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爱唱
“弟弟向荣从小就爱唱,五六岁的时候,坐在母亲怀里,就能跟着唱出一连串的民歌曲调,有《打马茹茹》《十对花》《摇三摆》《种白菜》《妇女翻身了》《禁洋烟》等。他到了七八岁时,跟着父亲去放羊,上山后民歌不离口,像《五哥放羊》《走西口》《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他唱什么歌是什么调,谁听了谁赞叹。”这是王尚荣在一篇文章中的记述。
王尚荣是王向荣长兄。他在府谷县广播电视局书记的任上退休后,写了不少有关王向荣的文章,并结集出版了《王向荣家族纪实》(三晋出版社出版)一书。按说,作为兄长,王尚荣本人也是事业有成,功德圆满。但单从这本书的书名就可知道,他甘愿屈身,并以弟弟王向荣为荣的骄傲之情!
事实上,王尚荣这本文字朴素、情感真挚的书籍,不仅分篇讲述了不少家人家事,而且提供了王向荣早期生活环境、成长经历等大量可贵的资料。
有关王向荣幼年就爱唱的表现,村里人王荣伟的一段讲述更为有趣,他说:“王向荣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放羊,不好好放,说是肚子疼了!难活了!大人给教的唱歌,(才能)让他好好放羊……念书那时,他跑校,一出家门就唱,十来里路,唱到学校才停。”
王荣伟是王向荣的三哥(堂兄)。他早年因生活所迫,走过口外,后返家,一直住在村子里。他品性好,有见识,有威信,青壮年时曾当过十余年大队支书,本来有机会转为乡镇(当时称公社)的正式干部,但自己不想干。他说:“老牛力尽刀尖死,伺候君王不到头!人家要提拔,我老人不让干,我也不干,不愿伺候公家人。”
2009年,在村里,王荣伟讲述以上这些话时,已八十岁。他相貌清瘦、正派。但经历坎坷,尤其因晚年连丧二子,老伴承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采访期间,谈到悲伤处,王荣伟蹲在一棵树下暗暗地落着老泪,而他的老伴却一直守在旁边,不时疯言疯语,对于痛苦显然已没有任何感知。这个场面让人感慨不已。甚至不由让人联想,在这种处境中——他们两人的状态——一个清醒一个糊涂,到底哪一个会好一些呢?
从左到右:大姐秀梅、母亲、王向荣、哥哥王尚荣、父亲 1956年
王荣伟的晚境异常凄凉,让人不胜同情。但这是一位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有德行有责任感的老人!2012年,笔者第二次到村里采访时,打问到他自失常的老伴去世后,被弟弟王续荣(曾任新民镇医院院长、当地名中医)接到镇子居住,生活起居得到照顾,也算是老有所安吧!
王向荣曾在笔者第一次去村子前,介绍说:“他(王荣伟)是我在村子里现在居住的最亲近的人!”当时,笔者把这句话只当作是一句普通的介绍,但落笔至此,却体会到这句话里,其实潜藏着他浓浓的情谊!
王向荣自小就爱唱的根源,不难理解——既是一种天性使然,也是一种环境的影响和造就。天赋与环境相辅相成。但孰轻孰重?孰先孰后?
假如把幼年的王向荣看作是一棵小树苗,他在破土而出后,是土壤的养分以及自然的阳光、雨露等滋润的作用,使得他能够日益成长呢,还是他自身具有较强的免疫力,且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资,从而使他不惧任何风霜雨雪的摧残而顽强成长?对于这些问题,只有走进他的童年生活,才能找到答案。
先说自然环境。1952年6月20日(农历),王向荣出生在府谷县新民乡马茹圪垯村。马茹圪垯是个小村子。在王向荣出生前后,全村只有十余户人家,六七十口人。这十余户人家,都是王姓,算一个家族。王向荣的母亲叫张改花,父亲叫王存永——亲弟兄四人,加上叔伯弟兄,共七人,他排第六。到王向荣这一辈,叔伯弟兄又是七人,王向荣最小。
现存王泰故居木匾:以仁治人 2012年
这里王姓家族的祖辈们,历来都是守着这块土地辛勤劳作的农民。在清末时,曾出过一位叫王泰的中医(半农半医),为这个家族争得了不少荣耀。王泰一度游走于“边墙”(长城)内外行医,除了留下不少救死扶伤的逸闻趣事之外,还有一块“以仁治人”的牌匾成为实证。
据传这块牌匾为镇羌堡一位叫刘明德的士绅,为了答谢王泰的救治之恩所赠。赠匾的仪式也颇为隆重——刘明德从镇羌出发时,不仅呼朋唤友,声势浩大,牌匾让专人抬举外,还雇了一班吹手,在十来里山路上,一路响吹细打,引来沿路村民争相围观。到了村子,村里鸣炮迎接,热情款待,自是理应之举。
自此,绅士刘明德给晚年已归隐乡村的王泰赠匾的消息,便传为佳话,并成为激励后人的生动“教材”。
王向荣同辈中的叔伯五哥王续荣(1944年生人), “自幼喜读医书,少年时就能熟背《药性赋》《汤头歌》《濒湖脉诀》等歌诀(引用自《王向荣家族记事》)”,加之勤于钻研,坚持不懈,后来终成当地颇有影响的一位中医(曾任新民镇医院院长)。单从基因影响而言,这应和祖上王泰也有一定关联吧。
在家里,王向荣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秀梅、二姐兰兰、三姐玲秀。哥哥大名王尚荣,小名艾小,比他大七岁。在王向荣和哥哥之间本来还有一个女孩,但就在他出生这一年,因病夭折了。
对于这一变故的起因,王尚荣文中记述:“1952年秋末,奶奶病逝了,家里只忙于安葬老人……炕上还有不满一岁嗷嗷待哺的弟弟向荣需要(妈妈)喂奶照顾,结果奶奶还未安葬,四岁的妹妹王四女突然得了痢疾,仅仅六七天时间就走了。一月之内走了一老一小祖孙俩,这对父亲和母亲而言无疑是无情的打击!”
这样的多事之秋,不仅在精力和财力上付出不少,而且要连续承受情感上别离的巨大伤痛,这对于任何一个意志顽强的人来说,恐怕都难以承受。但王向荣的到来,显然对于观念正统的父母是一个弥补与安慰。
“我的小名叫‘丑丑’、‘丑小’,直到上学时,我才有了现在的官名。”王向荣说,“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丑丑),不是他们觉得我长得丑,嫌弃我,而是他们相信越是土里土气的东西,生命力才越旺盛!”
对于幼年,王向荣最初的记忆,有温暖和快乐,但也有不少孤单和寒冷。最温暖的事,莫过于躺在妈妈身边,听她讲故事,唱童谣了。尤其是冬天,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外边寒风呼啸,天寒地冻。这种时刻,或听妈妈轻声哼唱童谣,渐渐进入梦乡;或听妈妈讲述动听的故事,他的思想任意遨游,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可以飞到妈妈营造的每一个故事的环境里。
王向荣母亲的故事,有的来自她所看过的戏剧,诸如“梁祝”、“卷席筒”以及三国故事等。有的则来自传承。诸如“女娲的故事”,她讲: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本来连成一片,有一天发生了大水灾。那雨啊,白天下,晚上下,总也不停。鸟飞了,动物们跑了,山洪暴发了。人呢,没有翅膀,跑得也不快,只能往山上爬。爬得慢的都叫大水推走了,就剩下了兄妹两个爬到了山上。山上有一盘磨,住着一个女娲娘娘。女娲娘娘是神仙,对求助的兄妹俩说,你们把磨盘一人一扇,从山上推下去,到了山下,磨盘合到一起,你们结为夫妻。合不到一起,人就该绝了。
诸如此类,还有“狐狸精”“毛野人”的故事,这都是黄土地上的母亲们,一代一代教育子女常用的“教材”。
王向荣对母亲讲过的“狐狸精”的故事,大体如此复述:
从前有个大嫂,要回娘家。家里留了三个女子。大嫂一手提着羊杂碎,一手拿着糕。走到半路上,遇到个狐狸精,穿着红袄袄、绿裤裤,变成了个老婆婆,坐在阳崖崖地,捉着吃虱子。
狐狸精看见了大嫂,就说:“呀!过路的,你过来。”
大嫂知道遇上了狐狸精,心里害怕,但躲不过,只好过去。
狐狸精问:“你左手提的甚?”
“给我妈吃的羊杂碎。”
“右手提的甚?”
“给我妈拿的糕。”
“那给我吃了。”狐狸精流着口水说,“不给我吃,三口大两口小,就把你吃了。”
狐狸精吃了大嫂的东西,又问:“你大女儿叫甚?”
“门墩墩。”
“二女儿叫甚?”
“门关关。”
“三女儿叫甚?”
“锅刷刷。”
狐狸精把大嫂也吃了,到了半夜,去了大嫂的家。大门进去,有个驴槽。狐狸精站在窑外,假装成大嫂,变了声,一个一个叫着三个女儿的名字。
月亮明晃晃的,门墩墩从衣服上辨认出了,没有应承。门关关从相貌上发现不对,也没有开门。只有锅刷刷太小,把门开开了。
狐狸精进了家,小女儿嚷着肚子饿了。狐狸精就开始做饭,却把半水瓮水都倒进锅里了。“你不是我妈。”大女儿说。往锅里下米的时候,二女儿也发现了不对,说:“我妈下三颗留两颗。”
“回娘家忘了。”狐狸精辩解说。
到了晚上,要上炕睡觉了。大女儿、二女儿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三女儿挨着狐狸精睡。
睡到半夜,狐狸精肚子又饿了,就开始吃锅刷刷,响声很大。门墩墩、门关关商量的编了个理由,要去门外。
“鸡叫一声,狗咬一声,就要回来。”狐狸精说。两个女子一出门就跑。跑出大门,爬到了树上。
天快亮了。狐狸精等不住,追到了树下,上不去。狐狸精不会上树,守在树下,哄啊,想啊,想办法……
“狐狸精的故事”很长,有几个不同的结尾。
结尾一:天明了。大亮了,太阳照在屁股上了。完了,讲完了。
“那门墩墩、门关关怎么办呢?”听故事的娃娃,总要抱着疑问去问。
结尾二:过来个野雀,噙个火蛋,掉地上,烧了个竹笸篮。一个路过的老汉看见,狐狸精吓跑了,故事讲完了。
“狐狸精随便吃人,就没有人管吗?”这个结尾不能让听故事的娃娃满足。
结尾三:有个书生,每天出门后回来,就见有人把饭做好了,放在了锅里。书生很好奇,不知道谁给他做的饭?有一天,他假装出门后,就站在门外偷看。看见是画里的女子下来了,又是烧火,又是做饭……书生推门进去,画里的女子赶紧往回跑,没想到在炕楞上碰了一下,出了点血,就死了!原来呀,她就是狐狸精变的……
“家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年画,画里是一个漂亮的女子,我常看着这张画,就想狐狸精一回一回死不了,本来好像是盼着它死,没想到突然就这么死了。”王向荣说,“狐狸精到底是好是坏呢?我想不明白……”
对母亲讲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王向荣这样讲:祝英台本来是一个俊女子,常常女扮男装和梁山伯一块玩耍。她喜欢上了梁山伯,想提醒梁山伯来提亲,可是不便于开口。祝英台是小脚,平时穿着靴子,看不出来。有一天,她乘着梁山伯睡着以后,在地下走下一些小脚印,梁山伯真懵懂,就是理解不了她的心思……
在这个故事里,当王向荣说出“懵懂”这个词语时,作为一个记录者,让我感觉到了一种触动。这个词汇使我不由联想到他的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不仅充满慈爱,而且富有一种智慧。
母亲对于王向荣幼年的启蒙教育显然是非常成功的,正如王向荣所说“我妈是我最好的老师!”但他在这里的所指,并非外界理解的仅停留在幼年从妈妈学习到不少民歌这个点上。事实上,她不仅培养了王向荣自幼对于唱歌的浓厚兴趣,而且开启了他的心智。加之,她性格善良、开朗,就个人成长的教育而言,这对王向荣应该更具有非凡的意义!
有人说,一位好母亲胜过一所好大学。这句话对于王向荣来说颇为准确。纪录片《望长城》有关王向荣母亲的珍贵镜头,感动过不少观众。包括笔者在内,当初就想对这位老人能有所了解,但却未能如愿。关于王向荣母亲的生平、性格特点等,在后文中会有具体详细的交代,在此暂且不表。
温暖的记忆,源自母亲。但在当时,由于社会的剧烈变化——基本是在1957年,马茹圪垯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也开始集体化。集体化使得过去以在家照顾孩子、操持家务为主的女性,也不得不走进田间地头,参加到集体劳动中。
在传统的乡村,父母忙碌时,家里如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料,一般采用“以大带小”的方式,所以在陕北民间有“四岁的带两岁”的说法。
但对王向荣的母亲而言,她恰恰失去了这样一个帮手,百般无奈之下,她每次参加集体劳动时,只得把年幼的王向荣一个人锁在家里。对这段孤单、无助的记忆,王向荣这样说:“早上,我一醒来,父母都下地了,锅盖上放点食物。我照不了家,门锁着了,从外挂把锁,就那么宽点门缝,我刚好能钻出去再钻进来。家里暖和些,外边能耍了。耍甚了?一个人自言自语,满地打滚,躺在地上看云,看太阳,同小鸟、草草、蚂蚁说话。说累了、饿了,从门缝钻进窑洞里,吃点东西,有了力气,也烦了,感到孤单了,就一个人哭……父母地里回来时,太阳已落山了。”
在孤单的哭嚎中,他竟然也找到了乐趣。王向荣说:“开始常常是假哭,故意把脸挤成一团,蹙眉眨眼,上下嘴唇抖动,蹦出的一个个声音,让我感觉很有趣。可是过不了一会,假哭就会变成真正的号啕大哭了,哭声大,花费的力气也大。有一次,我发现将要落山的太阳会随着眼皮眨动,上上下下跳,眼里带着泪,太阳更会金光闪闪地跳……后来,我就常那么耍得哭了。”
集体化影响到了每个普通人的生活。王尚荣说:“我十二岁开始上学,学校在陈庄。刚上了两个月,父亲拉着毛驴来学校,把我接了回去,让我回家照顾弟弟。我想上学,一路上哭哭啼啼,有人看见了说‘这种人家能培养出好子弟了?’父亲低着头不言语。父亲给生产队拦羊,每天早出晚归。母亲要参加集体劳动,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了。”
这是王尚荣第一次辍学,原因是需要照顾年幼的弟弟王向荣。有趣的是——王向荣自认为他所经历的每天必不可少的号哭,锻炼了他的肺活量,起到了一种练声作用。他后来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那些被声乐专家认可的‘颤音’、‘嘟噜音’发声技巧,其实是哭出来的,我从小就学会了。”
王向荣早年对于唱歌的喜好,除了母亲的启蒙之外,村子里独特而浓郁的民间文化氛围,对他同样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们村子人人都会唱!”王向荣说。他的这句话,起初让我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但随着对马茹圪垯村民们的深入了解,我惊奇地发现这竟然是事实!
同陕北腹地——米脂、绥德一带的乡村不同,马茹圪垯村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是属于长城(当地俗称“边墙”)沿线上的一个村子。站在村子里的任何一个山头,朝北望,就可以望见远处山脊上蜿蜒起伏的长城,就能感受到一股沧桑而古朴的气息。
陕北这块土地,在地下资源未开发前,由于土地贫瘠,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的农民,遇到灾年,就得逃荒求生。在绥德、米脂一带,逃荒主要是朝南走,俗称“下南山”“走南乡”等。也有朝西走的,被称为“走三边”。但这不限于逃荒,大多情况是为了做生意。生意人赶着马车或骡车,将本地的土特产贩运到三边一带,换取那里出产的食盐、皮毛等。绥德老一代著名歌手李治文,在少年时,就曾陪伴爷爷多次“走三边”,做生意。或许,正是这一段独特的生活阅历,开阔了李治文的眼界,对他的身心产生滋养,从而奠定他后来“苍劲、深沉”的歌唱风格,成为陕北具有代表性的一位著名歌手(曾在五十年代初加入中国中央歌舞团,担任歌唱演员,后因病返乡)。
作家牧笛(笔者父亲)晚年撰写的文学作品《人生几道弯》,艺术性地再现了李治文这位歌手的曲折人生,其中部分章节表现了他少年时“走三边”的往事,并涉及到了他当时经历的一段情感纠葛。直至晚年,李治文对这份感情还难以释怀,曾抱病寻找过那位与他一样都已步入老年的女人。这种爱情故事,其实正是不少陕北民歌传唱及产生的基础。
但在马茹圪垯所属的府谷(包括神木)一带,出外求生,则是要越过长城,一路北上,往内蒙古走,当地俗称“走口外”——也就是为人熟知的“走西口”。王向荣的父辈及同辈中,就有不少人走过口外。显而易见,这种地理位置的独特性,加之同广袤而开阔的内蒙古在生活文化上的交流,促成了当地村民们更为开朗、外向的性格特征。这一特征的具体表现,就是唱歌及表演“二人台”(当地百姓自娱自乐的一种表演形式),且不论男女老少,都以唱歌为平平常常的事情。
2003年,中央电视台朱军主持的“艺术人生”栏目,为给王向荣录制节目烘托气氛,曾邀请了府谷县文化馆组织的19人赴京,参加节目录制。其中,马茹圪垯的村民去了9人,包括王存厚、王候保等人,都是能说会唱的。
2009年,笔者第一次到村里采访时,巧遇郝秀女老人。她的清唱,让人难忘之余,更加深了对王向荣早年所处的乡村文化环境的认识。
郝秀女老人 2009年
马茹圪垯村子一角 2012年
郝秀女,当年七十六岁。当我再次将郝秀女这个名字,输入到电脑上时,一晃虽然已过去了近十年,但老人当时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她爽朗的笑脸,还有她放声歌唱一首首山曲时的神情,依旧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此,我将完整叙述一下与她相遇的前后过程,既是一个存念,也是对这位老人表达一种敬意吧!
当天,我们一行五人——狄马、清清、王文彪老师、我和妻子,是专程赶到马茹圪垯去探访的。头天,在府谷县城,我和狄马曾一起到王尚荣家里对他进行了采访。
王文彪老师1989年毕业于北师大,分配至榆林学院,一直工作至今。他是府谷城里人,同王向荣沾亲。加之他父亲和王尚荣一度是府谷县广播局的同事,又是对门邻居,所以王文彪老师早年就对王向荣的家庭较为熟悉。他记得在上大学时,放假回府谷,在家里不止一次遇到过王向荣的母亲。
当时这位老人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个子小,像个娃娃,性格淳朴,非常善良,爱串门,到了家里,娃娃们都爱逗她,让她唱,她就唱,一唱好几首。娃娃们都喜欢她……她也喜欢和娃娃们玩。”王文彪老师的这一忆述,首先表明王向荣母亲曾在府谷县城居住过一段时日。其次,对她在城里短期生活的一种状态也有所揭示。
狄马是王向荣的忘年交,两人交谊不浅。而我是为了写作,实地补充采访、感受。这种种联系,使得我们都对王向荣生活过的村子充满了好奇。
但我们都是第一次到马茹圪垯,没有一个人能找到进村的路。只得先驱车到新民镇,由王文彪老师联络,通过熟人找了一辆小面包车给我们带路。车子离开新民镇,在不时被拉煤车拥堵的大路上行驶了十余分钟,接着拐入一条僻静的山路,在尘土飞扬中又跑了足足三十分钟,小面包车才终于把我们带到了村子里。带路的小面包车没有停留,直接在村口一小片空地上掉转头,就卷着一股黄尘离开了。
这辆小面包车带了我们一路,但对于司机,除了王文彪老师联络时和他有过碰面,我们几个直至他离开都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我们本想和他道一声谢,但却没来得及说。
正午时分,太阳火辣辣的。村口停了三辆小车,其中一辆是醒目的白色“丰田霸道”。府谷近些年,因煤而富,属于全国著名的神府煤田。这片煤田犹如阿里巴巴的“宝库”,每个获得窍门的人,都能从中分享不少财富。有关当地煤老板炫富的段子层出不穷。我并不惊异于在这小山村里看到豪车,即便豪车的主人身家过亿,我也不会感到丝毫惊讶。
但令我惊讶的是,村里好像有人在办事——我们一下车,就听到铁炮轰鸣,让这僻静的小山村,充满了异常热闹的气氛。
顺着声音的指引,我们走进了一户院落。院子内外大概有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我们说明想看看王向荣老家的来意后,得到了这户人家的热情接待。家里的男主人王保师、王候保先后接受我的采访,分别讲述了一些王向荣的故事。
当年,五十一岁的王保师回忆说:“王向荣从小就爱唱,爱弹三弦,爱那个音乐。他教书那会,上了那个山圪垯,就唱起了,走哪唱哪。他工作以后,过年从外边回来,全村人都爱到他家里喝酒、拉话,人多得坐也坐不下。十来年前,我们村里的人还都是以种地为生,土地贫瘠,主要种植玉米、山药、黑豆……”
曾当过几年村长,四十三岁的王候保则谈到当年去北京前的一些事情,他说:“王向荣拿着‘老榆林’(酒)回来,说是让大家去北京了,人数有控制,要求会说会唱的去。去什么人,他决定不了,要文化馆确定。那些年,穷得连命也要不上,谁还敢想着去北京!我们这地方,过去跌倒也捡不到二毛(钱),我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连奶粉也买不起。”
在问询中,我还得知,他们这一家子办事,不是给人过事,而是为了给“神神”庆生。我粗略了解到王保师的爷爷和父亲先后都是“神神”的传话者,也就是当地人俗称的“马童”。但对这种乡村神秘的文化,我因过去从未接触,而听得云里雾里,没有任何头绪。事实上至今也无法理解。
但狄马在类似的一个陕北乡村长大,早年就对这种神秘文化颇为熟悉,听了不长时间已心领神会,并在后来撰写的一篇题目为“王向荣和神神的那些事”的文章里对此有具体阐述(后面的章节将会引用)。
狄马和清清早就溜出了这户院落,到村子里转悠。我们三个随后出来,沿着小路,朝山上走。我们看到的窑洞,大都空锁着,有的窗户已经残破。有的院落荒芜,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事实上,除了那户办事的院落外,整个村子,同近年来走过的不少村子一样,都因城镇化的影响而人去窑空,一片寂静。
我们一边唏嘘感叹,一边继续沿着小路朝上走,想去看看王向荣曾经住过的窑洞(在村里的位置较高)又是何种模样?在经过一处旧窑时,却看见狄马、清清正和一位老婆婆在攀谈。
这位老婆婆个子矮小,穿着一件花短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袋子里边装满柴草。但她一脸的善良、慈祥,让人异常亲切。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只觉得她和《望长城》里王向荣母亲的形象非常相似,便赶紧凑了过去。
清清正在竭力鼓动老婆婆唱歌。她脱了脚上穿的袜子,还将包里装着的感冒药,都给了老婆婆,只希望老婆婆能唱上几首。但老婆婆好像有些犹豫,不想唱,或许也是不会唱。
“唱吧,唱吧。”清清反复鼓动说,“你看又来了这么多的人,都想听你唱了。”
我问询到老婆婆的名字叫“郝秀女”,记在笔记本上后,本想再询问她的生平或让她讲一讲有关王向荣的事情。没想到,一直站着的老婆婆,这时突然开口唱了:
手提羊肉二斤半,
抽洋烟公公揽工汉。
人家男人同年生,
我找的男人大一轮。
唱了这一首,老人干脆放下袋子,席地而坐,接着唱:
山坡陡洼三篮篮草,
你有甚山曲给我教。
将锄苗苗将开畔,
男人不好颠掉转。
在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老人又来一首:
红不过阳婆蓝不过天,
瞭不见哥哥瞭山斜。
拿起扁担桶响了,
我当成哥哥吼我了。
唱歌的老婆婆,连着唱了几首,像已进入了一种意境,情感更为深沉:
一对对鸳鸯一对对鹅,
一对对毛眼眼瞭哥哥。
哥哥吃烟我点火,
哪达达把哥哥为难过。
大红公鸡跳上墙,
我把哥哥瞭在梁。
瞭得哥哥入了沟,
揩干泪蛋蛋往回走。
……
这一首首山曲,非常动听、感人。
在她的歌声里,村子过去浓郁的生活场景、一对恋人离别时的情绪和情景、那种动人心弦的真挚感情,都一一呈现,并得到充分表达。狄马和我都一边问询一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歌词。歌词的准确、传神令人惊叹不已。我没有料到这位偶然遇到的普普通通的老婆婆,竟然有如此细腻而丰富的情感世界!
这些山歌犹如在我的眼前展开了一幅幅画卷,把我带入到了现实与想象交织的氛围,唤起了我内心深处莫名的惆怅与感怀。自走进这个小村子,我一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感触,但在这时才获得了一种回应。眼前的村子并不让人有多少留恋。我想,老人歌声里的村子,才是我们内心深处真正怀念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