动空间),主要指的是艺术馆内担负着艺术品陈列展示和观众活动的主要区域,是艺术品呈现展览和观众活动的载体,包括基本展室、特殊展室、临时展室、室外展场、门厅、进厅、报告厅等。从空间形态来讲应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是物理空间,即由建筑物组成的围合空间,包含空间序列及空间基本构架等;另一方面是艺术策展人在策划布展过程中对展览建筑空间的创造性改造,是对艺术馆展览建筑空间的进一步细化、改造、新构建。如果说,建筑空间是赋予艺术馆空间第一次生命,而之后每一次展览策划都是对空间的重新营造,则赋予艺术馆展览空间第N次生命。
学者巫鸿在《作品与展场》一书中指出:“不但博物馆的建筑空间可以‘盛放’展品,展品也可以‘界框’和解释建筑,给建筑空间以特定的含义。”他从策展人的角度从四个层面对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空间进行了剖析:首先,他指出博物馆和美术馆中的展览空间,并不是指博物馆中的建筑空间,而是建筑与展品和观众共同形成的复杂空间关系,会根据展览的性质和目的不同而变化。其二,每个博物馆中的展览空间,即建筑空间与展品、观众形成的空间关系是包含一定话语的空间,应该根据特殊的设计意图形成,是策展人自觉的、可以付诸行动的策划结果。其三,对展览空间的设计和实施也是策展人对展览机构和社会施加影响的手段。比如说,通过在室外陈列最新的实验艺术作品,展览可以扩大美术馆的物理空间,把原来的展览纳入一个更大、更新的当代艺术空间。其四,从技术层面上讲,与编写展览说明和图录这类文字工作不同,展览空间的设计和建构带有很大的艺术性和技术性。策展人必须和艺术家、建筑师以及其他专业人员密切合作以取得理想的效果。
本书将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示空间界定为一个由博物馆的建筑空间与展览共同构建的一个艺术场所,整体看来即是一件艺术作品,因此艺术博物馆展览空间的构建是设计师、艺术家、策展人与观众通过展览的形式共同完成的,本书试图以中国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空间为触媒,延伸至对当代艺术作品展示与当代艺术展览基本理论的探索。由于传统艺术作品与当代艺术作品的媒介、表现方式、作品形式不同,传统艺术的展览与当代艺术的展览具有很大不同,为了便于研究,本书以展示的作品类型将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空间分为展示传统艺术作品的展览空间与展示当代艺术的展览空间。中国传统艺术如绘画、书法、雕塑等外在艺术样式、主要的表现媒介相对单一,在展览史的发展进程中传统艺术作品在艺术博物馆中呈现状态也较为统一,这类展览空间的形态、场所特征相对简单稳定。而当代艺术如新媒体艺术、装置艺术、影像艺术呈现样式丰富多彩、作品体态不断扩大,因此在当代艺术作品展览中,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空间也不断地被解构与重构,呈现出新的场所特征。如上所述,本书的研究重点是展示中国当代艺术的艺术博物馆展览空间,包括当代艺术博物馆与美术馆的展览空间,如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余德耀美术馆、今日美术馆等;虽然中国传统艺术博物馆也会有当代艺术展览,如中国美术馆的“影像艺术三年展”,但不作为本书的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