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光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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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

我是没有资格纪念姥娘的,我自己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交集,贫瘠到只用几个画面就可以说完,而且那画面是静默的,没有一句值得被记起的话。

儿时自然是每年要去姥娘家的,但一年也不过两三次而已。先是父母各自骑一辆加重自行车,把我和弟弟安置在后座上,蹬三十多里地过去;后来是弟弟开着农用三轮车“嗵嗵嗵”一路颠过去;直到近年,才开了电动汽车过去。有电动汽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姥娘很久了。

姥娘跟姥爷生了七个孩子,三男四女。姥爷不喜欢女儿,当年生完我二姨后,十分厌烦地给二姨取名“隔妮”(“隔”是家乡土话,意思是“讨厌”),禁止姥娘给她喂奶,甚至还把她装进摇篮放在床底下,一心想把她饿死。于是姥娘狠了狠心,把二姨送人了。多年后大姨寻回了二姨,二姨也始终未曾回家见过她父亲,没有认祖归宗。

大姨是孩子中的老大,嫁去了邻村。我记事起,她就已白发满头。大姨身材高大,面目端庄,声音响亮,使人见了便生亲近之心。因为嫁得早,她六十来岁已经四世同堂,做了曾祖母好几年了。我去大姨家的次数更是有限,长到十八岁才去了第一次,到现在总共也不过两次。

母亲说她跟二姨长得像,都丑。我只见过一次二姨。应该是我八九岁时,她带了几十个小螃蟹来看我母亲。饭后,母亲一边跟二姨闲话家常,一边在鏊子上把小螃蟹焙熟了。因为实在太小,并没有什么肉好吃。我和弟弟每人抓了几只胡乱啃了一气,只图一点壳子的奇香。之后就把啃不出肉的腿子掰下来,丢到门前的大水坑里打水漂。之后很多年,二姨没有再来过,我也从未有机会去她家。

生下母亲以后,姥娘因为二姨的事,偏要跟姥爷赌气,给母亲取名“爱枝”。母亲天性倔强不讨喜,也不太有眼色,经常挨打。跟姥娘学擀烙馍,姥爷在一旁闲看,面片擀得越来越大,母亲不知道该翻上去卷起来接着擀,手足无措。姥爷说:“用膝盖接住!”母亲当真用膝盖接着,姥爷气得给她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姥娘不乐意了,说:“女大自巧,狗大自咬!不用学了,长大自己就会了!”把母亲支开了。

四姨是个机灵的孩子,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姥爷每次要揍她,她都一口气跑出很远,最远的一次跑了三十多里地到自己的姥娘家。我见四姨的次数也不多,更没有去过她家。

大舅年轻时非常英俊,老来发了胖,身材滚圆,都还能依稀看到青年时代的风采。他十六岁时正逢特殊的十年,因瞎写了一句标语,入狱待了几年。后来娶了我第一位妗子,那妗子不会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孩。过了几年,两人离了婚,妗子带着女孩离开。大舅又娶了我现在的妗子,生了两位极美丽的表妹,还有一位表弟。大舅性情外向,善于言谈,爱喝酒吃肉,却未曾赚到什么钱,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幸亏表妹表弟们成绩优异,自己也要强,大概从高中起就不怎么花家里的钱。毕业后各自找了工作,又独力成家立业,大舅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了。现在最大的烦恼无过于子女不听他的话——他有过一次中风经历,痊愈后家人要他戒吃肥肉,多运动。但胖人都懒得动,他依旧买了个电动车,百米之外,必定骑车,把表弟表妹气得要命。

为了生儿子,二舅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只能把老大留在家里养,其余四个都寄养在亲戚家。第六个孩子落地,果然得偿所愿。姥娘家旁边有一条沙河,河沙可以挖去卖。二舅有很长一段时间跟别人合伙挖沙赚钱,之后陆陆续续做过许多活儿,甚至也不小心涉入过传销。这十年来,表妹们都长大了,各自嫁人成家,时常贴补娘家。小表弟去年也结了婚,刚刚生下一个儿子。二舅成了三兄弟中过得最舒服的那一个。

三舅年轻得多。我小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刚结婚没多久。他在家里开过理发店,后来去广州、郑州等地打过工,现在在家开个棋牌室,也是做了爷爷和外公的人了。三舅生了一儿一女。小表妹三四岁时在我家住过一个多月,十分俏皮可爱。

姥爷患有肺结核,我出生之前他就去世了。他死在大年初二,按老家风俗正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姥娘说他:“死也选了个好日子,唯恐闺女们把他忘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娘时,因为骨质增生恶化,她已经不太会走路了。为了我和弟弟,她凭靠一只高脚凳子,一步步挪到三舅家的门楼下,陪我们坐着。我低头,看见她的手指甲长得很长很厚了,就拿出指甲刀来给她剪指甲。

凑近了她,我闻到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还有一股轻微的尿味——一瞬间,我意会到原因:那是病人身上最常出现的气味。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她干瘦如鸟爪的手,一点点把呈淡黄色的坚硬指甲剪掉,又修好了边。

姥娘也什么都没说。她一向就不说什么。

从这天起,我就没有再见过姥娘。她去世那天,曾想到过我吗?

我希望是没有。

我希望她忘记这世间的一切人,自由地、自由地飞到另一个轻盈的国度。

很久很久以后,我的大表妹跟我谈起她的奶奶:

“你不知道吧?当年我三叔本来是有女朋友的。那女的是城里人,长得可漂亮,他俩可好了。我奶不同意,逼着他跟人家分了手,娶了现在的三婶。”

“为什么?”

“奶奶说人家是城里人,跟咱不匹配,娶回来也过不好。后来我三叔跟我三婶不是也经常吵架?”

“啊?想不到……”

“想不到吧。还有一次,我爸跟我妈回娘家了,回来刚进村,村里人就说:‘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妈在村里骂你呢!’我爸赶紧回家看。原来奶奶拄着拐杖在村里已经喊了半天了,骂我爸不孝顺,不给她足够的粮食和钱。我爸臊死了,赶紧把她弄回了家。”

“我姥娘还有这一面?”

“嗯。想不到吧。”

“……”

“我奶奶死的那天晚上,我在学校打排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烦躁难受。打了一会儿我就回宿舍了,也睡不着。后来打电话把最好的朋友叫出来,在操场走了半夜。第二天家里跟我说我奶没了……”

“姥娘没了,家里没人告诉我。你姑姑那时候还在生病,你爸爸他们也没告诉她,还是她回娘家来才知道的。你姑姑找到你奶的坟,躺在坟包上哭了半天。而我呢,因为一直没上过坟,其实在心里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因为我本来就很久很久才能见她一次,这次,不过也是很久很久没见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