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
首节
“甲午六月”,定从《或问》。“自成”不作“自然”看,中便含有“工夫”在。似是就诚宽论道理如此,其实便是责成学者意思。下“君子诚之为贵”,正与此句相应。
只此一个“诚”字,其属人属物,正须就道理讲说得周到,分明自见,或侧重在“理”,或侧重在“心”矣。必拘泥某字主“理”,某字主“心”,则上下文理将执滞不通,何以说“尽”乎?如首一“诚”字,《注》明以“心”言。若泥住,则天地万物如何说得去?讲家因谓兼实理实心,不知下节三“诚”字未尝不俱兼实理实心,何必划定?
“诚”,故与俗言“着实”不同,然亦只是“着实”之谓。“成”即“成立”“成全”“成就”之“成”。人莫不欲其成全,不甘于颓败,惟这个“着实”底,是即物之所以自己成就处。天地万物惟有此实理流行,故成其为天地万物。如牛之性负重,即实能全此负重之理,乃成其为牛。马之性行远,即实能全此行远之理,乃成其为马。人之性本自真实无妄,惟真心能全此无妄之理,乃自成其为人。天地无心,只自然尽道而已。万物不可以“心”言,亦只自率其性而已。惟人尽此“实理”,全在于“实心”。苟无“实心”,即便无“实理”,故曰诚以“心”言,本也。有此“实心”,便是有此“实理”。其“实理”之有,即是伦常日用间能尽其道者也。故曰:“‘道’即‘实理’之条件分呈处;‘自道’即‘自成’之实在用功处。”下句原包在上句中,故用“而”字连下。
首句自是就理论断之词,言“诚”乃性真,为物所固有底。“自成之具”,欲自成而求所凭恃,舍此故无余法。惟“以诚自成”,乃可立于天下;不“以诚自成”,则为天下之废物矣。人为万物之灵,可听其气拘物蔽而不诚乎?故必“自进于诚”,乃成其为人。既“以诚自成”,而诚中之道,自必为人所当行矣。是上句说得明,下句自出。“不止”,是吴因之上句“说得重”之谓。
“诚”之一言,道理本宽,须是放宽说,然说来自注在人身上,玩两“自”字可见。天、地、物俱不必言“自”,惟人必是凭实心以“自进于成”,故特下一“自”字,遂顺接以“而道自道也。”两“自”字,是一气相生,本意原总为学者警醒,此节尽自有无待而然之说。久已尘封,朱子初说亦为所惑,后《或问》中方为改正,至《条辨》《精言》,已不踵其误矣。但本节精神终未醒出,所以讲家论通章,总归重“诚之为贵”句,不知此“道以理言用也”句,只是打转章首意。首句乃是当头棒喝,开口不放松处。玩两“自”字,何等鞭策!两“也”字,何等指点!玩“成”字,见得由是则成,不由是则败,有悚惕意。不明说“工夫”,而以“成就”为言,有“歆动”意。“道”,由也。言“道自道”是当前指示,不容推诿意,警醒学者字字精神。到“诚之为贵”,不过再应上节。“教君子必当如是用功”,已是第二句了。
《精言》“自成”即作“成己”看,其意盖谓有工夫在也。但“自成”“与成”已有辨曰:“‘成己’是重‘成’,止见得是有工夫。曰‘自成’,则重‘自’字,是要自己主张起来,不可颓废之意。”“自”字可带了“己”字,故此处省一“己”字。“己”字代不了“自”字,故末节“成己”上仍用“自”字。《精言》看“自”字,又有“不诿其责于他人”之说。此却不合本文语意,不必用。
本文不曰“自修自尽”,而必曰“自成者自修自尽”,语意俱还轻松。“自成”则打开后壁,是直以“成全无欠缺”底说来,则期望学者之意深矣。“成全无欠缺”意,早与“诚者,物之终始,不成无物”打通,上下固紧相对照也。
凡行子臣弟友之道妥帖精详,那一件不是以“心”为主?惟行道俱以“心”为主,故曰“本至以实心行出道理”来,便是见之运用底。故曰:“用如此看,方合上下句为一局。”如《大全》诸说“有是心,然后可以行道”,则说成两橛了。“实心”即在“行道”上说,于道无不尽,毫无伪妄,此所以为“实心”,不是空空先有一个朴实心也。玩前章《或问》“纯则诚,杂则妄”可见。
朱子又云“诚以心言”,是就“管摄众理”处说“心”,玩此可知。说“实心”便有“实理”在内,不是有了“实心”,然后有“实理”也。看下节,《注》说“实心”处,不再说“实理”,更可见。“不成”,下节只申“自成”句,全脱却“自道”句乎?
诚以心言,此便是“义理”之心。“静”而为涵众理之实心,“动”而为体众理之实心,须知二意都统在本文上句中。“道自道”,特醒出“以诚自成”之实事来,不可谓上句是静时之实心,下句是动时之实心。
《章句》“本也”之“本”,犹干也,便统“发用”在内。
次节
上句就“本然”底推说,次句就“伪妄”处反说,总申明“诚以自成”之故。末句就工夫,仍收归章首。
《章句》首段切定“终始”字,是说“诚”所以为物之终始底缘故。若正讲首句,须握定两头,不遗中间方是。程子“彻始彻终”四字尽之。
“诚”者,物之终始。固是指“本然”者言,然即此便见得“诚”无一息可离意思,故下紧接“不诚无物”。《浅说》谓“从上句抽出说”,正是此意。
物以“诚”为主宰,才“不诚”,合下便只是虚壳子,安得谓之“物”?《注》用“一”字,说理最精。终身有诚,便终身有物;只一刻不诚,此一刻便无物,理固如此。
《章句》“故人之心一有不实”,是正贴“不诚”。下“虽有所为”,此“所为”便是不行道底,正“不诚”之实迹。亦如“无有”即正贴“无物”,此已反将“不以道自道”收入“不以诚自成”中。下“盖人之心”一段,又从正面找明。上下反正说,意自一串道之。“在我者亦无不行”,原是说本节意思,并回应上节。次句“不是”,本节无此意,《注》另补出也。
“物之终始”,此“物”字,似以“人”言。“不诚无物”,此“物”字,据《章句》,似又以“事”言,向颇疑不副。因思虽有所为,亦如无有,是说无物之实际事,如无有,便是无了自己。然终觉费解,后阅“体物不可遗”,《辑语》“物”字,当兼“事物”说,甚觉有理,因悟此节两“物”字,俱兼“事物”,自通。如解“有物有则”,君臣父子之人是物,人之耳目手足亦是物。此节照上“自”字说“物”,固以“人”为主,而人之“事为”,亦自是“人中之物”也,要亦归在“人”上。《语类》:“不诚,则心不在焉。视不见,听不闻,是谓之无耳目可也。”又云:“不说实话,虽有两人相对说话,如无物也。”参观此两条,意自可见。
言为贵者以其有物,而能“自成”也。《注》“盖人之心”一段缴足。
“能无不实”,“无不”二字连说,与上“一”字正相针对。
“诚者,物之终始。”《章句》自是本文正解。《或问》则以“天地圣人,始终尽诚”言之者,正见得句中本意。原是要人始终尽诚,故举之以为则也。此即是发明“道不可须臾离”意思。
章首二句唤醒之词,直是一喝三日聋。中二句推断之词,切至透底,直是一刀两断,使人更无躲闪处。到“诚之为贵”,词便和平,只是承上二句,按到“学者用功”上,以响应章首耳。讲家偏重此句,似未得其语意。
末节
首二字,《时讲》皆以“人”言,是承“君子诚之为贵”来。理虽可通,但于下“所以”字语气不顺。细玩通章文理,三用“诚者”字提唱之,此自是承章首“诚者,自成也”转进一意说,与上两节首二字同,俱以实理言。如此,则章法相贯,承转分明,而落“所以”字,方觉稳顺。《注》“自明晓下,即得于已”句,照节首“诚以成己”说,非承“诚者”二字也,诸家多混混。
“仁”即是“诚”,故为“诚之体”,乃存于身,而为所以成己者。“知”则是“诚之明”,故为“诚之用”,乃发于外,而为所以成物者。《注》“体用存发”,照“成”及“成己成物”说来。
“仁”者,真挚精纯之谓,即“诚”之替身,故属“成己”。“知”乃“诚”之明。“知明”处当故属“成物”。自切本章说,故与孟子不同。
“仁知”乃“成己成物”之具,当是“已成”之德,非但故有之德也。故云“性之德”,下一“之”字。《辑语》《精言》所见极是。但本文正意,却主原于“性分”说。
诸家皆就己、物分内外,似未尽,当就“成己成物”说。“成己成物”虽有内外,而“以仁以知”则无内外。是“仁”以“成己”,“知”以“成物”,乃合外内,总归于一之理也。“道”字,仇沧柱作“理”字看,指“诚”言,当从之。
“知”非在外,则“成物”亦非性外事。合外内之道,不单指“仁知”,“成己成物”俱在其中,无非一“诚”之连用也。如此看,方与首二句合。
“时措之宜”“时”字,常讲只就己、物不同处说。
按:《语类》又有平康时、仓猝时之说,当兼用之。时而以“仁”措之己,则各随其时之常变,而无不得其宜;时而以“知”措之物,则亦各随其时之常变,而无不得其宜。如此说,则“时”字方有味,而“宜”字亦见精神,说理乃为圆到。
时措之宜,言己、物、事无不恰好,已说到效验上了。然必如此,方是“成己成物”,故与首二句只是一层。
此章是两扇文字,截对整齐。上二节为一扇,首二句以“当然者”言;中二句就“所以然”处说;末句又缴归“当然”上。末节为一扇,亦是首二句以“当然者”言;中四句就“所以然”处说;结句仍缴归“当然”上。所异者,上段中间是从“成”说到“当自成”上;下段中间则就“成己成物”说到“知仁性”上。结句则上段收到“诚之工夫”,缘上二节是本章正意,故谆复提示之。下段收到“能成底效验”上,缘末节是本章后一层意。故以“立诚之妙”作归宿,因以“歆动”鼓励之。
《松阳讲义》:“此章以‘诚之者之知’发明人道,章内却兼知行言。盖能行方是真知,知行工夫原不相离也。”
按:此说以能行为真知,甚是。任翼圣(3)单归重“成物知也”,则不可从。以此句醒出“知”字,则可究所重自在上二节也。
此段只重一“诚”字,承前二支来,以“知仁勇”之“达德”,尽费隐大小之“达道”。其所知所行,总要以“诚”为主本。盖“诚”者,天理之本然,为万物之终始者也。才不诚,便无物,此正与《大学》“诚意”相合,是善恶关,亦人鬼关。其于人切至为何如,故以“达德”尽“达道”,不徒知之行之而已。须所知所行皆有以诚之,务使彻始彻终,而无一息之间断,此乃是教学者用功到尽头归宿处。《致曲章》只示人以求“诚”之要法,此章方是教人以尽“诚”之全功。开示学者,警动切至,遂为此篇之吃紧要旨。
此对上章,自属以“知”言“人道”。本文却就“行道”说来,自是以“仁”见“知”也。且所言者不同,平常行道,直就“诚”之彻始彻终说来,更是以“勇”见“知”也。言“知”,而乃以“仁勇”言之,则是合“三达德”,以发明“诚”之全功。其为学者指示,已透底无余。故下章只举“至诚无息”以作标准,遂不烦再赘“人道之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