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之光:归震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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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脊轩

腊月廿四的虹霓

进入隆冬腊月,按说很寒冷了,可是天气似乎有些异样。昨晚刚刚下过了一场小雪,早晨就停止了。天空中厚厚的阴云渐渐变淡,屋外的寒风先是凛冽地呼啸,随后也和缓了。

今天是大明正德元年腊月廿四日(1507年1月6日),正值农历年底,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了。按照吴地的风俗,“手不动廿四”,到了廿四夜,所有做工务农的人都要领了工钿歇息回家,阖家老少团团圆圆地吃一顿汤圆,然后杀猪蒸糕,准备好好地享受节庆的欢乐了。

位于江南古城昆山东南门宣化坊的归家,从早上起就不停地有人出出进进,似乎比别人家更热闹。后街河里的水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凌,仍有妇人在河埠上洗涤。

一阵脆亮的婴儿啼哭声,终于在滨河的几间平房里响起,打破了焦虑的沉闷。每一个人的脸上顿时洋溢出一片暖意。

“生了!……”

“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呀!”

“归家添丁,老天开眼啦!……”

几乎就在婴儿离开母腹,来到人世的时候,有人发现,仿佛是老天开眼,头顶的云层里射下明亮的光芒,归家的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虹霓,将古旧的黛瓦粉墙老屋都映亮了。假如在夏天,雨后出现彩虹毫不稀罕,在冬天却是难以得见的迹象,这让归家所有的人都感到十分奇怪,也意外地高兴。

在产房外焦灼等候的归正,不由联想起今年自家园中所植的蔷薇,春天盛开时,花蕊中间重叠结子,周围满架,五色灿烂,引来了大群的鸟儿,仿佛前来朝拜。是啊,伴随着新生儿而来的虹霓,当是祥瑞之兆。沉寂了多年的归家,确实也很需要有人为之耀祖光宗了。

做父亲的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归正是一个读书人,脑子里立即冒出了《尚书》的词句“周有大赉,于汤有光”。

“对,”祖父归绅没等归正把话讲完,立即拍手叫好,“孙儿的名字就叫有光!”

归家在昆山,是一个有名的大族。明代以前有不少人入仕当官,即使不当官,也是在当地颇受敬重的读书人,所以民间历来有“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这意味着归家在昆山地方上享有足够的影响力。然而,到了明代中叶,归家渐渐地走向了衰落,不仅再也没有人当官,多少年来也没有出现过哪怕只是在小地方声名显赫的人物,更不用说是超越前人了。归有光的曾祖父归凤,算是一个佼佼者,在明成化十年(1474年)中了举人,做过一任城武县的知县,但是不久就以病免归。归有光的祖父归绅和父亲归正,从小都刻苦读书,很想经由科举走上仕途,可惜白费了努力,并没有取得什么功名,以布衣终老。

这实在让归家人感到不甘。

作为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家,还有些田产,归家人不至于为温饱担忧,但是社会地位的降低,却叫人难以忍受。归家家道衰落的一个标志,是归氏的祖茔居然被衙门的老役盘踞了。曾经颇有气势的归家墓地,大片的树木被砍伐殆尽,桓表碑亭也被拆毁,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祖先的灵魂难以得到安宁,是可忍,孰不可忍?归家人再也咽不下这口气,不得不走进衙门,向昆山县令哀请帮助。在县令的关照下,总算将归氏祖茔收了回来。但当时他们的窘境已不难想象。

归家在昆山县城影响力的下降和财力的衰退,仅仅是家道中落的一个方面,归家子弟品质素养的衰退,才是真正令人哀叹的。一直有着诗书家传的人家,居然有很多子弟不懂得礼仪,无心读书,不择手段地敛财以满足私利,跟小市民没有什么两样。

若干年以后,成为明代文学家的归有光,在他的《家谱记》一文中感慨道:“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未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杂出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仪者。”

他对一个诗书礼乐家族的没落状态的剖析,不可谓不深刻。

其实,在归有光出生前,他的父亲和祖父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对之深恶痛绝。所以,他们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归有光的身上,只愿这个男孩长大后真的“有光”。

归有光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他继承了归家先人的聪慧机敏,八九岁就能够动笔写文章,10岁时所写的应制文《乞醯》,洋洋数千字,至今我们还可以读到,并且为他的早慧而赞叹。

故天下之理,求之于我恒不穷,求之于物恒有尽。顺之于天恒有余,矫之于人恒不足。盖理在我而不在物,理有天而无人也。是以夺人之物则为盗,取人之有则为袭,假无而有则为伪……

看到这通顺晓畅的文理,逻辑严密的风范,谁会想到是出自10岁孩童之手呢?

不只是这些。归有光还跟同龄的孩子不一样,很有些史学家的气质。有一次,他外出看见路边的一堆枯骨,盘桓良久,居然“瘗而铭之”。父亲以赞赏的口吻把这件事情讲给了他的朋友吴纯甫听。

吴纯甫也是个读书人,比归有光大19岁,曾经考中嘉靖十年(1531年)应天府乡试举人第一名。他听了以后十分惊讶地说:

“你这孩子很了不起,将来会成为司马迁、班固那样的人!”

在全家人的悉心培育下,归有光与书为伴,很快成长起来。

然而,世上的事,常常会违背人们的意愿。尽管他从小就十分努力地读书,寻求功名,一心想当史学家,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直到晚年,他才有幸遇上了一次当史学家的机会,在北京内阁制敕房纂修《世宗实录》。对于这个迟来的机会,他十分珍惜,不顾自己已是花甲之年,仍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一心一意想把这部史学著作纂修好。可惜身体不争气,劳累过度就一病不起,在任上第二年便逝世了。这成为归有光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也让后人为之

扼腕。

大略说来,归有光一生中做了三件事。

一是讲学论道。他13岁应童子试,19岁以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一世的功名似乎唾手可得。到了35岁时,更是一举中了应天乡试第二名,主考官非常欣赏他的文章,认为是“贾(谊)董(仲舒)再生”,一时名重天下,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向他求教。然而,命运偏偏无情地将他捉弄,中举以后,他每三年一次北上应礼部试,却一次又一次地“下第南还”,直到将近花甲之年,依然没有如愿以偿地考上进士。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把讲学论道作为自己生命的追求。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距离家乡昆山几十里外的安亭镇(今属上海市嘉定区)世美堂设课授徒,培养了数百名学生,被人们尊称为“震川先生”,也就阴差阳错般地成了一位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

二是写文章。归有光进士考试连连失利,然而这位失败的老举子,在另一方面却获得了很大的成功,那就是古文家的名声越传越远。他的文章,在当时就已经被举子们作为范文来读。今天依然有不少篇章收入了权威的古文选本,以及大中学校的语文课本。有一次,归有光北上应试时,在济南城外遇到了好几位泉州举子。他们听说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散文家,都十分惊异,流露出崇敬的神色,向他作揖道:“我们从小就诵读先生的佳作,还以为是上一辈人写的呢。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先生。”

蓟辽总督王忬,是明代文学家王世贞的父亲,因晚年得罪了当朝奸臣严嵩,牵入无法解脱的祸殃,很快就被处以极刑。第二年,他的灵柩运回故乡太仓县安葬。吴中的士大夫们为了哀悼王忬,公推归有光为之作诔文。尽管归有光只是一名老举子,身上没有任何官爵,文学主张也与王世贞有很大的分歧,但他还是写下了精彩的诔文,得到了人们的一致好评。

归有光的散文,在继承唐宋散文传统的基础上,开创了一代新风,被誉为“明文第一”。清代史学家王鸣盛在《钝翁类稿》中,这样评价道:“明自永、宣以下,尚台阁体;化、治以下,尚伪秦、汉;天下无真文章者百数十年。震川归氏起于吾郡,以妙远不测之旨,发其淡宕不收之音,扫台阁之肤庸,斥伪体之恶浊,而于唐宋七大家及浙东道学体,又不相沿袭,盖文之超绝者也。”而依照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判断,历代散文家以欧阳修为第一,韩愈为第二,王安石为第三,唐宋以后就是归有光了。在他之后,则是姚鼐和曾国藩。

三是做官。归有光刻苦攻读,有很高的学识,却八上公车,屡试不第,成为“江南未了之事”。许多考官和举子都为他愤愤不平,他却只能咬紧牙关不断地考下去。直到明嘉靖四十四年,终于以60岁的高龄,考中了三甲进士。也许是被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归有光没有如愿以偿地得到第一名。名次靠后,就无法进入翰林院这个大多数读书人向往的清要之地,只得去往太湖边偏僻而穷困的浙江长兴县担任县令。几年后,又因为种种情形,调任河北顺德府任副职通判,专司马政。走过了漫长的科举之路,他最终得到的却是短暂的仕宦生涯,仅仅当了5年官,其中一度还干着自己根本不愿意干的事情。在64岁时,他才升任南京太仆寺丞。正当归有光拥有合适自己的位置,想好好地做一番事业时,病魔却夺走了他的生命。

归有光一生曲折坎坷,所经历的磨难,在历代文学家中也是不多见的。然而,他终究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精神遗产。在他曾拥有的几种身份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散文家。他的很多作品,从他在世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始终被人们作为范文来阅读,而且今后还会继续下去。《项脊轩志》《吴山图记》《沧浪亭记》《寒花葬记》等名篇,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一个与其他散文家不同的情况是,由于功名长期不就,归有光并未沉浮宦海,疲于公务,而是始终以读书教徒为业,有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可以投放在散文的写作中。加上家庭屡生变故,他备受感情的折磨,使他笔下的散文更具浓厚的感情色彩。命运的双重捉弄,对别人而言也许是坏事,但对一个有才华的散文家来说,却是一种促使他获得成就的特别磨砺。

人杰地灵的故乡

归有光的故乡昆山,是一座古老而又富有艺术精神的城市。

中国历史上,在西晋后期、唐代中期和北宋末年,曾有过三次大规模的中原向南方移民的高潮,北方移民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产工具,促进了江南经济的发展。在唐朝后期,朝廷主要依靠江南郡县的赋税来维持运转;在南宋,自宋高宗至宋孝宗时期(1127—1189年),则出现了“苏湖熟,天下足”的俗语。“苏”乃指苏州地区,昆山为苏州属县之一。自古以来,昆山气候温和,土地肥沃,水资源丰富,非常适宜发展农业。千百年来,历代官员又对昆山的众多河流进行疏浚,使其农业灌溉功能逐渐提升,极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也为昆山的文化发展奠定了厚实的物质基础。

从汉代到南宋嘉定年间,前后大约有1500年,吴淞江沿岸为娄县(昆山县)所管辖,东面直至大海——这个区域包括了今天上海的大部分地区。显然,当时昆山县管辖的范围很大。

南宋嘉定七年(1214年),平江(苏州)知府赵彦棣在《请分嘉定县疏》中说:“自昆山县东至练祁(嘉定)七十里,自练祁至江湾又七十里,合计百四十里。”昆山知县张汉之上言:“乞于江湾浦口置场,量收过税。”昆山的税赋曾征收至今上海江湾地区。由于路途遥远(有140里),必须在那儿建立专门机构。嘉定县就是割去了昆山境内的安亭、春申等5个乡建立的——春申正是上海的别称之一。上海简称“沪”,本意是指拦在湖港交叉处的簖帘,一种用于捕鱼捉蟹的竹编工具。后意为沪渎,指吴淞江入海处。那正是螃蟹性腺成熟时从阳澄湖去往海、淡水交汇处产卵的地方,早先同样也属于昆山管辖。

从“昆山”两字,我们就不难想象,这是一片钟灵毓秀之地。明嘉靖年间《昆山县志》记载:“昆山高一百七十丈,周围七里,初名天马山。《舆地广记》陆氏之先葬此,而机云(陆机、陆云)出焉,人以玉出昆冈比之,故易名昆山。”陆机、陆云在秀美的山川沃野的养育下,成为一代文豪,而昆山也以贤者易称,相得益彰。还有一种说法,是将昆山与昆仑山相比拟,以“玉出昆冈”作为昆山的含义。昆仑山以出产美玉闻名于世,在人们的心目中素来有神秘的印象,而昆山玉峰山的宝藏是昆石,为罕见玉石,也可称玉出昆冈。

这里确实人杰地灵。自晋以降,昆山人才辈出,文学家陆机、陆云、归有光、归庄,隐士顾阿瑛、刘过,名宦卫泾、顾鼎臣,戏剧家顾坚、梁辰鱼,教育家朱柏庐,思想家顾炎武,画家王履、夏昶、龚贤……无不在国内外享有盛名。如此众多的文化名人密集地出现在一个县城,无疑是极其罕见的。

将圆周率计算到小数点后7位的科学家祖冲之,在35岁时,由南徐州(今镇江)参事,调往昆山任娄县县令,前后长达8年。有一个民间传说称祖冲之在娄县县令任上,曾经断过一件“弧田案”。初到娄县时,有一个星溪(今正仪)人冲进大堂,喊叫冤枉。祖冲之和气地注视他,容他慢慢申述。那人禀报,他家有一块祖传的弧形田在阳澄湖畔,不足一亩,可是乡佐却要算作三亩,不仅要他按照三亩缴纳赋税,还要补交以往的亏欠。祖冲之听完,立即命令县丞带领役从亲自去星溪,丈量那块弧田弦和矢的尺寸。很快,丈量结果出来了。与此同时,乡佐也被唤上大堂。祖冲之说:“弦矢相乘,矢又自乘,并之二而一……”一连串数字从他嘴里报出,很快有了结果。这块弧田连两分都不到,怎么能算作三亩?乡佐和役从为祖冲之的神机妙算而惊叹,不由面面相觑。祖冲之随即叮嘱道:“尔等尽速将田地重新测量,一一核实,切不可亏待百姓。环田、圭田、箕田,更要格外仔细……”

娄县的百姓听闻这个消息,无不拍手称快。

这个远离都城的江南小城,宁静安谧,风光秀丽,物产丰盛,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地方。比归有光晚一些出生的儒生朱柏庐,曾经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治家格言》,先是在昆山刻印,继而在全国流传。这位以《朱子家训》闻名天下的读书人很有个性,17岁遭逢清兵南下、国破家亡、父亲和舅父死于非命等变故,却仍然醉心于治理家政。他心甘情愿地在家乡当了一辈子教书匠,不愿离开阳澄湖畔的这片膏腴之地。康熙年间有人推荐他考“博学鸿词”,他却“以死自誓,遂得免”。县官推举他当“乡饮宾”,他也坚谢不应,只是潜心于治家之道的研究。琐碎的家事不仅仅让他生出闲情逸致,更使他从中悟通了诸多人生的哲理。你看,“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清早起身,既打扫了庭院的环境也锻炼了身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没有人反对这样的做法。“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勤俭节约,从来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何况在生活还不太富裕的时候。至于“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内中的含义已经不只是适用于家庭了。

然而,作为昆山文化象征的,除了被称为“三贤”的顾炎武、归有光、朱柏庐,还有昆曲。元代后期,昆山千墩人顾坚把流行于苏州、昆山一带的南词曲调,加工整理成一种不用乐器伴奏,只靠清唱加和唱的腔调——昆山腔,奠定了昆曲的基础。元代文学家顾阿瑛在阳澄湖畔构筑“玉山佳处”,养起了一个戏曲班子,将在民间流传的戏曲腔调加工整理,使之逐步完善。到了明嘉靖年间,度曲家魏良辅对昆山腔进行了全面革新,使原来比较平直的腔调,变得委婉曲折、悠扬动听。于是人们将昆山腔称为“水磨腔”。梁辰鱼则用改革后的昆山腔编写传奇《浣纱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部在舞台上演的昆曲。清代词人、学者朱彝尊曾给予高度评价:“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固是词家老手。”从元代末年到明嘉靖年间,昆山腔一直停留在清唱阶段,出现《浣纱记》后,则在舞台上充分焕发生命力,让梁辰鱼自己也成了传奇人物。经过几代人的不倦努力,昆曲脱颖而出,乃至成为“百戏之祖”,给中国的戏曲舞台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从小生活在昆山这片富饶美丽又充满了文化艺术气息的土地上,归有光获得的滋养,不难想象。

归家的老宅,名叫项脊轩,位于昆山城东南靠近后街河的宣化坊,与无数粉墙黛瓦的住宅相邻。后街河,北通娄江(致和塘),南抵城河,清澈明净,可供浣衣淘米,也可让渔船扣舷晾网。整整500年过去了,昔日的项脊轩早已荡然无存,宣化坊也被风霜雨雪涂抹成了另一副模样,但这里依然能感受到优雅的遗风。

从宣化坊西去几百步,相连的是南街。据地方志记载,明代这儿叫作片玉坊,名字很雅,居住在这里和来往于此的人也很风雅。当年,这里有明代文学家张大复的梅花草堂和太仆寺卿徐应聘的太史第、拂石轩。许多名曲师、歌唱家、优伶艺人常常前来聚会,终日清喉婉转,弦索相应。大名鼎鼎的钱谦益也是这里的座上宾之一,他在《牧斋初学集》中描绘梅花草堂是“席门蓬户,轩车往来无虚日”。

耐人寻味的是汤显祖居然也于万历年间来到昆曲的发源地昆山,居住在朋友徐应聘的家中——他们是同科进士,又都先后弃官回原籍,对戏曲有共同的爱好。彪炳史册的《牡丹亭》正是在地处南街的拂石轩内完成的。

当年他的剧本刚刚写完,立即被昆山的曲家弟子拿去“朝歌夜舞”。太仓人、万历首辅王锡爵雅好昆曲,且与汤显祖有师生之谊,他听说汤显祖在写《牡丹亭》,马上派人暗通汤显祖的随从,窃写后交给家里的乐班演出。等到汤显祖写完剧本,放在衣袖中拿去请他过目时,他笑道,我早已熟读了。

生活在鱼米之乡昆山的归有光,自小接受庭训,立下了远大的志向。尽管一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在他的四周,依然洋溢着温馨的人情之美,这对于他学识的养成是非常有利的。写出无数彪炳史册的好文章,恰恰在情理之中。

“世乃有无母之人”

如果说望子成龙的父亲让归有光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母亲则使他体味到了温馨的亲情和深沉的爱。

母亲周孺人出身于一个殷实人家。外祖父曾经是太学生,几个兄弟家境都比较富裕。周家世居吴家桥——距离昆山县城30里路,古镇千墩(今千灯镇)下属的一个村子——是典型的江南富庶之地。千墩的来历,据多种版本《昆山县志》记载:“盖淞江自吴门(今苏州)东下至此,江之南北,凡有墩及千,故名。”清澈的尚书浦,北接吴淞江,南出淀山湖,像美丽的缎带流贯古镇镇区。由于这里“田中多产,水旱有收,民务耕织,鱼米成市”,成为昆山的一个大镇。

明末清初著名的爱国主义学者、思想家顾炎武先生,就是千墩镇人。他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等,至今仍为人们所传诵,鼓励着炎黄子孙为挽救民族危亡拍案而起,前赴后继。

在昆山民间,历来有“亭林经济,震川文章”的说法。前半句,指的是顾炎武(号亭林)经世致用的学问,后半句,则是指归有光(号震川)的作品如何成为唐宋散文与“桐城派”之间的重要桥梁,引导明代散文走向巅峰,影响中国数百年散文的发展。

古镇千墩崇尚诗书礼仪,民风淳朴。母亲周孺人虽然家境并不贫困,根本用不着为柴米油盐而担忧,但她总是每天操劳,勤俭持家。她在吴家桥做姑娘时,就学会了纺纱。后来嫁给了归正,做了归家的媳妇,她又学会了织麻,常常在荧荧灯光下忙到半夜才睡觉。隆冬季节,家里需要取暖,生炉火时所用的煤炭留下许多碎屑,周孺人舍不得丢掉,让仆人做成煤团,放在台阶下晒干备用。

她真是劳碌惯了,家里一共有5个孩子,大的牵扯着她的衣服,小的抱在怀里喂奶,可是她的一双手仍在不停地缝缝补补。由于她治家有方,屋内没有乱抛的衣物,家里没有游荡的闲人,始终整洁有序。邻居们无不夸赞她的贤惠。

最让归有光无法忘怀的,是母亲对孩子的严格教育。

7岁的时候,归有光开始与堂兄有嘉一起进学堂念书。每逢刮风下雨的日子,堂兄往往赖在家里,不肯去上学。受到他的影响,归有光心里也很想和他一起玩,可是母亲绝不允许他逃学留在家里,严格督促他,一定要认真读书。

有时候,她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便把儿子从被窝里拖起来,让他背一遍《孝经》给自己听听。假如儿子背得疙疙瘩瘩,非要叫他重新背一遍不可。听到儿子背书背得非常流畅,她的脸上才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谁也没有想到,明正德八年(1513年)五月二十三日,母亲因劳累过度,突然患病逝世了。她离开5个儿女时,只有26岁。

那一年,归有光只有8岁。当他和兄弟姐妹看到母亲双目紧闭,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家里的大人们围住她失声痛哭,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可他怎么也不懂母亲为什么听不到孩子们的哭声,还以为她是因为太疲乏睡着了。

过了一些日子,父亲请画工为母亲画遗像。他知道画工从没见过周孺人,便叫了两个孩子站在面前,让画工临摹。说周孺人鼻子以上的部分,可以照着有光的脸画,鼻子以下的部分可以照着大姐淑静的脸画。这两个孩子与母亲长得非常相像。

母亲16岁就出嫁了,一年后生下了淑静。她多次怀孕,接连不断地生育孩子。除了未成年就夭折的和流产的,她先后生下了3个儿子、2个女儿,几乎每一年都要生育,间隔的时间很短。次子有尚,居然怀胎12个月才生下来。女人的负担与痛苦,她实在经历得太多。生下最小的儿子有功后,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可是依然尽一切力量哺育他,让他健康成长。

如果说她有什么怨言的话,那就是常常紧蹙着眉头对女佣们说:“咳,要把这么多的孩子拉扯大,实在是太苦了!”

有一位年老的女佣不知道从哪儿讨来了一个偏方。一天,她端来了一杯盛有两只田螺的水,请周孺人喝下去。并且虔诚地说,喝了这杯水,就再也不会接二连三地怀孕了。

周孺人将信将疑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没想到,随即嗓子喑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归有光在家里排行老二。这个早慧的男孩,不仅更多地得到了父母亲的宠爱,也深感父母亲处世的艰辛。正是因为如此,他懂事很早,甚至觉得母亲的命运并不比早夭的婢女寒花强多少。她勤俭操持家政,悉心抚育儿女,在劳劳碌碌中消耗着自己年轻的生命。她唯一蹙紧眉头发出的怨言是“吾为多子苦”。一次又一次的怀孕和生育,确实让她备受煎熬。可是她并不知道,喝了放有田螺和别的不明不白东西的水,怎么可能避孕呢?

无疑,归有光是深深地钦佩母亲的。当他用饱蘸情感的笔墨,记叙母亲在日常生活中的几件琐事,写下《先妣事考》,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深夜,他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竟禁不住与妻子一起,为母亲的早逝放声哭泣。尽管他已是成年人,仍为自己没有母亲而感到异常的悲伤。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先妣事考》只是一篇短文,看似平淡无奇,素朴淡雅,却亲切自然,感人肺腑。寥寥数笔,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便跃然纸上。当我们读到结尾处的两个感叹号,谁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透过文章,我们看到了血肉相连的母子之情——这也正是归有光一生读书、授业、从政的感情基调。

项脊生

归有光字熙甫,号震川,人称震川先生。震川这个号,早先是朋友们赠送给他的。因为昆山地处太湖流域,与太湖的距离比较近,太湖在古代也叫五湖,《尚书》中则称之为“震泽”。“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从太湖通往东海,有三条重要的泄水通道:东江、娄江、吴淞江,其中之一的娄江,恰好在昆山穿城而过。朋友们觉得将“震川”作为归有光的别号是很恰当的。

归有光的性格却有些怪。他既不喜欢称呼别人的号,也不喜欢别人以号来称呼自己。朋友们见面时叫他“震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答应,并非真的愿意接受。

然而,到了60岁考中进士的那一年,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有机会结识了心目中一直敬慕的学者何启图,恰恰何启图也有“震川”的别号。于是他十分乐意地接受了朋友们赠送给他的别号,自己也常常以“震川”自称。他说:

“想当年司马相如敬慕蔺相如的为人,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相如,我有幸与何启图同好,应该以震川自称。”

归有光还有一个别号叫“项脊生”。这不仅仅是由于归家祖居太仓项脊泾,更由于他与百年老屋项脊轩有着难以割断的感情维系。

今天昆山城区震川路的北面,大约一二百米的地方,小街宣化坊仍然存在。归家的老屋项脊轩,当年就在宣化坊上。岁月荏苒,归有光读书著述,并寄托了无限情感的老屋,已无法找到踪影,唯一留给后人的,只有他的散文名篇《项脊轩志》。

这篇不满千字的散文,并不语性命,谈治道,宣扬儒教,而是描写那些近乎琐碎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既没有壮阔的场景气势,也没有深邃的哲理象征,只是将真实细致的人事景物娓娓道来,却让人在读过以后,心弦訇然作响。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项脊轩中弥漫着的是一种和谐清雅的家庭氛围,以归有光为核心,构成了一个母子、夫妻相亲相爱又互相激励的温馨天地。家庭的亲情关系和变迁,在字里行间显露。

因为归家的远祖归道隆曾经居住在太仓县的项脊泾,后来才迁移到昆山。为了纪念先祖,归家把老屋命名为项脊轩,还请弘治十八年(1505年)状元、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顾鼎臣写过记。

历经岁月沧桑,粉墙黛瓦的房屋非常破旧。归有光出生时,项脊轩已经存在了上百年,在周围许多房屋的围拥中,毫不出众。他的父亲归正仅仅是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居住于此,手头并不富裕,无以原地翻建,让它焕然一新。于是他设法补了漏,辟了窗,筑了围墙,又在庭院里栽种兰桂竹木,每天清晨洒扫庭除,便觉得是一个非常好的居所了。宁静,安谧,充满了家庭的温馨。

写这篇文章时,归有光只有19岁。父亲让他在项脊轩拥有一间书房。他正是在这个绝无车马之喧的环境中刻苦读书,向着自己远大的目标,艰难地跋涉。

归有光以细腻真挚的情感描绘的项脊轩,其实是他在内心构筑的一座圣洁的殿堂。这殿堂是那么真实,又是那么缥缈。你看,老屋的庭院中杂植兰桂竹木,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家中有老妪,有妻女母子。扃牅而居,能以足音辨人……在这样温馨而淡泊的环境中,尽可以清静地读书、写作,专心文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掩饰自己。

《项脊轩志》的前四节为正文,写于明嘉靖三年。后两节为附记,是归有光35岁中举以后写的。表面上他只是描写了一座百年老屋,其实我们从中不难看出,他是借题发挥,既怀念亲人,又将自己的志向蕴含在对日常普通生活的描绘中。看似不相连贯的琐事,被他巧妙地用诚挚动人的情感串联起来,便透现出我们十分熟悉的人文气息。

在这篇代表作中,归有光记叙了亡妻在项脊轩的生活片断和项脊轩在以后几年内的变化,抒发了自己对亡妻的真挚情义。

原配魏氏是嘉靖七年时嫁给归有光的。然而才过了5年,那年冬十月庚子,她却不幸去世。8年以后,归有光仍清楚记得,她去世时的样子。正是如此,他忍不住要在《项脊轩志》为魏氏写上一段,以表达悼念之情。可是竟久久无言,不得不借助于一棵枇杷树,在它的身上寄寓自己内心极度的悲痛。

同时,他也仿照当年司马迁写《史记》的论赞笔法,借蜀地寡妇守护朱砂矿,利甲天下,和诸葛孔明起于隆中的故事,表达了读书人坚定的自信。身居陋室的他,“扬眉、瞬目,谓有奇景”,却被他人讥讽为“坎井之蛙”。归有光是用自嘲的笔调写出现实的,这恰恰显示出他具有强烈的自尊心。

“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项脊轩居然在遭受了火烛时也没有被焚毁,看来确实是有神灵护佑。不过,与其说是护佑百年老屋,还不如说是护佑住在百年老屋中的项脊生——年轻的学子归有光。他似乎有了几分脱颖而出的预感。他深爱着归家的老屋,却又急切地盼望着快快走出项脊轩,走向广阔的天地。

从实行科举制度开始,在中国始终是儒学治理国家大事,道学治理人的肉体,佛学治理人的灵魂。读书人唯一想走的、能走的路,是漫长而又曲折的科举之途。这位项脊生也不例外。400多年来的读书人,都能与这篇《项脊轩志》中产生共鸣。他们与归有光一样,把项脊轩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在那儿不仅仅可以得到家的慰藉,更能在安谧中蕴蓄力量,期待着勃发的一天到来。

那么,归有光又该怎样不畏艰辛地走向远大的目标?他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