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南宋词坛
这里所谓“南宋词”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一方面是把李清照、叶梦得、朱敦儒等两宋之交的词人均划入南宋前期,另一方面又把周密、张炎、蒋捷、王沂孙等由宋入元的“遗民词人”划入南宋后期,所以从词人、词作数量来看,南宋词远多于北宋词。
从宋朝国祚来看,南宋与北宋一脉相承,都是一个赵姓王朝,只不过是国土变小了,国都从汴京(开封)迁到了杭州。但从两宋词的精神内涵与艺术风格来看,南宋词又与北宋词有着很大的差别。从词体自身的进化来说,由短章小令到长调慢词,由应歌之词到案头之作,由本色天然到人工安排,这是一种文体自身发展的逻辑周期。而从时代巨变对词体创作的影响来看,靖康国难与退守江左的现实,不仅影响到与现实较为贴近的散文与诗的创作,对词的主体精神、创作姿态、艺术风貌等等也产生了不可回避的巨大影响。神州陆沉的深悲巨痛,强力楔入词的自然演变进程,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词的走向。它促进了词的诗化,强化了词关注现实、干预现实的功能,同时也使豪放悲慨、沉郁顿挫等等非婉约词风,从词的变格别调的附庸地位解脱出来,得到了广大词人的认可与发展。南宋词的发展走向,正是时代巨变与词体自身发展逻辑彼此乘除的结果。
南宋词坛,也可以大致分为三个时期。
一、南渡时期:词的变调
从时代来说,这一时期主要指宋高宗赵构在位的数十年时间;而从词人来说,则大多是身际两宋,由汴京旧都漂泊到东南来的文人。家国盛衰之感,荆棘铜驼之悲,形于词章,遂使宋词一改传统的婉约艳情之主题情调,变为郁怒情深的悲愤,或幽忆怨断的悲凉。词在这时就逸出了文体自然演化的轨道,而被时代的无形巨手所箝制了。
关于这一时期的词坛风会,杨海明先生别致地划分为三个“音区”:一是“伤感词”,这是南宋前期词坛的“低音区”,主要以李清照词为代表;二是“愤慨词”,这是南宋前期词坛的“高音区”,主要以李纲、赵鼎、胡铨、张元幹等人为代表;三是“隐逸词”,这是南宋前朝词坛的“尘外音”,主要以朱敦儒、叶梦得等人为代表。(12)王兆鹏先生的思路与此相通而分类不同。他认为这一代词人又可分为三个创作阵营或三种创作类型:一是愤世与救世的志士词人群,大多爱国词人均在此列;二是遁世与玩世的隐士词人群,其中包括周紫芝、吕渭老、杨无咎等人;三是颂世和谀世的宫廷词人群,其中包括康与之、曹勋、史浩、曾觌、张抡等人。(13)我们则认为,对词人群体进行大致归类只是为了便于把握,而事实上,在相当数量的词人作品中,都有悲慨与感伤杂糅、进取之志与隐退之思交相出现的情况。至于所谓隐士词人和宫廷词人,无论是从作品的质还是从其影响来看,根本不足构成与词坛主流并立分流的态势,三者平列似乎也太抬举他们了。何况他们词中也不乏悲慨现实之作。比如曾觌,他写过应制之作《壶中天慢》,并以“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的谀词受到赏赐,可是他也写过《金人捧露盘·庚寅岁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其中的故国黍离之悲也是很感人的。
着眼于词的创作成就,此期值得介绍的词人是李清照、叶梦得、朱敦儒、陈与义和张元幹。
李清照(1084—1155年),号易安居士,章丘(今属山东)人。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女作家,在词史上更是首屈一指的女词人。沈谦《填词杂说》云:“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王士禛《花草蒙拾》则说:“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无论是“二李”还是“二安”,都得数到李清照。从历代词选和词评资料来看,李清照毫无争议地置身于两宋十大词人之列,(14)也仿佛为李调元《雨村词话》中“不徒压倒巾帼,直欲俯视须眉”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佐证。李清照的文学天才首先表现在各种文体兼工。各种版本的《宋文选》都会选录她的《金石录后序》,各种版本的《宋诗选》也都会选入她的诗作。我们看流传下来的李清照画像,那是一个纤细柔弱的“人比黄花瘦”的女子形象;可是我们读她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读她的七古大篇《和张文潜浯溪中兴颂》:“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是那样的大笔如椽,气势健举,使人疑心它是否真的出自一个弱女子的手笔。她哪来那么大的见识,那么黄钟大吕般的声气,真真是不可思议。
最能充分展示李清照才气的还是她那些风致隽美的词作。靖康国难的那一年(1126年),李清照43岁;建炎三年(1129年)赵明诚去世时,她46岁。国破与家亡的双重打击,就发生在战乱初起的数年之间。此后她就孤身一人,辗转流徙在东南的台州、温州、越州等地,在凄苦光景中又度过了二十余年。因为有这样的身世遭际,李清照前期与后期的词作,也自然体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特点。
前期词作塑造了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开朗、富于才思的少女、少妇形象,基本风格是妍丽明快。如《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因为词的创作一向有“代言”的传统作风,所以尽管李清照是以女性词人来写女性形象,我们也不主张把词中人物形象与实际生活中的词人画等号。更何况这首词也是以韩偓《偶见》诗“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为原型的二度创作。但我们却始终认为,词中妍丽明快的艺术形象与清新韶雅的可人风度,事实上是词人健康聪颖的思想情调与审美趣味的直接呈现。“露浓花瘦”四字不是写景,仍是写人,是“薄汗轻衣透”的虚拟与美化,其修辞手法使人想到“梨花一枝春带雨”。又如《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词也是写少女生活,也是那么活泼而富于情趣。假如我们以李清照创作的诗、词以及《金石录后序》中的有关描写来连缀成一个传记体影片的话,在她后半生孤独困苦的境地里,上面词中所写的“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承平、幸福、欢快的“镜头”,会一次又一次地“闪回”,用以慰藉她后半生孤独落寞的心田与灵魂。
在前期作品中,正如在生活中那样,当然也并不全是欢快活泼之作,也有愁怨与忧郁,如《醉花荫》: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花昏后,有暗香凝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荫》结尾三句为脍炙人口的佳句。其妙处在于以“莫道”二字唤起,然后翻转,透过,遂觉隽妙而富于韵致。像这样的一些词,尽管也写了相思离别的感伤,但绝不像后期的愁苦那般浓重。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些绮怨的小词,正显示了女词人的风流才调与敏感多情。这是一种“甜蜜的忧郁”,与后期那种国破家亡的惨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靖康”之后,国破而家亡,李清照备遭丧乱流离之苦,词风一变而为凄婉悲凉。如《永遇乐》: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惟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因为前后期生活反差太大,李清照后期词中常用对比、映带之法,以旧日的承平欢乐与温馨生活反衬眼下的孤独与凄凉。《南歌子》:“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皆致慨于今昔之别。这首《永遇乐》因在他乡又逢元宵佳节而兴感,而元宵节在宋代是最为盛大的节日,所以在由北入南文人的故都春梦中,关于元宵节的回忆为最多。从某种程度来说,元宵节的游乐场面已成为承平盛世的一种象征或载体了。李清照以孤独之身,流落他乡,当元宵佳节而听人笑语,她的痛苦与寂寞可想而知。至于《声声慢》以白描手法,写出一种茕独恓惶之景况,在后期词作中亦具有代表性。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吴兴家中有石林园,因号石林居士。有《石林词》一卷,存词103首。其词不作剪红刻翠之语,风格与东坡词风相近。如《水调歌头》数首、《临江仙》数首,皆有潇洒放旷之致。《鹧鸪天》一词,把苏轼《次韵刘景文》七绝取三句入词,亦可见其着意追步东坡的意趣。《念奴娇》(雪峰横起)一词,用东坡《赤壁怀古》词原调原韵,更可见追仿东坡之迹。因为是登临北固山怀古,故以孙郎(孙权)为主。读“万里云屯瓜步晚,落日旌旗明灭”,英词壮采,上承东坡而下开稼轩,正好视为苏、辛之词的过渡。又如《虞美人·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流连光景而不作惆怅自怜、顾影徘徊之态,感慨人生短促而出之以审美的态度,这正是东坡式的人生姿态。此词似东坡,而在神不在貌。假如说不必执定共时性原则而承认确有一个东坡词派,那么叶梦得堪称东坡词派之后劲。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河南(今河南洛阳)人。有词集《樵歌》3卷,《全宋词》录存其词246首。《樵歌》一集,从词人的精神意态到词的风格气象,可以区分为三种“音乐动机”。
一种是“摇首出红尘”的“尘外之想”。汪莘《方壶诗余自序》称苏东坡、朱希真和辛稼轩为宋词之三变,后来梁启勋《词学》亦云:“计两宋三百二十年间,能超脱时流、飘然独立者,得三人焉。在北宋则有苏东坡……在北宋与南宋之间则有朱希真……在南宋则有辛稼轩。”此说显然以汪莘说法为依托,但称此三人为“超脱时流,飘然独立”者,既不违背传统的正变说,又对此三人独表推崇,比汪莘的说法更为准确。当然,以朱敦儒置于苏、辛二公之间,也似乎有过誉之嫌。张端义《贵耳集》说朱敦儒的《鹊桥仙》词“横放消瘦一如无,但空里疏花数点”,“语意奇绝”,“如不食烟火人语”;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说他“天资旷远,有神仙风韵”;与汪莘所谓“尘外之想”,所指的是同一个意思。这方面的代表作是《好事近·渔父词》5首,此选录一首: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梁启超语:“五词飘飘有出尘想,读之令人意境翛远。”
另一种是闲适冲淡的悟道述理之作。最有代表性的为《西江月》二首: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评曰:“《西江月》二曲,辞浅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评价确当。若把这两首词放在宋词发展史程中来看,其中所表达的居易俟命、及时行乐、反对行险侥幸的人生姿态与人生哲理,在词中还是富于新意的。而明人对此种见识与理趣特别欣赏,选家多选,作词者多仿,遂使诗中“击壤体”在明词中变体而繁衍。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明代“三言”、“二拍”等小说,以及反映世俗生活的戏曲,尤其爱用这两首词以及这一类词作为人物“上场诗”或叙事中的穿插,终于使得这些曾有新意的小词变得俗浅可憎了。
第三种是有感于时代变迁的忠愤之词。代表作为《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这首词当作于建炎元年(1127年)春,朱敦儒时在六朝故都金陵。那时正是靖康国难尚未平复之时,词人登高望远,自饶悲慨。难得的是以小令而具有雄大的笔力和苍凉的气韵。
朱敦儒的词多用白话口语,写世俗生活,当时称为“樵歌体”。吴儆有《蓦山溪·效樵歌体》,开头曰“清晨早起,小阁遥山翠”,结尾曰:“花下石,水边亭,醉便颓然睡。”看来他所理解的“樵歌体”正是以口语为主要特色的。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他主要以诗著称,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其词有《无住词》一卷,《全宋词》录存18首。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说他:“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从他的词来看,其于东坡词,亦确有心摹手追之意。如《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
张帆欲去仍骚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尊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按:苏轼在扬州别秦观所作《虞美人》词有“无情汴水向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陈与义不知是有意借用还是久习而忘,总之可见他追步东坡的意思。而且不只此二句,上片后二句尤有东坡风味。又如《临江仙》: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从字面意象到句法情调,也都极像东坡词。其他如另外二首《虞美人》:“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酒阑明月转城西,照见纱巾藜杖带香归。”亦可见东坡式的惆怅与东坡式的洒脱。
陈与义写得最好的词当然还是那首备受称道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这首词感慨于今昔对比。昔日是承平光景,而今则是乱后流落他乡;昔日是青春少年才华艳发,而今则已壮心消磨殆尽。两两相形,百感交集,多少事欲说还休,却道是“闲登小阁看新晴”,遂使悲凉感慨见于言外。既隽快,又沉郁,确为佳作。
张元幹(1091—1161),字仲宗,号芦川居士,永福(今福建永泰)人。有《芦川词》,《全宋词》录存其词185首。靖康元年(1126年)时为李纲行营幕僚,李纲罢官,元幹亦遭贬逐。绍兴八年(1138年),李纲上书反对宋金议和,罢居福建长乐。张元幹在福州,作《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拭、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绍兴十年(1140年),胡铨(字邦衡)因反对议和得罪秦桧而被除名,送新州(今广东新兴)编管。张元幹又作《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化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幹因这两首词忤怒秦桧而被除名,亦以此而得名。蔡勘《芦川居士词序》说他“喜作长短句,其忧国忧君之心,愤世嫉邪之气,间寓于歌咏”。《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芦川词》提要称“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均指此类作品。如果说叶梦得、朱敦儒、陈与义是在追步苏轼之后尘,张元幹则可以说是辛派词人的先锋。词在这时已不仅冲破了伤春离别的“艳科”藩篱,而几乎成了指斥时弊、干预政治的利器了。
二、南宋中期:二派分流
南宋中期的词坛,因为词人对待时事政治的不同态度,自然分成了两大词人群落,他们的词作也自然形成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风貌。
一个群体是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辛派词人,重要词人有陈亮、张孝祥、刘过、陆游等。他们上承南渡初期的李纲、赵鼎、张元幹等人,胸有大志,以气节自许,既以救国图强、收复失地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也以此作为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从政治上来说他们属于主战派,从词风上来说属于豪放派。事实上,由于君主的昏庸和权贵们的忮忌,他们的主张不可能付诸实施。所以在他们的词中,往往一面是豪放热烈,一面是抑郁悲凉。因为激情难抑一吐为快,往往来不及从容地雕琢,这使得他们的词一方面应和着时代的脉搏,具有金鼓画角鼓舞斗志的功能,同时也容易失之于质直粗糙。而当他们涉世愈深、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在艺术表现上有意以旷达闲适掩盖愤慨忧伤的时候,他们的词反而会具有更加深永的艺术感染力。
另一个群体是以姜夔为代表,以史达祖、高观国、卢祖皋等人为羽翼的姜派词人。他们与现实政治保持着一定距离,以词为陶写性情之具,更看重词的艺术性。因为他们谨守音律,所以过去有的书中把他们称为格律派或风雅派。在慢词、咏物词的艺术技巧方面,他们以其力求精工的创作态度,作出了更大的贡献。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中原沦陷时,他率众抗金,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奉表归宋。此后在事业与仕途上,他因为胸怀大志而不为庸人所容,欲有所为而终不能为,言官告讦,屡起屡仆,最终还是赍志以殁。辛弃疾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而是一个能治军也能治世,富于英雄才略的文武全才。正是这种英雄本色,造就了他那些龙腾虎掷、气魄雄大的英雄之词。范开《稼轩词序》开头一段说:
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知夫声与意之本原,则知歌词之所自出。是盖不容有意于作为,而其发越著见于声音言意之表者,则亦随其所蓄之浅深,有不能不尔者存焉耳。
这就是说,辛弃疾的英雄之词或豪迈之词,正是其人英雄本色由内而外的必然表现。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说:“稼轩词仿佛魏武诗,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也是把词风与人品联系起来的探本之论。
辛弃疾是两宋词坛上存词最多的人,其词集名《稼轩长短句》,《全宋词》录存其词629首。
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是辛词豪迈词风的基调。我们读他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读他的“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这些“壮词”抚时感事,磊落英多,以英雄自许或以英雄许人,充分展示了辛弃疾的英雄本色与报国豪情。然而现实是无处请缨,壮志难酬,故稼轩词中也时常流露出英雄失路的悲愤与哀伤。我们读他的《鹧鸪天》:“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水调歌头》:“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木兰花慢》:“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念奴娇》:“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万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会为这个“大仇不复,大耻不雪,平生志愿,百无一酬”(15),却在无休止的告讦中伤、流言蜚语中耗尽壮心的志士词人扼腕叹息。当然,即使是这一类词,也自有其廉顽起懦的作用。为了平息创伤,消弭悲愤,词人有时也会穿插描绘田园风物,抒写啸傲溪山的闲适旷放情趣。于是我们可以读到《西江月》:“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清平乐》:“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水调歌头》:“竹树前溪风月,鸡酒东家父老,一笑偶相逢”;还有《鹧鸪天》:“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幸有这些令人舒心惬意的风物情趣,才能平息词人心头的怨愤。有人说,后面二句似乎是从刘禹锡《杨柳枝》“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二句变化来的,那又怎么样呢?辛词即使有所本,仍以创变为主,故不足病。而且,假如读辛词而想到刘禹锡的诗句,那就更好了,因为这二句就不仅是写景,而因寄寓了词人的思想感情而变得更为丰厚深永了。
辛弃疾继承苏轼词风而又多所开创。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关于苏、辛异同多有论述。如卷一说:“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又卷六云:“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平和。稼轩有吞吐八方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可以为郭、李,为岳、韩,变则桓温之流亚,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苏、辛两家各自不同。”这些说法都颇有见地。王国维《人间词话》更善于概括,曰:“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实际上,词风的变化根植于创作主体的变化。假如说在东坡词中,抒情主人公已由闺阁女子一变而为文人学士,那么到了稼轩词中,抒情主人公则又由一般意义的文人一变而为豪杰志士了。在辛词中,当然也有怀才不遇、性行高洁的文人墨客如屈原、贾谊、陶渊明,而作为他人生理想寄植体的,还是姜尚、孙权、刘裕、谢安那些建立不世之功的英雄豪杰。因为有了这样的主体定位,然后才是“迭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那样形象飞动、气势壮阔的词境,才是“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了却君主天下事”(《破阵子》)那样志在恢复的词心,才有豪放与悲凉间奏或杂糅的词品词风。当然,是时代巨变造就了作为词人的辛弃疾,而辛弃疾又感应着时代的心理造就了一代词风。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今安徽和县)人。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进士第一,即上疏言岳飞冤案,得罪秦桧,其后因主战而屡起屡罢,卒年仅38岁。有《于湖集》40卷,《全宋词》录存其词223首。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张浚任建康留守时,张孝祥曾在其酒宴上作《六州歌头》一阕: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六州歌头》词调连续用三字句,声情激壮。张孝祥这首词,读来尤有踔厉风发、唾壶击缺之慨。南宋人作《朝野遗记》载:“安国在建康留守席上赋此,歌阕,魏公为罢席而入。”魏公即张浚,他是当时主战派的旗帜性人物,所以对张孝祥的悲愤心情别有会心。
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张孝祥由静江知府任上罢归至洞庭,写下他另外一首名作《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魏了翁《鹤山题跋》卷二有《跋张于湖〈念奴娇〉词真迹》云:“张于湖有英姿奇气,著之湖湘间,未为不遇。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奇特。方其吸江酌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这是说张孝祥已达超凡脱俗之境界,故能唾弃功名利禄。紫微、青琐,均代指帝王宫殿,这里用作功名利禄之象征。在传统词学观看来,上一首《六州歌头》犹不免近于粗豪,而这首《念奴娇》却似乎尽除杂滓与烟火气,读之亦有“表里俱澄澈”之感,所以更为人激赏。《于湖集》卷十四还有一篇短文《观月记》,为其同时所作,与词可以相互映发。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其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下笔数千言立就。隆兴初年(1163年)曾上《中兴五论》,淳熙五年(1178年)六次诣阙上书,极论时事,为大臣交沮而不果。绍熙四年(1193年)进士第一,授签书建康府判官,未至官而卒。他与辛弃疾为挚友,其人品遭际亦约略相似。其《贺新郎·寄幼安见怀韵》写道:“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可以想见他与辛弃疾相知之深。其词以气慨胜。有人说他才甚高而学驳,词亦不免粗豪,自然不能说毫无道理;然而若以儒生目陈亮,或以婉约宗风论陈亮词,正无异于方枘圆凿。张德嬴《词征》卷五曰:
陈同甫幼有国士之目,孝宗淳熙五年,诣阙上书,于古今沿革政治得失,指事直陈,如龟之灼。然挥霍自恣,识者或以夸大少之。其发而为词,乃若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惜其每有成议,辄招妒口,故肮脏不平之气,辄寓于长短句中。读其词,益悲其人之不遇已。
这才是对待古人应有的“理解之同情”。事实上,南宋的政坛与词坛也正需要一些叱咤风云的血性汉子。陈亮词中所谓“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表明他当时也听到过关于自己性格粗硬质直的批评,只是他不肯阉然媚世而已。
陈亮有《龙川词》,《全宋词》录存74首。其中最具有辛派词人特点的是《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章德茂即章森,他于淳熙十二年(1185年)被派遣北上贺金主生辰,陈亮这首词即为送他出使金国时的作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称此词“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事实上,可作中兴露布或伐金檄文读,正是这首词特定的功能特点。
陈亮也有一些摧刚为柔、风格婉约的词作,而这样的词作往往受到后代词人或选家的好评。如《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好作壮词的陈同甫,居然也能写出这般婉约风味的词来,或许不免使人诧异。然而知人论世,读者会深信他在传统的伤春伤别题材中别有寄托。尤其是“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数句,更是别饶感慨。刘熙载《艺概》称此数句“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也许比拟太重,然而思维路径却是对的。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属江西)人。多次应举未第,终生未仕。曾上书朝廷,言恢复之策。漂泊江淮间,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以其同气类,折节与交。陆游有《赠刘改之秀才》诗,中有“放翁七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之句。陈亮《赠刘改之》诗中云:“胸中磊块浇不下,时吐劲气嘘青红”;“安能规行复矩步,敛袂厌厌作新妇”,可以想见诸人气味相投之慨。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五说刘过为“稼轩之客”,“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刘熙载《艺概》云:“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有《龙洲词》,《全宋词》录存77首。
刘过词中最为奇恣的篇什是《沁园春·寄稼轩承旨》: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据岳珂《桯史》卷二记载,这首词作于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当时辛弃疾在杭州,招刘过往游。刘过以事不及行,“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可见这是一首以词代简之作。其怪奇之处在于把唐宋两代曾经与杭州西湖有缘的白居易、林逋、苏轼都招邀一起,且又各发议论,虽有调侃玩世之意,却不涉俚俗。这首词有稼轩风味而又别出心裁,岳珂虽讥为“白日见鬼”,亦可视为词坛佳话。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曰:“借苏、白、林三人之语,往复成词,逸气纵横。如宜僚弄丸,靡不如意。虽非正调,自是创格。”可谓的评。
刘过的词也并非一味粗豪,亦有清隽淡远之作。如《唐多令》: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此词饶有感慨而长于控束,词旨豪逸而跌宕疏隽,这是豪放词派词人中时复一遇的佳作。清代先著《词洁辑评》卷二与陈与义《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并称为“数百年来绝作”。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二亦云:“词意凄感而句调浑成,似此亦升稼轩之堂矣。”
陆游(1125—1209),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主要以诗人名世,其词确为诗之余事。《全宋词》录存其词145首。也许是其性情中所寓之柔气类发于词的缘故吧,陆游词中既有与稼轩词风格相似的英雄之词,也有纤秾婉约的柔情之词。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四云:“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而歌之者绝少。”杨慎《词品》卷五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谭献《复堂词话》云:“放翁秾纤得中,精粹不少,南宋善学少游者惟陆。”可见陆游虽然不是专力为词,其词作却呈现出多种风格,并非一味粗豪者可比。其《朝中措·梅》(幽姿不入少年场)、《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借梅写照,写出一派清标孤恨;《水调歌头·多景楼》(江左占形胜)、《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慷慨悲凉,与稼轩风味相似;至于《好事近》、《鹧鸪天》诸作,则显出闲适冲淡的另一面。《钗头凤》(红酥手)一词,其本事出于附会,唐婉答词更是后人伪托,然而因为这一段美丽感伤的故事,遂使这一首本来较为一般的词不胫而走,家传户诵,俨然名作了。
陆游与稼轩词风相合者,不仅在豪放一路。如《水龙吟·春日游摩诃池》:
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 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
这首词作于淳熙年间,陆游当时在范成大幕府,摩诃池为蜀中名胜。关于这首词,清代黄苏《蓼园词选》评曰:“放翁一生忧国之心,触处流出,无非一腔忠爱。此词辞虽含蓄,而意极沉痛。盖南渡国步日蹙,而上下安于逸乐,所谓一城丝管、争占亭馆也。次阕自叹年华已晚,身安废弃,流落天涯,不能为力也。结句‘恨向东风满’,饶有沉雄郁勃之致,跃跃纸上。”如此读词,方得放翁本意;若把这种词与秦观、贺铸词相比附,则徒见其形似。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称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陆游这首词约略近之。
在南宋中期,与辛派词人同时而稍后,还有以姜夔为首的另一个词人群体。朱彝尊《黑蝶斋诗余序》这样写道:“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这是一个历时性的流派阵容,吴文英已到南宋后期,张翥、杨基更迟至元、明时代了。而张辑、卢祖皋、史达祖、高观国诸人,既与姜夔大致同时,词风亦复相似,可以看作一个词人群体。他们与辛派词人的区别,首先是人生志趣的区别。如果说辛派词人大都是爱国志士,这一派则大致可视为词坛上的“江湖派”。张辑所作《沁园春》词中即谓:“人间世,江湖诗友,号我东仙。”他们与政治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去自觉担承什么时代的使命,在词的创作方面倒是有点为艺术而艺术的味道,有兴趣也有时间去从容地精雕细琢。这使得他们的词一方面缺乏强烈深刻的思想感情,而从艺术性来看却不乏名篇隽句。这是一种生存姿态,也是一种创作风度。姜夔正是这一群体的杰出代表。
姜夔(1155?—1209),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年少时侍父居汉阳,20岁后北游淮楚,南及潇湘,后客居合肥。淳熙十三年(1186年)客居长沙,名诗人萧德藻欣赏其文才,以侄女嫁之。次年依萧德藻居湖州。绍熙二年(1191年)赴苏州访范成大,作《暗香》、《疏影》。自绍熙四年(1193年)依贵胄张鉴居十年。晚年居杭州西湖,卒葬西马塍。其词集为《白石道人歌曲》,其中17首附有工尺谱,是唯一完整流传至今的宋代词乐文献。《全宋词》录存其词81首。
这是一个身无长物、飘然来去的词人。张炎《词源》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又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一称其“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是论其词,亦可移用于其人。刘熙载《艺概》评曰:“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也可以延伸一点说,在乐则琴,箫亦可,但不可为唢呐;在花则梅,菊亦可,但不可为牡丹。他的词最重格调,致力于追求清空幽寒、远离尘俗的境界。如《点绛唇》:“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惜红衣》:“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念奴娇》:“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最能体现他铸词造境的特点。兹选录其自度曲《扬州慢》一首。词前小序曰:“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其词曰: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自隋开运河后,成为南北水路交通要道,因之商贾云集,四方辐辏,歌楼舞榭,林立其间。及宋南渡,与金隔淮河相守,于是昔日繁华都会,一变而成边徼。宋高宗在位期间,金人曾两次渡淮南侵,扬州城也经历了两次焚掠,使这个繁华的都市再度成为黍离麦秀的“芜城”。姜夔于孝宗淳熙三年丙申(1176年)重过扬州,那时距扬州城两次被掠已经十有余年,然而由于创巨痛深,扬州仍然未能恢复旧日的繁华。这首词感慨今昔,伤时悯乱,虽然只是写一己之感受,却自然反映了时代的侧影。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称“自胡马窥江去后”以下数句,写兵焚后情景逼真。尤其是“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之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曰:“凡乱后感怀之作,词人所恒有,白石之精到处,凄异之音,沁入纸背,复能以浩气行之,由于天分高而蕴藉深也。”姜夔作词,长于用字面淡远、音节清刚的语汇,表现清空幽寒的境界,这首词题材与风格天然凑泊,词心词境谐和统一,在白石词中亦为妙手偶得的佳作。
三、南宋后期:萧瑟秋韵
南宋后期的词坛上,本不乏名家与名篇,只是由于国势危弱,风雨飘摇,词林中也弥漫着一派萧瑟秋韵。刘克庄、刘辰翁等人作为稼轩词派的后劲,犹能慷慨悲歌;而吴文英以及宋末的周密、王沂孙、张炎、蒋捷等文士之词,虽然在艺术上颇极人工天巧,而在精神意态上却更觉颓唐与悲凉了。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今属福建)人。词集名《后村长短句》,一作《后村别调》,《全宋词》收录其词269首。张炎《词源》谓:“潜夫负一代时名,《别调》一卷,大约直致近俗,效稼轩而不及者。”晚清冯煦《蒿庵论词》则云:“后村词,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其生于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虽然褒贬意味有别,皆有见地。我们读他的《沁园春·梦孚若》:“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以及《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御”等等,会觉得无论是他以英雄才调自赏的姿态,还是词的风调气概,都显然受辛弃疾的影响。至如《玉楼春》:“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则隽快而又沉郁,置于《稼轩长短句》中,亦可谓楮叶难辨了。
也许因为刘克庄粗豪过于稼轩,后来词选词评往往偏赏其温婉之作。如《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
妾出于微贱。少年时、朱弦弹绝,玉笙吹遍。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谁向西邻公子说,要珠鞍、迎入梨花院。身未动,意先懒。 主家十二楼连苑。那人人、靓妆按曲,绣帘初卷。道是华堂箫管唱,笑余鸡坊拍衮。回首望、侯门天远。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叹。
后村词于传统婉约词风来看为“别调”,故李解元《雨村词话》卷三谓其“自名《别调》,不辜也”。而这首词以叙事代言之体,作含蓄委婉之词,于后村词中又别具一格。清代的先著、程洪《词洁》选了这首词,并大加赞叹说:“后村此调埋没于断楮敝墨之中,从前无有人拈出,真风骚之遗,不当仅作词观也。若情深而句婉,犹其余事。”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亦盛赞曰:“以天涯沦落之身,而申礼自持若是,似寒梅一枝,独立于盛雪严风之际,较商妇琵琶,别有一种感叹。托彼美以通辞,表余心之高洁,如怨如诉,绝妙词也。”是的,这首词的叙事风调,会使读者想到白居易《琵琶行》,想到《陌生桑》、《节妇吟》之类的乐府诗,与晚唐五代的闺情词亦有微别,故读来别具风味。刘克庄另有《清平乐·赠陈参议师文侍儿》,写侍儿歌舞风流有云:“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虽然有唐代李端诗“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为本,仍然堪称本色佳句,妩媚可人。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三年(1262年)进士。曾入文天祥幕府,参与抗元斗争。宋亡后,隐居故乡庐陵山中,专门从事著述。《全宋词》录存其词354首。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评曰:“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独到之处,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世或目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兹录其亡国后所作《柳梢青·春感》一首: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从“山中岁月”一句可知,这是刘辰翁入元之后隐居故乡庐陵山中时所作。他想象故都临安往年春来时是多么美丽繁华的景象,而现在街头上看到的是北兵的铁马,听到的是北人的番腔,却再也听不到西湖边曼妙的笙歌了。结尾三句类似于电影的平行蒙太奇。“辇下风光”写故都的物是人非,“山中岁月”写自我隐居的生活,“海上心情”则表达对沿海一带抗元义士的关切之情。全词纯任想象,意境空灵,小词能有沉郁苍凉之致,尤为难能可贵。
吴文英(生卒年不详),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今浙江宁波)人。终身游幕,多居苏、杭、越之地。略可考定其绍定五年(1232年)为苏州仓台幕,淳祐十年(1250年)前后入吴潜幕,景定元年(1260年)前后为嗣荣王赵与芮门客。约卒于理宗景定(1260—1264)年间。词有《梦窗甲乙丙丁稿》4卷。《全宋词》录存341首。时人尹焕叙其词,称:“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16)嗤点梦窗词者,前有张炎,后有王国维。张炎《词源》标榜清空,谓“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王国维《人间词话》曰:“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然而其词则卓然为南宋一大家。《四库全书总目·梦窗稿提要》云:“词家之有文英,有如诗家之有李商隐也。”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称:“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沉挚。”戈载《宋七家词选》评曰:“梦窗从吴履斋诸公游,晚年好填词,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此与清真、梅溪、白石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特稍变其面目耳。犹之玉溪生诗,藻采组织,而神韵流转,旨趣永长,未可妄讥其獭祭也。”然而梦窗词选语用事,亦确有晦涩之病,不必曲为之讳。从词体自身进化来看,词至宋末梦窗诸家,既臻极致,亦现顿衰之意。郑骞先生《成府谈词》云:“梦窗词为倚声变调。梦窗以前,未有如是雕琢者。凡一种文体至极盛将衰之时,多以雕镂刻画为工。词至有宋末年,已渐老熟,正合有此一格,以结三百余年之局。”似此把梦窗词放在词史上来观照,最为允当。
梦窗词中有婉雅之作,如《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亦有疏快之作,如《唐多令》(何处合成愁),却并不能代表梦窗丽密质实的典型风格。如《宴清都》(绣幄鸳鸯柱)、《三姝媚》(湖山经醉惯)等篇,较能反映其密丽惝恍的特色,然或不免于涩。这里选录其既有梦窗特色又较为隽快的一首《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这首词属登临怀古之词,但他不是一段写史事,一段写感叹,而是充分调动联想,化实为虚,把灵岩风物与吴王西施的历史故事相融合,使得耳目闻见全都充满历史的沧桑之感。“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写得恍惚,如游人的幻觉,更如电影中常见的“闪回”手法。歇拍二句以景作结,而凭高吊古,苍茫四顾之状,跃然纸上。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祖籍济南,南渡后定居吴兴,遂为湖州人。宋亡后寓居杭州,不仕元朝。其词集名《洲渔笛谱》,一名《草窗词》,《全宋词》录存153首。周密早年曾从姜夔游,从其词作来看,亦颇延清真、白石一路。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称“草窗镂冰刻楮,精妙绝伦,但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当与玉田抗行,未可方驾王(沂孙)、吴(文英)也”。戈载《宋七家词选·周公谨词选跋》则称“其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韵倩之色,有绵渺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久矣无忝”。录其《高阳台·寄越中诸友》一首:
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翻被愁遮。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 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
周密在宋亡后,因吴兴家破而寄居杭州,他的友人王沂孙等曾居住于越州(今浙江绍兴)。王沂孙词中有《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即是对这首词的和答之作。周密也有故国之思与沦落之愁,但他仍然保持着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本来是要写蒹葭刚冒新芽,却说“春容浅入蒹葭”;本来是要写战后的萧条气象,却说“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都能见出他笔致的婉曲细腻。
王沂孙(生卒年不详),字圣与,号碧山,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他与周密、张炎多交往唱酬,也是《乐府补题》的作者之一。因他入元后曾做过庆元路学正,所以曾引起后人的褒贬争议。他的词以咏物之作为工,在讲究寄托的常州词派看来,处处是故国旧君之思。所以周济、陈廷焯等人对他的词评价甚高。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说:“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一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把他看成宋代屈指可数的词家之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把他与清真、白石并称为“词坛三绝”,甚至说他的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而胡适《词选》中则说:“清代的词人张惠言、周济等皆极推崇王沂孙。……其实我们细看今本《碧山词》,实在不足取。咏物诸词至多不过是晦涩的灯谜,没有文学的价值。”如此把王沂孙及南宋的咏物词一笔抹杀,则又不免矫枉过正了。胡适还引张炎挽王沂孙的《琐窗寒》词“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梦语秋声碎”等句说:“这样一只花蝴蝶,遭际亡国之变,有点感慨,如《高阳台》一词所表示,那是很自然的。我们正不必去探求什么微言大义。”对宋代人评价褒贬的反差如此之大,王沂孙可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兹录其《齐天乐·蝉》一首: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这首词借咏蝉抒写家国沦亡之感,寄托之意显然,而妙在物态与人情天然相合,形神兼备。上片以描写寒蝉的声态为主,以凉柯、暗叶渲染烘托,以断魂、离愁移情外化,写出蝉声之悲凉,也就写出了词人的亡国之痛。下片稍为宕开,以金铜仙人辞汉之典故暗示国破主迁,又借蝉之“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来传达自己亡国遗民零落栖迟的痛苦。结末写蝉之清高与凄凉,亦正是主体人格心境之写照。如此则物与人在不即不离之间,正符合咏物词的创作法则。至于陈廷焯《大雅集》说此词为王昭仪(王清惠)而作,端木埰《词选批注》又以宋亡史实节节比附,皆不免胶柱鼓瑟之弊。刘永济《微睇室说词》针对端木埰的索引比附之说,提出一条词的解读原则,即“读者体会作者之志,不可横生枝节,搀入主观,方合于孟子‘以意逆志’之论”。当然,端木埰之所以于宋季诸家词心有戚戚焉,亦如刘永济先生所说:“盖端木生当清末,目睹清廷于庚子八国联军入京之后,仍然歌舞升平,心有感触,故于读此词时一发泄之,遂不免搀入个人主观感觉也。”
蒋捷(生卒年不详),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宋亡后遁迹不仕。有《竹山词》,《全宋词》录存74首。一般词学论著总是把他列入姜夔一队中去,实际他有些词疏快而近于豪放,亦可见出辛稼轩的影响,故词家抑或以辛、蒋并称。以后来的元、明词作逆向观照,蒋捷词的一大特色,是他好用俚词口语,似乎有意于重返民歌小调的生气与风趣。他的名作如《一剪梅·舟过吴江》(一片春愁待酒浇),《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均有民歌小曲风味。在这条道上走得更远的如《解佩令·春》:
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又如《霜天晓角》: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相对于敦煌曲子词而言,这些词似有返祖归宗之意;而对于元明时代那些散曲化或民歌化的词来说,这样的词似乎已开先声。唐圭璋先生《读词札记》曰:“竹山小词,极富风趣,诗中之杨诚斋也。”亦可谓谈言微中。
张炎(1248—1320?),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祖籍凤翔,南渡后居临安(今浙江杭州)。他是南宋名将循王张俊六世孙,词人张镃的曾孙。宋亡后流落江湖,以卖卜为生。其词大多作于宋亡之后,故多抒写亡国之痛,哀怨感人。词集名《山中白云词》,《全宋词》录存302首。他同时又是一个词学家,著有《词源》2卷,卷上论音律,卷下论风格。推尊姜夔,力主清空,在词史上有很大影响。遗民诗人舒岳祥曾作《赠玉田序》,称其“诗有姜尧章深婉之风,词有周清真雅丽之思,画有赵子固潇洒之意”,可知他于诗词之外,亦兼擅丹青。清初浙西词派标榜南宋,推崇姜(夔)、张(炎),遂使康熙词坛呈现出“家白石而户玉田”之盛况。朱彝尊《解佩令·自题词集》且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他的名作《南浦·春水》久负盛名,实际上并无精警过人之处,不过婉约妥帖而已。录其《高阳台·西湖春感》一首: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这首词应是宋亡以后重到西湖所作,一种凄凉怨慕之情跃然纸上。“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即谓今岁花已凋残;下文“万绿西泠”,即谓红瘦而尽也。又“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转折顿宕,与稼轩词“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韵致相似。过片“当年燕子知何处”,用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诗意,见今昔盛衰。所谓“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西湖春色依旧,而在亡国之人看来,飞花溅泪,啼鹃惊心,故不如不闻不见也。亡国之音哀以思,而妙在音节谐婉,不作激迫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