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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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阳春白雪的面

阳春面对于上海人而言,是生命中最深刻也最生动的记忆,更像是一种社交密语。用“阳春白雪”来命名一碗“下里巴人”的面,这是上海人的斯文。你不懂阳春面的奥妙,就说明还没进入上海人的生活。

小时候,街上有很多面店,阳春面是主打品种,二两粮票八分钱一碗,往上走的话,有二两半一碗、三两一碗的,用稍大一点的碗装,宽汤。

阳春面滋味的好恶,取决于汤水。过去面馆的老板很讲诚信,师傅也很敬业,汤是用猪大骨、鸡壳子甚至蹄髈吊的,在规模大一点的老字号面馆里还专设吊汤师傅,天没亮他就奔走在上班路上,像个守时的更夫。无锡面馆则好用黄鳝骨,加蒜头数枚,用纱布扎成一只紧实包裹,投入汤锅内熬三四小时,极鲜。

制面也不敢马虎。每家面馆都有自己选定的面,或小阔面,或韭叶面,或龙须面,还有一种介乎小阔面与龙须之间的规格,就叫做“阳春面”,是阳春面专用食材。生意好的面馆与轧面作坊有默契,作坊老板会多轧一道两道,使之更有劲道。旧时镇扬帮的馆子还推出一种跳面,师傅擀了面皮后,码在厚厚的案板上,用一根粗壮的木杠插在胯下骑着,另一头穿入墙洞里,全身一耸一跳地将面皮层层压紧,然后切成细细面条。这种面的劲道特别足,吃在嘴里特别滑爽,尚留在嘴外的,则像皮鞭一样抽打你的脸——允许我稍作夸张。前不久在宁波路一家专营江阴菜的饭店里意外吃到了这种跳面,饭店老板请来一位江阴老师傅,每天做五公斤,卖完为止。

汤吊成了,面也制成了,葱花或蒜叶也切好了,猪油熬好了,满屋飘香,面馆就可以开门迎客了。且慢,阳春面分红汤白汤两种,似乎与地域有关,本地面馆倾向于白汤,苏州面馆多为红汤。

阳春面是最起码的早点。但上海人也有讲究,有硬面、软面、烂面之分,有些人就喜欢吃硬面,一入水就捞起来,面芯子还是白的呢,他图的是嚼劲。老人牙齿没了,就爱吃烂面。汤呢,则有宽汤、紧汤之分,还有“干挑”,一点汤也不要,一筷面码在碗底,整整齐齐赛过一只大包头,“头势”极其清爽。用筷子抖开,享受面条的嚼劲和滑爽,体贴的面馆还会附送一小碗清汤来给你润喉。葱或蒜,给阳春面增光添彩,故而有“香头”之称。老客人门帘一撩进来,高呼一声:“重香头!”伙计就会抓上一把葱蒜撒上。忌葱的则关照一声:“免香头。”

下面师傅手势利索,两尺长的竹筷将面条引进竹笊篱(俗称“观音兜”)后,得使劲地甩一下,以滗去面汤水,保持一碗面的纯正滋味。这一手看家本领,现在面馆里的小师傅恐怕都不会了。

再讲究一点的面馆,以“三热”立身扬名,近悦远来。所谓“三热”,就是筷子热,碗热,面热。数九寒天,西北风呼呼地吹,“三热面”一上桌,你浑身的血脉都打通了。

一碗简素的阳春面如此讲究,说明什么呢?

后来生活慢慢好转了,阳春面就升级了,大排面、糖醋小排面、辣酱面、咸菜肉丝面、焖肉面、焖蹄面、熏鱼面、大肠面、腰花面、三丝面、鳝糊面、虾仁面、羊肉面、咖喱牛肉面……招待客人,就来份双浇!我喜欢“红两鲜”——红烧羊肉加熏鱼。

沧浪亭是苏帮面馆,百年老店,每年立夏至端午这段时间,应市供应三虾面——虾脑、虾子、虾仁现炒一盆浇头,配一碗清清爽爽的阳春面,过桥制式。老吃客是这样享受的:再叫一杯黄酒,将炒三虾吃一半,剩一半倒在面碗里。有菜有酒有面,实在乐胃。暖风拂面柳絮飞,我每年要去沧浪亭吃一碗三虾面,年年涨价,小步不停,我对此绝对理解。但这些年来沧浪亭不再供应三虾面了,有一次请教了服务员,她说顾客还是嫌贵,其实即便卖到40元一碗也没有多少利润。

其实上海人最爱吃咸菜肉丝面,一般的家庭主妇也都会做,选那种腌后不久、黄里泛青的新咸菜,切成细末,猪后腿肉切成细丝,稍许掺一些肥肉丝口感更佳,旺火煸炒,白糖要多加些,黄酒也不能省。出国留学的人回到上海,直奔小面馆找咸菜肉丝面的也不在少数。化解乡愁,唯肉丝咸菜面为上。

上海的菜汤面也是一绝。粗面条煮至断生,用冷水过一下,分作一饼饼,在竹匾上摊凉。开市后,客人起叫,师傅就坐锅下油滑散肉丝,再加一勺高汤,抓过一饼熟面入锅,再抓一把鸡毛菜,煮沸后转小火煨五分钟装大海碗。这碗煨面软糯而有韧劲,汤鲜而暖胃,是寒冬腊月里老百姓的恩物。过去我家附近西藏南路的四如新做得相当地道,可惜现在菜汤面在上海几乎匿迹了。

素菜馆的面也另有一功,除了素汤阳春面,也有素浇面,比如素什锦面、上寿罗汉面、双菇面、金针木耳面。前几天在老城隍庙松月楼吃素面,在面汤里吃到一根黄豆芽,一起吃面的朋友不知所以然,我却知道这碗面用的是黄豆芽吊的素鲜汤。在味精、鸡精大行其道的今天,我辈还能吃到用传统吊汤法吊出的鲜汤,多少有点感动。

到了夏天,上海人爱吃冷面,面条煮熟后摊在宽大的台板上,浇上熟油后在电风扇下抖松,狂吹至冷,使之互不粘连,弹性十足。鳝丝、大排、辣酱、素面筋、炒三丝……浇头百花齐放,任人选择,且慢,脆生生的绿豆芽是不能少的!

今天市场竞争日趋激烈,阳春面利润太低,面馆若再卖阳春面,老板也要饿死了。浇头面于是成为面馆的基本配置,阵容强大。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有一次我在一家高大上的饭店吃到了久违的阳春面,棒骨吊的汤,面条在碗中一面倒排列,再淋几滴猪油,葱花那么一撒,上海味道!关键一点,小阔面是用标准粉轧的,筋道够足,给牙齿欲予先挡的弹性。回家路上,小麦的原香还在齿间萦绕呢。

老板是北大荒待了十年的插兄,他告诉我:面是用七五粉轧的。也就是说,面粉里有百分之十五的麸皮。过去我们吃过黑面粉做的馒头,表面上看得见点点麻子,那就是麸皮。我们现在吃的精白粉是八五粉,甚至九五粉。大型超市里还有长筋粉、短筋粉、脱脂粉等,做成糕点很好看,但缺乏维生素A,吃久了容易得病,所以现在欧洲人经常吃麸皮面包。我们家现在经常吃荞麦面和杂粮面,超市里有,比精白粉轧的切面香,建议大家试试。

我家吃面有点穷讲究,隔段时间太太就去轧面作坊跟老板娘商量:选标准粉,多轧一道,钱多付一点无妨。现在就是流行私人定制嘛,我家的面就属于这个。标准粉有小麦的原香,多轧一道后面的劲道也更加足了,吃在嘴里相当弹牙。但老板娘有规定,得买足五公斤她才肯开动机器。所以太太买来一次,总要分送亲友,留下来的分作十几小包,存在冰箱里慢慢吃。

张爱玲对吃面的体会有极端的描绘——汤当然要高汤,用老母鸡加蹄髈熬成,还要足够的宽,吃完了汤,就让那筷面条懒洋洋地躺在碗底吧。这种吃法也只有她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