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人都在跟人走
中国有全世界最庞大的人口,一个省甚至一个市的人口,便可绰绰有余地超过一个中小国家。
令人惊奇的是,这么多的人,都能人跟着人,规规矩矩地前赴后继。
汉字的“从”,恍如中国人走路的图像,传神而逼真。其形,即如两人相随;其意,就是跟着走。
这个“从”字,但凡中国人,不仅都认识,而且中国人的精神和行为,竟都与“从”挂上了钩。
古时候,“从”,是中国人恪守的一个规矩,为人处世,若能“从”,又会“从”,便是一个完人。
譬如做学生,在师长面前,要低首下心,《庄子·田子方》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这“亦步亦趋”便是“从”。
譬如做女人,一家之内,总归低人一等,古训“三从四德”,核心就是“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从一而终,算是尽了妇人之德。
但凡做人,都有“三纲五常”的伦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自然指的是:为臣的要从君,为子的要从父,为妻的要从夫,这样的“从”,便是纲纪有序,国泰家和。
一个“从”字,在国与家如此繁杂的关系中,构筑起了一个威严的服从体系,把朝野城乡贫富贵贱的人,如网一般地编织了起来,唯上是从,各安其分。
天下熙熙,总有领头的人,后面的人只管跟着走。
这个“从”字,是为中国人量身定制的。有了“从”,便有了跟从、信从、听从、依从、服从、顺从、遵从,甚至误从、盲从、胁从,只要是“从”,便总归是跟人走。
在威权社会,封建礼教还有不少“创举”,其意便是让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女人缠小脚,三寸金莲,“芊芊作细步”,跟着男人走;
太监被去势,不阴不阳,嗫嗫嚅嚅,自然是皇帝卑微的仆从;
权威在上,任何人都得跪拜叩头,匍匐而行。
缠小脚、去势、跪拜叩头,在在都是毁损人的尊严,如此礼教和王权,中国人还敢不“从”么?
因为“从”,而跟着走,一路走下来,竟然成为中国人精神文化的一份遗产。到了现代社会,许多人还是习惯于跟着走,即便泯灭个性、失去自我,也要跟着走。
跟着走,便是听话,这在如今的中国,仍然到处可见。
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孩童,欣喜地跨进幼儿园,那是率性的天地、童真的世界。然而,做父母的都会一再地叮嘱:一定要听话。这一“听话”,便从幼儿园、小学一直“听”到中学和大学,“听话”的人,不会反思,不敢怀疑,自然也就没有创新与探索。
好不容易从学校毕业,满怀壮志地进入工作单位,总想在新的人生路上,依着自己的个性和想法,放开脚步,一展身手。然而,周围的环境,只是跟着做事,领导怎么说,下属怎么做,没有个人挥洒的天地。若想走自己的路,往往“头破血流”,碰壁而回。怀抱高远理想的青年,一心要改造社会,可最终,却被社会所改造。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地跟人走。
中国的社会,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看上去百舸争流、万马奔腾,似乎都很有主张,难以驾驭。其实,中国人大多听话,不会有想法,而且社会也要求“听话”。老一辈的人,从战争年代过来,昔日军旅的思想和行为方式,都带到了和平建设的年代,从工厂、机关到学校,都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指向哪,打到哪”,每一个人都要争当“螺丝钉”,哪里需要便拧到哪里。人一旦成为螺丝钉,当然“听话”,不会再有“妄想”。然而,若离开了国家这部大机器,这小小的螺丝钉也就失去了价值。
人人都在跟人走。这个“人”,在如今社会自然是领导。相对芸芸众生的“人人”,领导无比重要,这从中国人创造的这个名词,便可看出来。所谓“领导”,其词义便是“率领”和“引导”,这样的人,站高望远,能“领”能“导”,一般的人只需跟着走。“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这便是如今中国人特有的前进方式。
看来,中国人走路,离不开指路人、带路人。其实,在如今中国人的眼里,指路人、带路人就是领导。领导即权威,跟着领导走,便是跟着权威走。
是权威,便有极大的统摄力、号召力,领导的权威与百姓的听话,缺一不可:百姓因权威而听话,领导因百姓的听话而更有权威。领导只管号召,百姓只管往前走,这便是中国如此庞大社会的一个稳定之道。
然而,百姓的只管“听话”、只管“跟着走”,于中国社会和人的进步而言,终非福音,一批“听话”的国民,一个“听话”的社会,往往因威权而听话,其最终的宿命,或是悻悻然地“不听话”,或是木木然地“不思进”。
先说“不听话”的宿命。
中国人的“听话”,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人性的压抑。这种压抑,被强烈地控制和约束,一旦有了发泄的时机,便如火山一般地爆发出来,具有骇人的破坏力和杀伤力。当年的“文革”便是如此,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鼓动下,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惯于听话的人群,竟然都无所顾忌地咆哮起来,将曾经的领导与权威,统统拉下马,进而疯狂地打砸抢。虽然有“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然而,只会“听话”的人,又哪里能“文斗”?一贯“听话”的人,竟难以置信地成为暴戾的人、无法无天的人,整个国家和社会付出了无法估量的惨痛代价。
从跟着权威走,到敢把权威捅下台,这样的惊人之变,只在倏忽之间,看似偶然,实是必然。只会跟着走的人,其实是认人不认路,以为只要是跟对了人,便是找准了路,中国历史的循环往复,大多是因了这种思想的宿命。
再说“不思进”的宿命。
中国人的“听话”,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也是精神和意志的扭曲,是长期的驯服和压制形成的扭曲。从小到大,只知道唯唯诺诺地跟着前辈走,跟着师长走,跟着权威走,天长日久,既无创新之念,也无开拓之志,安于现状,满足于现状,一如笼中之鸟,虽不愁温饱,却只是扑腾在可怜的小天地里,再也不会展翅天下,鹰击长空。近现代世界诸国,但凡国势强盛,必有开疆辟土的拓荒者、敢为人先的创造者、励精图治的苦行者。国家崛起,其实是国民崛起,只会跟着走的国民,又何以崛起?
从人人听话,到不思进取,从人人跟着走,到只会亦步亦趋地跟人走,这其中的因果,既直白又深刻。
然而,为人父母的,却总是希望下一辈的人听话、跟着走。
人人都在跟人走,不如此,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