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观念与取向
知识与制度体系的全面变动,不仅改变了近代中国人的思维与行为,而且使得现在的中国人在面对过去时,自觉或不自觉地用现行思维行为方式去观察判断,如果没有充分自觉,等于用后来外在的尺度衡量前人前事,难以体察理解前人思维行为的本意真相。也就是说,外来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进入之前,中国人已有自己长时期累积而成的一整套思维和行为方式。而在转型之后,由于观念和规矩的变更,要想如实了解固有本来,反而变得相当困难。要做到不带成见从无到有地去探究发生、发展和变化,首先必须对本来的情形有充分的了解同情。
此事说来简单,其实至为复杂。尽管近代知识与制度转型很有几分脱胎换骨的色彩,以致有学人断言已是西体中用,实则吸收域外文化或融合其他异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不仅随时发生,而且有过几次显而易见的重要变动。今人看转型以前的人与事,难免带着后来西式的有色眼镜,即使有所自觉,尽量不带成见,也很难完全还原。历史本事、相关记述和后来著史,彼此联系,又各自不同,而分际模糊,容易混淆,况且著史还有层累叠加的问题。历史的实事即所谓第一历史必须经由历史记述即所谓第二历史加以展现,任何历史记述,往往积薪而上,一般而言,所有系统,均由后人归纳,集合概念亦均为后出,而且越到后来,条理越加清晰,意涵却悄然变化。后来之说可以表明编制者的看法,不能简单地认作所指时代的事实。转型之前,前贤已经提出以汉还汉的问题,只是即便回到汉代,所获仍然不过汉代人对先秦思想的认识。汉代固然距离先秦较今人为近,保留理解先秦的思想观念或许较今人为多且确,却未必真正吻合。况且汉代对于前人的认识也是五花八门,各不相同。
将以汉还汉的精神贯彻到底,应该是回到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不同观念行事。傅斯年曾为自己将来可能写“中国古代思想集叙”,提出若干要遵守的“教条”,其中包括:1. 不用近代哲学观看中国的方术论,“故如把后一时期,或别个民族的名词及方式来解它,不是割离,便是添加。故不用任何后一时期,印度的、西洋的名词和方式”。将明清之际耶稣会士和晚清以来西学的影响乃至中古大事因缘的儒释道合一,均置于自觉排除之列。2. 研究方术论、玄学、佛学、理学,各用不同的方法和材料,而且不以两千年的思想为一线而集论之,“一面不使之与当时的史分,一面亦不越俎去使与别一时期之同一史合”。(6)
也就是说,中国不仅没有一以贯之的哲学史,而且历代分别有方术、玄学、佛学、理学的历史,各史均须还原到当时的历史联系之中,而不能抽取某些元素加入其他时期的同类史。此说对于现在的不少相关研究尤其具有针对意义,探讨概念、分科及制度,看似广征博引,也能遵循时空顺序,实则将不同时期的相同或相似观念事物抽离原来各自的历史联系,而强行组合联缀,其本意既因脱离原有语境不能恰当解读,其联系复因形似而实不同而有削足适履之嫌,仍然是强古人以就我的主观预设。况且,诸如此类的研究往往还会就文本以证文本,对于相关人事视而不见,无法将思想还原为历史,不过是创造一家之言的个人思想史而已。
至于写法,傅斯年主张应由上层(下一时)揭到下层(上一时),而非自上一时写下来。前者从无到有,探寻概念事物的发生及其演化,后者则以后来观念条理先前史事,实为用后来眼光倒述历史。所谓自上一时写下来,其实未能剥离后来的附加成分,而以后来的概念条理作为先入为主的是,形式上虽然顺着写,实际上却是倒着讲。必须首先由记述的上层即时间的下一时,揭到记述的下层即时间的上一时,才能以汉还汉,回到历史现场。不过,仅仅这样逆上去固然可以层层剥笋,求其本意,还物事的本来面目,但要再现思想演变的历史进程,还应在回归具体时空位置的基础上顺下来,历时性地展示事物发生演化的复杂详情。
然而,更为吊诡的是,和傅斯年所推崇的阮元《性命古训》一样,尽管该研究“其方法则足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仪型”,还是存在其结论未必能够成立的尴尬。(7)原因如陈寅恪所论:
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乃求得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辟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儒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国之学问,立时增长元气,别开生面。故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8)
1934年陈寅恪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所写审查报告指出:
六朝以后之道教,包罗至广,演变至繁,不似儒教之偏重政治社会制度,故思想上尤易融贯吸收。凡新儒家之学说,几无不有道教,或与道教有关之佛教为之先导。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义最富之一宗也。其宗徒梁敬之与李习之之系,实启新儒家开创之动机。北宋之智圆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号中庸子,并自认为传以述其义。其年代尤在司马君实作《中庸广义》之前,似亦于宋代新儒家为先觉。二者之间,其关系如何,且不详论。然举此一例,已足见新儒家产生之问题,尤有未发之覆在也。至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此种思想上之态度,自六朝时亦已如此。虽似相反,而实足以相成。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遗业而能大成者。(9)
关于唐宋诸儒究竟是先受到佛教道教性理之说的影响,再上探先秦两汉的儒学,以外书比附内典,构建新儒学,然后据以辟佛,还是相反,鉴于时代风气人伦道丧,先从古儒学中认出心学一派,形成理学,以抵御佛教,对此,陈寅恪与傅斯年意见分歧,并有所论辩,最终各执己见。(10)1948年,陈寅恪在《历史研究》发表《论韩愈》,旨在说明“退之自述其道统传授渊源固由《孟子》卒章所启发,亦从新禅宗所自称者摹袭得来也”。韩愈扫除章句繁琐之学,直指人伦,目的是调适佛教与儒学的关系:
盖天竺佛教传入中国时,而吾国文化史已达甚高之程度,故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六朝僧徒“格义”之学,即是此种努力之表现,儒家书中具有系统易被利用者,则为小戴记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尝试矣。然“中庸”一篇虽可利用,以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而于政治社会具体上华夏、天竺两种学说之冲突,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退之首先发见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
而“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又观退之寄卢仝诗(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则知此种研究经学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称奖之同辈中人发其端,与前此经诗〔师〕著述大意〔异〕,而开启宋代新儒学家治经之途径者也”。(11)
如果韩愈是受新禅宗的影响才转而正心诚意,甚至到了“天竺为体,华夏为用”的程度,其弟子的复性论就很难说是与禅无关于儒有本。新儒学究竟是取珠还椟,还是古今一贯,或者说,古今一贯是唐宋诸儒苦心孤诣的自称,还是新儒学创制的渊源,两说并存,悬案依旧,破解之道,有待于来者。两相比较,以情理论,无疑陈寅恪之说更为可信,恰如欧洲中世纪思想必须借助儒学才能突破变换,很少抽象虚理思维习惯的唐宋诸儒,如果没有内典外书相互比附、性理之学盛行的时代风尚影响,也很难产生思维方式的革命性变换。只是陈寅恪的看法较傅斯年曲折复杂,不易直接取证,反而傅斯年的说法容易找出直接证据,看似信而有征。史学研究中往往存在实事无实证,而实证并非实事的现象,造成诸多困惑,由此可见一斑。唐宋诸儒的行事方式,直到明清之际仍然有人仿效,只是自然科学方面可以比较文本进行梳理,思想精神层面的水乳交融,已经很难分离验证。如此看来,晚清面对西学的中学,其实早已是既非固有,更不固定。
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大背景是中西交汇,除了认识中国原有,对西的一面同样要认真探究,而不仅仅是一般性的了解,应当回到相应的历史时期,追寻各种知识与制度变化发展的渊源脉络,以免受后来完善化体系化观念的影响。关于此点,近代学人围绕中国有无哲学的问题所展开的讨论颇有启示意义。1928年,张荫麟撰文评冯友兰《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指出:
以现代自觉的统系比附古代断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国思想史者之通病。此种比附,实预断一无法证明之大前提,即谓凡古人之思想皆有自觉的统系及一致的组织。然从思想发达之历程观之,此实极晚近之事也。在不与原来之断片思想冲突之范围内,每可构成数多种统系。以统系化之方法治古代思想,适足以愈治而愈棼耳。(12)
这里虽然讲的是中国,实则西方也有类似情况。如欧美学者的社会学史,一般是将斯宾塞的《社会学》作为发端。其实这也是后来社会学家的倒述。严格说来,斯宾塞那本标名《社会学》的著作,更近似于今人所谓社会科学。而在几乎所有欧美人撰写的社会学史中找不到位置的甄克斯,在20世纪初年的中国人眼中,却是西方代表性的社会学家,影响了众多中国人对社会和社会学的认识。
当然,最为复杂的还是变动不居的阶段。一个本来就没有真正统一定义(至多是约定俗成)的外来概念进入中国,常常要经历相当长的接受过程,而且接受者各自以其原有的知识进行判断和理解。其间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述,同一时期的不同个人也会表述各异。而同一表述之下,有时各人的意思大相径庭。一个学科同样如此。西式近代分科因民族国家的传统渊源而千差万别,进入中国后,对应于中国固有学问的何种门类,开始往往五花八门,后来虽然逐渐统一,其实还是各说各话。等到中国的固有分类被外来替代(实则很难对应),或者说按照西式分类的观念将中国的固有学问加以比附,却又出现了用西式分类看待中国固有学术是否合适的问题。如哲学,一度对应到易学、理学或诸子,后来傅斯年却提出古代中国无所谓哲学,连思想一词也要慎用,因为概念不仅仅是符号,由此可以引起极大的误解。用今天通行的美术概念去理解梁启超在戊戌前所主张的工人读制造美术书,(13)只能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张荫麟等人对胡适、冯友兰等人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批评,主要也是针对后者用西洋现代系统化的哲学观念去理解或解释中国古代的精神世界,难免格义附会,似是而非,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直至今日,不少中国学人仍然在为诸如此类的分歧差异而备感困惑和困扰,而那些没有感到困惑与困扰者,并不见得比他人更加清醒,或许刚好相反,以现有的知识来理解前人,已经将现实视为天经地义,从而失去了怀疑的自觉。如有的评论者指那些认为中国无哲学的论点是以西方为标准,殊不知中国非有哲学不可,同样是一把西学的尺度。后来熊十力即批评西方人认为中国无哲学,不无矮化贬低中国学术之意。了解近代学人何以会有上述观念看法,以及他们彼此讨论的具体语境,有助于理解问题本身。
中国古代已有现代西方的各种学术分科,除习惯于附会者外,当然有些匪夷所思。其实,连中国固有学术是否存在分类,学界尚有争议。民国时宋育仁从学制改良和国学教育的角度,断言:“经史子集乃系书之分类,不得为学之分科;性理考据词章为国学必要经历之程,而非人才教育专门学科所立。”“北京大学立经学专科,外国学校有历史分科,讲求国学者,因此遂以经史子集四部之名分配为教科。孔经为欧美所无,而彼中大学五科有道科,以其教经为主课;日本大学立哲学,以孔经立为哲学教科。夫四部乃分布书类之名,非支配学科之目。”(14)
不过,古人治学,虽然不讲分科,而重综合,不等于学术没有分别。经学、史学的名目,由来已久,诸子学也有数百年历史,至于集部,实际是文学,只是古人的文章之学,与今日的文学概念不同。图书分类,也不等同于学术分科。晚清那一代新进学人,努力将中国固有学问与西学对应,很少怀疑这种对应是否合适,因此附会之说不在少数。到了民国时期,不少人意识到简单对应的牵强,但已不容易摆脱分科概念的控制。时至今日,分科教育和分科治学的现状,早已将古代中国的学问肢解得七零八落,而且彼此之间壁垒森严了。
考古的概念和考古学的分科,不仅在转型过程中困扰着近代中国学人,即使在此之后,认识与理解仍然因人而异,令学人有些莫名所以。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国考古学界的新锐学人还在为中外考古学的发展趋向明显两歧而大惑不解。一般而言,欧美考古学的主导趋向是离开文献,或者说是要补文献的不足。章太炎对此有过整体性的评论,他指责“今人以为史迹渺茫,求之于史,不如求之于器”的做法,是“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也。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中国“明明有史,且记述详备”,可以器物补史乘之未备,而不宜以器物疑史乘,或作为订史的主要凭据。(15)所以中国考古学在很大程度上要承担印证文献记录的使命。加之中国本有金石器物学传统,与考古学不无近似,因此,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考古一词更多的是在考证古史的意义上理解和使用。所谓古史,固然也指上古历史,更主要的是历代典籍对先民历史的记载。这也就是具有留学背景的近代学人所批评的,中国旧式学人的研究重心在于古书而不是古史。
由于这一取向较易与金石学传统沟通联系,民国时期金石学者一直在考古学界扮演重要角色。20世纪30年代在北平成立的考古学社,主导的取向就不一定是掘地。而20世纪20年代在古史辨论战中,李宗侗等一些学人主张由考古发现来解决问题,正是寄希望于掘地。进言之,即使掘地,学人最有兴趣的仍然是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文献。王国维著名的二重证据法,说到底所谓地下还是文献,而不是用实物证文献,更不是用实物重建历史。直到20世纪80年代重建考古学会,担任顾问与担任理事的学人取向依然有所不同。这种固有学术传统的制约作用不仅发生在中国学人身上,深受中国学术熏染的域外学人也会近朱者赤。日本考古学大家梅原末治晚年甚至宣称:东亚考古学应当是以器物为对象的学问,几乎认同金石学的理念。更多地接受欧美现代考古学影响的李济批评梅原末治开倒车,实则毋宁说梅原的转向是由于对东亚的历史文化和学术有了更加深刻的体验,因而改变了单纯以欧美考古学为准的的观念。(16)
分科治学之下,各种辅助学科对于历史研究的影响渐深,统一的历史被分割为各种各样的专门史,用了分科的眼光看待前人前事,很难得其所哉。姑不论文学古今有别,哲学似有似无,政治形同实异。即使域外为道理,一味盲从,也难免偏蔽。民国时期社会经济史盛行,有学人就认为:“吾国史政治之影响究大于经济,近人研史或从经济入手,非研史之正轨也。”(17)。近代学人批评中国古代无史学,只有帝王家谱。可是王朝的兴衰,往往关乎民族的存亡,却是不争的事实。在今人眼中,货币无疑属于经济史、金融史、财政史的范畴,而历史上在不同人的眼中,银钱的意涵不可同日而语。用后来专门的观念,可以得出符合学科规范的结论,而于认识历史上的实事,反而可能牵扯混淆。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复杂性,因为东学背景而更加难以把握。日本长期以来一直受中国文化的影响,直到明治维新大见成效,特别是甲午战争、戊戌维新和新政之后,乾坤倒转。此后中国的精神世界大受日本的影响,用于正式学科的许多名词,都是来自日本明治后的“新汉语”。此事已经引起海内外学人的长期关注。所谓明治后的“新汉语”,并不一定是日本人的发明,尽管前人也察觉到其中有借用,有独创,有拼合,但最值得注意的却是,这些新汉语中相当一部分本来源自中国。例如国民,十余年前日本学人已经注意到,1880年王韬等人著述中就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国民”,与古代中国的国民含义大不相同。近来又有学人发现,最早的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统纪传》中,已经出现了具有现代意义的“国民”一词。
当然,这些新名词大都并非单纯国人的贡献,往往是来华外国人士为了翻译上的用途,而和他们身后的中国助手一起逐渐发明出来。虽然在中国人的圈子当中并不流行,所以后来要从日本“逆输入”,但如果以为要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从日本引进,则不仅有时间先后之别,对于过程的理解也会大受影响。明治初期的日本人士,用一般日语很难因应西学的复杂,不得不借助表现力强而且简略的汉文古典。由此创造出数以千计的新汉语,既不能与西文原意吻合,又与中国的原典有异,在促使东亚进入世界体系、使得日本掌控了东亚精神世界话语权的同时,产生了误读错解中西历史社会文化的不小弊端。而知识的分科系统,无论在教育还是学术层面,近代中国多以日本为蓝本,有时争议的各方,引经据典的大都东学的不同来源。其利弊得失,很有重新全面检讨的必要。
诸如此类变化过程的复杂性,在制度方面同样有明显的体现。作为人与社会的行为规范,制度具有特独的文化内涵,全以西人现代观念对待,难免陷入科学与迷信、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的对应。这种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社会发展观,不可避免地导向西方中心论。银行取代钱庄票号,便是一个相当典型的例证。认定前者在制度上优于后者,显然是以今日的眼光去回顾衡量的结果。这种似乎合理的观点,并不能解释何以在长达半个世纪内银行非但不能取代钱庄票号,甚至在与后者竞争时还处于下风。至少在当时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银行似乎不如钱庄票号来得方便,也不比后者更具诚信。后来银行之所以能够占据上风并且最终取代钱庄票号,与其说是因为银行自身具有优势,不如说是随着西方列强的全球扩张和世界化进程,中国社会日益被拖入其中,整体环境产生了有利于银行的极大的变化,而钱庄票号又不能抵御各级政府和官僚各式各样的插手干预,被后者财政信用的不断流失所拖累,直到金融危机爆发,终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后来的民族工商业乃至新式金融业,也难逃同样的命运。
另一项中西差异明显的制度是医疗。在进化论观念的主导下,国人一度试图在先进与落后的框架下安置所有的中国与西方,中学、中医乃至国画,都被看成是旧与错的象征。而据现代的研究,中国的稳婆与西方的助产士,二者在接生过程中所担当的角色作用相去甚远,前者的文化心理安抚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医疗手段的不足,使得产妇分娩时能够减少痛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后者科技水准的优势。无论医学所包含的文化因素难以用西医的科学标准裁量,一视同仁的西医和因人而异的中医,究竟那一种更加合乎较近代科学的简单化复杂得多的现代科学,也不无重新认识的余地。
晚清以来的教育变革同样经历曲折,历届政府一直大力推行的国民教育,在实际运行中遭遇重大障碍,而备受争议的所谓私塾,则到20世纪40年代仍然具有相当大的规模。清代对新式学堂的非议很容易被斥为守旧,而民国时期倡行乡村教育的知识人对于国民学校的批评,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新旧判语所能了断。其中所包含的对于外来制度与国情现实的反省,值得后人深思。
有些制度变更,看似完全由西方移植引进,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三权分立的原则以及相关的制度建设,包括选举的实施、机构的建置、程序的展开,甚至基本的理念,都不是原版复制,引进之时固然有所选择取舍,引进之后还要加以调整,尤其是在许多方面实际上利用了中国已有的基础,或是不能不受固有条件的制约,因而在落实到中土的时候,发生了种种变异。戊戌以来,民主的追求就是中国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相关的制度在形式上也陆续建立,可是西方民主制的理念源于人性恶的原罪意识,而权力又是万恶之源,性恶之人掌握权力,更加无恶不作,所以天下无所谓好的政治,只是坏的程度多少深浅而已,因此必须分权制衡,以防止掌权者为恶。中国的传统却是圣王观,内圣可致外王。只要找到内圣,就应当赋予其充分的权力,使之可以放手行其外王之道。因为内圣致外王时能够自律,约束太多,反而限制其发挥。而后来的各级行政机构多由科房局所演变而来,分立的三权,也往往被行政长官视为下属。这些都使得制度的移植和建设充满变数,不是主观意愿所能控制。
典章制度研究本来就是中国史学的要项,只是近代史研究中往往有所忽视。涉及者主要依据章程条文,加以敷衍。而“写在纸上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现实的东西。研究制度史不能只看条文,必须考察条文在实际生活中的作用”。(18)也就是说,应当注意章程条文与社会常情及变态的互动关系,这种考察制度渊源与实际运作及其反应的做法,适为近代制度沿革研究的上佳途径。
一般而言,概念往往后出,研究中很难完全避免用后出外来的概念,因为经过近代的知识转型,不使用这些概念,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失语。不过,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后出外来概念,并不等于全盘接受其所有语义,甚至本末倒置,完全按照其语义的规定来理解事物。反之,对于这些概念的局限或扭曲原义本相的潜在危险,必须具有充分的自觉,否则势必南辕北辙。如按照现代法治社会的观念来看待清代的律法及其实践,将司法与行政分离,已经离题太远,再强分刑法与民法,更加不着边际。在官的方面,判案就是政务的要项。这与亲民之官担负保一方平安的职责密切相关。清季改制,军政长官不愿放弃司法行政权,根据之一,就是军情紧急之时就地正法的必要。
试图在司法层面理解古代中国的社会常态,恐怕也有不小的距离,伦理社会的诸多问题乃至纠纷,都不会提到法律的层面来解决。直到20世纪40年代,中国人大都还认为坏人才打官司。而用案卷来透视社会,如果不能与其他资料比勘参证,尽力还原事实,则案子固然已经是变态异事,案卷所录与实事本相也相去甚远。反之,虽然传统中国并非法治社会,多数争端纠纷一般不会上升到法律层面,并不意味着常态的社会生活与律法无关。熟知律法的民间人士,除了担任刑名师爷等幕友外,主要不是在打官司的过程中扮演讼师,而是在一般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担任与律法有关的中间或见证人。
近年来,知识史的研究越来越引起国内外学人的关注,研究的方向领域共通,而取径各异,见仁见智之下,也有一些值得共同注意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如何防止以今日之见揣度前人。要避免“倒放电影”和做到“去熟悉化”,对于今人而言其实是极为困难的事,仅仅靠自觉远远不够。因为习惯已成自然,错解往往是在不经意之间。无知无畏者不必论,即使不涉及价值判断,且有高度自觉,也难免为后来外在的观念所左右。近代学术大家钱穆研治历代政治制度极有心得,而且明确区分时代意见与历史意见,可是仍然一开始就使用中央与地方的架构,梳理历代政治制度。实则这样的对应观念并非历代制度本身所有,而是明治时期日本的新概念。来华日本人士以此理解清朝体制,进而影响国人。尤其是织田万所著《清国行政法》,对中国朝野影响巨大。尽管如此,清季改制之际,就连接受这些概念的官绅,一旦面对内外相维的清代原有设制,直省究竟是否地方,还是成为偌大的难题,令举国上下缠绕不清,头痛不已,找不出适当的破解之道。进入民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省的地位属性,一直困扰着行政体制的设置及运作。岁月流逝,原来的困惑如今看似已经不成问题,实际上不仅依然制约着现实社会的相关行事(如地方行政与税制层级划分),而且导致与中国固有体制的隔膜,使得相关研究进入南辕北辙的轨道,用功越深,离题越远。
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日益深化,类似情形便不断得到巩固和强化。清季以来,西式学堂取代旧式学校,不仅要分科教学,而且以教科书为蓝本,在模仿日本编制教科书的过程中,各种知识陆续按照日本化的西式系统初步被重新条理。担心这种情形可能存在某种危险倾向的学人,曾经从不同的角度提出警示,只是在中西乾坤颠倒的大势所趋之下,他们的担忧和呼吁,很容易被视为守旧卫道而遭到攻击排斥。与此相应,各种报刊出现分门别类的栏目,中外学问需要统一安放,附会中西学术成为不少有识之士孜孜追求的目标。民国以后,整理国故兴起,精神世界已经被西化的中国学人进一步认为中国固有的知识缺少条理系统,因此要借助西方的系统将中国学问再度条理化。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建立新的范式,中国的知识系统不仅在教科书的层面,而且在学术层面也逐渐被外化。随着重新条理一过的知识不断进入教科书和各种普及读物,主观演化成了事实,后来的认识就反过来成为再认识的前提。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地进行,今人的认识越来越适应现有的知识,而脱离本来的事实。这也就是陈寅恪所指摘的,越有条理系统,去事实真相越远。
与蔡元培等人推崇胡适以西方系统条理本国材料为开启整理国故的必由之路不同,1923年,清季附会东西洋学说的要角梁启超针对国故学复活的原因指出:
盖由吾侪受外来学术之影响,采彼都治学方法以理吾故物。于是乎昔人绝未注意之资料,映吾眼而忽莹;昔人认为不可理之系统,经吾手而忽整;乃至昔人不甚了解之语句,旋吾脑而忽畅。质言之,则吾侪所恃之利器,实“洋货”也。坐是之故,吾侪每喜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甚或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
尽管梁启超认为以今语释古籍原不足为病,还是强调不应以己意增减古人之妍丑,尤其不容以名实不相符之解释致读者起幻蔽。而且梁启超现身说法,承认此意“吾能言之而不能躬践之,吾少作犯此屡矣。今虽力自振拔,而结习殊不易尽”。告诫“吾同学勿吾效也”(19)。可是,清季开始的教育变革到这时产生了极其重要的效应,正是大批新式学堂培养起来的青年,成为外化的学术最终升上主流位置的决定性因素。守成的学人在失去政治依托之后,又被剥夺了学术的话语权。今人对近代学术历史的认识,往往是通过主流派后来写成的历史,有意无意间将后者的看法当成了史实本身。
制度体系的变异进一步强化了知识体系的西化。生长于今日的环境,所得知识又是由学校的教科书教育灌输而来,现行的知识与制度体系已经成为今人思维与行为的理所当然。换言之,今人基本是按照西式分科和西式系统条理过的知识进行思维,依据西式的制度体系规范行为,因而其思维行为与国际可以接轨,反而与此前的中国人不易沟通。这显然是用进化论的观念将人类文明和文化统一排列后产生的结果。只是中国并不能因此就成为理想中的西方,这种沟通一方面以牺牲文化传统为代价,另一方面,则以对西方认识的笼统模糊和似是而非为凭借,或是将不同的西方各取所需,杂糅混淆,因而往往与西方形同实异。这既体现了传统对现状的制约,又反映了国人对域外的隔膜。
民主、科学、革命等等概念,都是20世纪主导国人思维行为的重要语汇,它们不仅仅是观念,而且形成一整套的政治、法律、社会制度和行为方式。国人对这些约定俗成的概念的认识和解释,并不一致,与其来源的含义更是相去甚远。在内圣外王观念的制导下,近代中国的追寻民主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是在寻求可以成为民之主的内圣。这个概念本身开始的含义就是民之主,后来则演变成民主制推举出来的首脑。科学是另一个让国人半是糊涂半明白的概念。什么是科学,在不同的西方有着不同的内涵外延,如果以必须由实验验证为标准,则数学也不宜称为科学。至于社会科学,尤其是人文学科能否称为科学,争议更大。而科学本来的历史意义之一,就是分科治学。在这方面,近代中国受东学的影响极大,背后则是德国学术的观念。概念本身的差异,使得中国很容易泛科学化,从而令科学的意义反而不易把握。今人使用这些概念,常常追究是否准确传达西文的原意,其实作为翻译语汇,误读错解是常态,用比较研究的办法探究其如何被创造、应用、传播和变异,才能接近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本意。
研究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晚清尤其是五四以来,以西洋系统条理本土材料,已成大势所趋。今人所有的知识,几乎都是被条理过的。近代学人已有比附西学的偏向,今人治学,更加喜欢追仿外国。这虽然是学风不振所致,其知识架构已被西化,则是深层原因。而外人治学,虽然有现代学术的整体优势,治中国学问,还是要扬长避短,其问题意识,也主要是来自本国,并非针对中国。国人不查,舍己从人,既不能发挥所长,又容易误读错解方法和问题。长此以往,国人不可避免地只能跟随在欧美后面,亦步亦趋。学得越像,反而离中国历史文化越远。如果不能及时正本清源,找出理解中国固有的思维行为的门径,则虽有自己就是中国人的自信,对于中国的认识,反倒会出现依赖外国,却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