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间的美色
春女史的院子里有一棵桂树。于是,才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日子,她却在焦虑到秋天怎么收藏桂花了。
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就是等到桂花初放的时候,赶紧去打二斤香油,把半开的桂花摘下来泡上,DIY那十分知名的民族传统头油“桂花油”。每天坚持用桂花油擦头,准保比耗费钱财的名牌护发素更健康环保,论天然养分肯定也不输新近兴起来的橄榄油。不过估计一位现代女史不会采纳这个建议。
《调鼎集》里给出了收藏食用桂花的法子,有点麻烦:
提糖:上洋糖十斤,和天雨水,盛瓦器内。炭火熬炼,待糖起沫,掠尽。水少,再加,炼至三、五斤,磁罐收贮。如杏、梅、桃、李,一切鲜果,浸入糖内。若养桃、梅花、桂花、荷花,更佳。
先得收集干净雨水(也许矿泉水可以代替吧?比如“依云牌”的),再和十斤好白糖一起放到锅里,在火上慢慢熬,撇掉浮沫。当糖液过稠时,需随时添水。如此炼到锅里只有三五斤糖浆,就得了成品“提糖”。把桂花浸到这“提糖”里,就可以长期保鲜。实际上,春女史完全可以在这个春天就挽起袖子大干起来,把她院里云浮霞粲的桃花、梅花,夏天迎风摇露的荷花,都渍到提糖罐里去——罐子要是青花的,有古风的,这才应景。她家院里结的果子,“杏、梅、桃、李,一切鲜果”,都可以如此“浸入糖内”,给她自己和闺蜜们制造出大大的惊喜——咦,“久之,取出,鲜丽非常”。
据说由清朝乾嘉时期扬州盐商童岳荐编撰的《调鼎集》,在今天看来,也许是过时了。要知道,两百年来,我们这个民族事事凄怆,惟独在美食一道上,那是获得了相当的进步,相当的成功。不过,就是说到口腹之欲,也不能说我们就全然超越了古人。偶然到手《调鼎集》,竟破解了我心中好久的一个谜团——董小宛当年所做的那些“鲜花糖露”的秘密。
《影梅庵忆语》说,董小宛喜欢炮制的一种精美食品为: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胜也。
显然的,董美人所做的这一种奇妙甜品,与《调鼎集》中介绍的提糖保鲜法大致相同。世人只知道,浸在提糖里的鲜花经年不坏,可以舀出来做点心馅、做茶饮,但董小宛兰心蕙性,把长久浸润鲜花的糖浆也利用起来,当作酒后甜食。
冒襄非常懂得欣赏女人的努力和成就,虽然具体操作的是他的“姬”,但是,对她的杰作,他领会得用心。所以他能够非常细节地介绍到,董氏的配方里,“酿饴为露”的提糖还要“和以盐梅”,这一道配料的意义恰恰在《调鼎集》里得到了印证。该书第十卷《果品》“玫瑰、桂花”一条里提到:
上年先收酸梅,盐腌,俟晒久有汁,入磁瓶存贮。次年摘玫瑰花阴干,将梅卤量为倾入,并洋糖拌腌,入罐封好听用。……如无梅汁,不能久留。
可见,把盐腌梅子而成的卤汁浇入糖腌的花果,也是当时常用的收贮手段。董小宛是把几种花果保鲜方式加以综合,制成了色味俱称逸品的“花汁糖露”。
总结起来,“董氏花露”的制作步骤为:
清恽寿平绘《秋海棠》
前一年,先要把酸梅子果用盐腌制,并将盛罐长时间置于阳光之下,直到从梅子中析出酸汁,这就是“梅卤”。然后用放置一阵、自然经过澄清的雨水与白糖一起熬炼,得到浓缩糖浆(“酿饴为露”),即时人习惯称的“提糖”。接下来,预备许多装满提糖和有梅卤的罐子,把四季的鲜花,橙、橘、佛手、香橼的果皮一一投入。每一只提糖罐只盛装一种花或果,长久浸渍之后,这一罐糖浆就逐渐融入了所保存的那一样花瓣或果皮的香素与颜色。所浸的花、果固然可以随时取出,为馔为饮,而一旦去除了花、果的糖浆,则形成啜一口顿觉香气冲鼻的董氏秘制“花汁糖露”。据冒襄的亲口经验,竟是秋海棠花浸就的糖露最为味美。
有意思的是,《调鼎集》中一些介绍烹调鱼呀肉呀的菜式,直到今天还在流行。但是,书中提到的“蒸花露”,以及引自《闲情偶寄》的“李渔记”香露饭,早就失传了。董小宛拿手的花汁糖露,更是湮久无闻。酒后轻轻啜一口融漾着红紫纷呈五色花汁的糖饴,在唇舌间细品味那于甜与酸当中悄然泛起的四季花香,也许,只有明人,才能领会其中的雅趣吧。
做董小宛的男人,那是有福气。做春女史的闺蜜,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混上一样的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