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间的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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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荷珠

晨雾轻漫的荷塘。碧硕的大荷叶,荷心里积着小小一汪晶莹露水,这是造化在一夜间无声施展的功夫,先让露珠凝结在荷面上,然后,不知是由什么神秘的计算所决定,在某一瞬间忽然滚向荷叶宛如浅盘的凹蒂。此刻,日头将出未出,荷叶自己也不知睡着还是醒着,但是,一把长柄勺在悄悄靠近它,势必惊扰它的平静。长柄端头的勺斗上套盛着一只口径相对略大的瓷碗,随着勺柄的移动,瓷碗的边缘触到荷叶,小心地,让叶面倾欹,于是,荷心的那一撮清澄如水晶的积露便身不由己地沿着叶面滑落到瓷碗中。

我相信,张岱在品山堂荷池收集雨后荷珠的时候,一定使用的是这种办法!我绝对这么相信!自从看到《陶庵梦忆》有道:

池广三亩,莲花起岸,莲房以百以千,鲜磊可喜。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扑烈。(《品山堂鱼宕》)

这心里就一直琢磨,“叶上荷珠”可怎么收集到手呢。明人孙元奎《赤水元珠》倒是有非常具体的“收秋露水法”:

八月朔起至二十三日止,每日天未明时,以极净布拭五谷、荷叶上露水,捏出,新缸中或新坛内密封,久窨不败。

用净布在植物叶上擦拭,浸饱露水,然后向着瓷罐把湿布中的水拧出来,听着怎么让人那么不服气,觉得配不上《品山堂鱼宕》的清逸气息?直到发现清人赵学敏于乾隆三十三年(1765)成书的《本草纲目拾遗》中居然有“荷叶上露”一节,不甘的心思才算释然:

夏日黎明,日将出时,将长杓坐碗于首,向荷池叶上倾泻之。

严格来讲,张岱所收集的“荷珠”,在古代的卫生保健体系里,应该归在“花水”一类:“从花摘下者为花水,以花之性而分美恶。”(清《调鼎集》)也就是说,只要是花朵上带的水液,收集起来,就叫“花水”,来源可以是晨露,也可以是雨水或者其它自然现象。张岱酿酒所用的“荷珠”实际是雨水在荷叶上的残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清露呢。大雨过后,荷叶上大半会汪积些许雨水,划着小船在三亩大的莲池里荡个半天,不知能收集到够酿几坛酒的残雨啊。

张岱的所为在当时还未必能算得顶级的风雅,如果文献可信的话,明代人那可是动真格用夜露酿酒的。明代官修《食物本草》一书中,关于“繁露水”便说:

繁露水,是秋露繁浓时水也,作盘以收之……以之造酒名“秋露白”,味最香洌。

所附插图中,则是将一只浅盘放在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劈立崖壁之下,那意思自然是在示意,草叶上的露水会乘夜自动滴下,落到盘里。真靠这样的收集方法,能酿出酒来吗?可是,按明人的说法,那个时代确实用秋露酿造一种名酒“秋露白”。《食物本草》介绍“山东秋露白,色纯味洌”,明人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四十九《品酒前后二十绝》恰恰谈道:

明人编绘《食物本草》中“繁露水”一图

秋露白出山东藩司,甘而酽,色白,性热,余绝不喜之。臬司因有改造,终不能佳也。惟德府王亲薛生者收莲花露,酿之,清芬特甚,第不可多得耳。

其诗则云:

玉露凝云在半空,银槽虚自泣秋红。薛家新样莲花色,好把清尊傍碧筒。

“玉露凝云在半空”一句似乎证实了《食物本草》的图绘表现,也就是说,秋露白所用的“秋露”,是靠收集悬空草木的滴露而得到。更神的是,还有一位薛生,收集莲花上的露水,对于秋露白加以进一步的改进。荷叶上的露珠叫“荷珠”,那莲花上的露珠就该叫“莲珠”吧?不过,据《本草纲目拾遗》的观点,荷叶上露“以伏露为佳,秋露太寒。花上者性散,有小毒,勿用”。“伏露”,也就是盛夏的露水,“明目,下水臌气胀,利胸膈,宽中解暑”,对人体大有好处;至于秋天的露水,寒气太大,不宜用于日常饮馔(实际上,道家是秋露的首倡者,不过是以其炼药,这是另话);莲花上的露水更是有微毒,绝对不该入口。但是,清代晚期名医王士雄所著《随息居饮食谱》中又说“荷花上露,清暑怡神”。真不知道谁更有道理?

对于老饕们来说,重要的是,“荷珠”与“莲珠”酿出的酒“香扑烈”、“清芬特甚”。难道,露珠真能浸染荷叶、莲花的特殊香气,并且在煮酒的过程中将其传导到酒液之中?用“莲花露”酿的酒“不可多得”,想来,从莲花瓣中收集晨露、雨水,比向荷叶上着手还更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