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问题的提出
美国学者任达(Douglas R. Reynolds)的《新政革命与日本》(The Xinzheng Revolution and Japan)一书,出版以后引起不小的争议,对其观念和材料方面的种种局限议论较多。(1)不过,作者指出了以下至关重要的事实,即新政前后,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截然两分,此前为一套系统,大致延续了千余年;此后为一套系统,经过逐步的变动调整,一直延续至今。作者这样来表述他的看法:
在1898年百日维新前夕,中国的思想和体制都刻板地遵从中国人特有的源于中国古代的原理。仅仅12年后,到了1910年,中国人的思想和政府体制,由于外国的影响,已经起了根本性的变化。
从最根本含义来说,这些变化是革命性的。在思想方面,中国的新旧名流(从高官到旧绅士,新工商业者与学生界),改变了语言和思想内涵,一些机构以至主要传媒也藉此表达思想。在体制方面,他们按照外国模式,改变了中国长期以来建立的政府组织,改变了形成国家和社会的法律与制度。
如果把1910年中国的思想和体制与1925年的、以至今天中国相比较,就会发现基本的连续性,它们同属于相同的现实序列。另一方面,如果把1910年和1898年年初相比,人们发现,在思想和体制两大领域都明显地彼此脱离,而且越离越远。(2)
也就是说,中国人百余年来的精神观念与行为规范,与此前的几乎完全两样,这一天翻地覆的巨变,不过是百年前形成的基本框架,并一直运行到现在。今日中国人并非生活在三千年一以贯之的社会文化之中,而是生活在百年以来的知识与制度体系大变动所形成的观念世界与行为规范的制约之下。任达认为,这样的变动是以清政府和各级官绅为主导的具有根本性的革命,并且强调在此过程中日本影响的主动与积极的一面。对于诸如此类的看法,意见当然难期一律,表达异见十分正常。但任达所陈述的近代知识与制度根本转变的事实,却是显而易见,不宜轻易否定的。
不过,这一转型的过程及其意义,远比任达所描绘的更为复杂和深刻。因为它不仅涉及明治日本,还包括整个丰富多样的“西方”;不只发生在新政时期,而是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其实受域外影响发生观念行为的变化,从来就有,如佛教和耶稣会士的作用,尤其是后者,令西学已经东渐);不仅政府主导的那些领域出现了观念和制度变化,全社会各个层面的各种知识制度体系,几乎全都根本改观;参与其事者不仅是清朝官绅和日本顾问,外国来华人士和广大中国知识人也纷纷介入其中。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革命性变动不是单纯移植外国的知识与制度,今天中国人所存在于其中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虽然来源多在外国,因而与世界上其他国家大体相似,但还是有许多并非小异。这些千差万别,不能简单地用实际上未能摆脱西化的现代化理论来衡量和解释。
今日中国人在正式场合用来表达其思维的一整套语汇和概念、形成近代中国思想历史的各种学说、教学研究的学科分类,总之,由人们思维发生,独立于人们思维而又制约着人们思维的知识系统,与一个世纪以前中国人所拥有的那一套大相径庭。如果放弃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系统,面对各种信息,人们将无所适从,很难正式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习惯于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体系的今人,要想进入变化之前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十分困难,即使经过专门训练,并且具有相当程度的自觉,还是常常发生格义附会的误读错解。不仅如此,要想认识今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尽管处于同一时代,但要分辨那些看似约定俗成、不言而喻,实际上各说各话的话语,如果不能从发生发展的渊源脉络理解把握,也很难真正做到了解同情。近年来学人所批评的“倒放电影”和所主张的“去熟悉化”,(3)显然都由此而生。
同样,体现和规范今人的行为,维系社会有序运作的各种制度,与百年以前也是迥异。这些制度覆盖政治、经济、军事、对外关系、教育、金融、司法、医疗、治安、社会组织、社会保障与救济等各个方面,几乎无所不包。除了少数“仍旧”或“全新”外,多数情况是“古已有之”而“变化多端”甚至“面目全非”。这就导致今人既不易理解前人的种种行为方式和运作模式,又无法深究今日各种制度规定及其运行轨则的来龙去脉,难以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结果,一种制度之下存在着多种行为样式,甚至主要的样式与设制本身的立意相去甚远。有时观念与制度之间发生离异,观念层面的优劣之争并不影响制度层面出现一面倒的局面。如中西医的是非优劣,历来争论不已,至今只能说是各有高下,而医疗和医院制度,已经几乎完全照搬西洋方式。
出现上述情形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晚清民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并非由中国的社会文化历史自然发生出来,而是近代中外冲突融合的产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从外部世界移植到本土,并且改变中国思维与行为的基本面貌的产物。换言之,这是世界体系建构过程中,中国一步步被拖入世界体系的结果。今人争议甚多的全球一体化,仍是这一过程的延续。
然而,事情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也就不难认识。实际情形不仅复杂得多,而且潜移默化,令人习以为常。所谓“世界”,其实仅仅处于观念形态,如果要落到实处,则几乎可以断定并不存在一个笼统的“世界”,而是具体化为一个个不同的民族或国家。更为重要的是,那个时期的所谓“世界”,并非所有不同民族和国家的集合,实际上主要是以同样笼统的“西方”为蓝本和基准。在“西方”人看来,“西方”只是存在于东亚人的观念世界之中。认真考察,西方不但有欧美之别,欧洲内部还分为大陆和英伦三岛,大陆部分又分成历史文化各不相同的众多国家。此外,本来是东亚一部分的日本,因为学习西方比较成功,脱亚入欧,似乎也进入了西方发达国家的行列,而逐渐成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近代中国面临的外部冲击和影响,就知识系统而言,不仅有“西学”,还有“东学”。而“西学”的基本凭借,即“西方”既然只存在于观念世界,“西学”相应地也只有抽象意义。一旦从笼统的“学”或“文化”落实到具体的学科、学说,可以发现,统一的西方或西学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消失不见了,逐渐显现出来的是由不同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文化渊源生成而来的独立系统。各系统之间或许大同,但也有不少小异,这些小异对于各种学科或学说的核心主干部分也许影响不大,但对于边缘或从属部分则相当关键,往往导致不同系统的学科分界千差万别,从而使得不同国度的不同流派关于学科的概念并不一致。来龙不一,去脉各异,不同国度的同一学科的内涵也就分别甚大。大者如“科学”,英法德含义不同,小者如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的分科与涵盖,欧美分别不小,欧洲各国也不一致。至于社会文化研究,究竟是属于社会学的领域还是人类学的范畴,不仅国与国之间存在差异,同一国度的不同学派也认识不一。
上述错综复杂是在长期的渐进过程中逐渐展开,因此一般而言,对于亲历其事者或许并不构成认识和行为的障碍,而后来者或外来人则难免莫名所以,无所适从。当由欧洲原创的人类知识随着世界体系的扩张走向全球时,为了操作和应用的方便,不得不省去繁复,简化约略,使得条理更加清晰。这样一来,原有的渊源脉络所滋生出来的纠葛被掩盖,学科的分界变得泾渭分明。将发源于欧洲的各种学科分界进行快刀斩乱麻式的后续加工和划一,开始不过是有利于缺少学术传统又是移民社会的美国人便于操作,后来由于美国的实力和地位迅速上升,对世界的影响不断扩大,甚至成为霸主和中心,美式的分科成为不少后发展国家接受外来影响的主要模式。可是,在清晰和方便的同时,失去了渊源脉络,一味从定义出发,一般而言也无大碍,仔细深究,尤其是还想弄清楚所以然,就不免模糊笼统。因此,格义附会、似是而非的现象不仅多,而且乱,看似异口同声,实则各唱各调的情况比比皆是。
近代中国在西方压力之下发生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如果只是全盘西化式地照搬移植,问题也就相对简单。可是,中国的文化不仅历史悠久,而且一脉相传,始终活跃,其巨大张力所产生的延续性,对于近代的知识与制度转型产生着重要的制约作用。
清季民初,是中国固有学术向西式分科转型的重要时期,众多学人对此作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其中康有为、梁启超、刘师培、章太炎、严复、宋恕、王国维等人在学术领域的影响尤为突出,而蔡元培等人则更多的是从教育的角度关注分科。他们借鉴来源不同的西学,以建立自己的体系,都希望在统一的整体框架下将各种新旧中西学术安置妥当,尤其是力图将中西新旧学术打通对接。各人编织的系统虽然大体都是依据西学,但实际分别相当大,反映了各自所依据的蓝本以及对这些蓝本的认识存在很大差异。加之在中国变动的同时,欧洲各国的学科体系也正在随着社会分工的日益细化和知识分类的不断增加,随时新建、调整或重组,时间的接近加剧了空间变动的复杂性,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中国人对于学术分科理解与把握的难度,也导致分科界限的模糊与错乱。早在20世纪初,主讲京师大学堂史学的陈黻宸比较中西学术时就认为:“夫彼族之所以强且智者亦以人各有学,学各有科,一理之存,源流毕贯,一事之具,颠末必详。而我国固非无学也,然乃古古相承,迁流失实,一切但存形式,人鲜折衷,故有学而往往不能成科。即列而为科矣,亦但有科之名而究无科之义。”(4)这显然是用进化论的眼光看待中西学术的结果,将近代等同于西方,以为西学的优势从来如此。其实,整体而言,分科治学在西方也不过是19世纪以来,尤其是19世纪后半叶以来的新生事物,其间也经历了用后来观念重构系统的历史进程。由于各国的学术文化传统不同,造成分科边际的不确定和不稳定,使得对西方本来就缺乏全面深入认识的中国人更加难以把握这些泊来的抽象物。
上述难题,几乎所有的后发展国家和民族都会共同面对。而中国还有其独特的问题。中国的近邻、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率先走上了现代化道路,并通过一系列军事、外交和政治活动向中国人展示了它的巨大成效,以至于新政期间,在朝野人士的鼓动下,中国主要是通过日本来学习西方。这样的取径,在具有欧洲留学背景的严复看来,不仅是舍近求远,甚至会南辕北辙。他说:
吾闻学术之事,必求之初地而后得其真,自奋其耳目心思之力,以得之于两间之见象者,上之上者也。其次则乞灵于简策之所流传,师友之所授业。然是二者,必资之其本用之文字无疑也。最下乃求之翻译,其隔尘弥多,其去真滋远。今夫科学术艺,吾国之所尝译者,至寥寥已。即日本之所勤苦而仅得者,亦非其所故有,此不必为吾邻讳也。彼之去故就新,为时仅三十年耳。今求泰西二三千年孳乳演迤之学术,于三十年勤苦仅得之日本,虽其盛有译著,其名义可决其未安也,其考订可卜其未密也。乃徒以近我之故,沛然率天下学者群而趋之,世有无知而不好学者如此者乎?侏儒问径天高于修人,以其逾己而遂信之。今之所为,何以异此。(5)
严复的意见在一段时期内不被普遍认同,在他供职的学部,据说也是东学派占了压倒性优势,不过却提醒国人注意,日本化的西学,加入了许多东亚因素,其中不少是根据中国文化加以变异,以应对西学。而东学所带有的浓厚的德国色彩,提示人们进一步抛弃西学的笼统性,关注英国以外的其他欧洲文化系统,并设法弄清不同系统之间的差异。
知道分别就会有所取舍。在大规模地接受东学之后,朝野人士对东学东制移植中土暴露出来的弊病逐渐有所认识,于是再度将目光转向欧洲。从这时起,国人开始跳出西学的笼统观念,不一定在不同系统之间作整体性选择,而是考虑各个系统的组成部分可能各有长短,应当具体地予以了解和把握。民国以后,虽然留美学生渐多,并且逐渐占据了国内各界的要津,有识之士还是知道,欲求高深学问而非仅仅谋求学位,应该前往原创性的欧洲。只是后来北美与东欧的影响日益增强,将已有的复杂因素变得看似简化。
在近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其行为规范也随着涉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各种制度的引进而悄然变更。西制进入中国并导致原有的各种制度发生程度不同的变动,与西学的进程颇为近似,也经过了取法日本的阶段。虽然中西文化交流并非截然分为物质、制度和心理的层面,依次递进,器物的引进带来的不同的审美和实用观念,工厂的开办需要一整套制度的保障,而且随着新事物的日益增多,清朝的各级职官体制也悄然变更,总体而言,制度变动的进展相当缓慢。新政时期,中国全面模仿日本,朝野上下,先后派出了为数众多的官绅,他们出发前以及抵达日本后,要集中听讲学习,有关方面为此还编制了具体的考察指南,指示考察的程序、步骤和做法。他们按图索骥,将日本的各种制度一一照葫芦画瓢地搬来中国。当然,后来同样有过再向欧美学习以调整偏差的经历。其间有些先见之明的人士并不囿于一途,如孙中山对美国的代议制民主就不以为然,而倾心于瑞士的直接民主。
对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学界往往会用现代化的解释框架来加以认识。现代化的观念,未必不是一种解释模式。不过,现代与传统、进步与落后之类的两极范畴,最终实际上落实到了中西对立的观念之上,不仅流于简单地找变化,而且根据固定标准所找出的变化归根结底都是西化。诸如此类以变化为进化,以现在为现代的看法,多少反映了今人的盲目自信。而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决非如此简单,至少应该考虑到:1. 中国固有的知识与制度体系的渊源、变化与状况。2. 外来知识与制度体系的具体形态及其进入中国的过程、样式。3. 中国人如何接受外来的知识与制度,外来知识及制度如何与中国固有的知识及制度发生联系。4. 在上述过程中,本土与外来的知识和制度如何产生变异,形成怎样的新形态。5. 这些变异对中国的发展所产生的制约性影响。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研究的展开,力求回应上述问题,大体把握中外知识与制度转型之前的情形,外来知识与制度进入中国的过程,由此引起的变化、变化所造成的延续至今的状况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向,力求为世界格局的重构做好知识与制度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