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梁启超家庭教育的核心,当然是修身,一如其在学校教育中所提倡的。只是教育方式须与学校教育有所区别。传统教育的实践性,使其特别强调“身教重于言教”,在师生之间如此,在父子之间尤其如此。梁启超家书中总是花费大量笔墨叙述自己近来的经历,固然是抒发情感和向家人报平安,更重要的是,借助这样的机会,透过这些叙述表达自己的人生态度、理念,传授修身方法。
从1912年9月由日本启程回国开始,梁启超与大女儿思顺频繁通信,此后至1917年底,梁启超积极投身政治,短短几年,历经袁世凯时期、护国运动、张勋复辟、段祺瑞执政,几乎无一日不在风云激荡之中,其间惊涛骇浪、大起大落又不知凡几,甚至数次面临生命危险。在这期间的家书中,完整地呈现了梁氏经历的所有大小动荡、悲喜闹剧,读之如同看一部跌宕起伏的连续剧,既有贯穿始终的情节主线,又有刻画生动的大量细节,梁启超的情感反应也随着剧情发展而百千变化:先是提刀四顾、踌躇满志,继而陷于斗争旋涡、进退两难,接着遇挫失望、几欲归隐,再到振刷精神、知其不可而为之。但无论境遇和情感如何动荡起伏,修身的自觉是贯穿始终的。修身的原则是反求诸己,一切境遇皆是心性修养的机会:不以利益得失、甚至生死为虑,对于自己的责任尽心尽力,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事业的成败结果亦无需挂怀。在信中随处可见这样的句子:困境时“心境泰然,绝无着急”,平坦时“虽终日劳劳,精神逾健”,动荡时“所受刺激颇多,然吾常自镇”,危险时“吾更为小人所最疾忌,亦只得居易俟命耳”,艰难时“事之艰辛,非今日始知之,故亦无畔援,无歆羡也”。其背后的原因乃是修身有得:“吾亦尝学道自得,岂外界所得牵移!”再者,时时以生平志向和时代责任提醒自己(此即古人所谓“责志”),“作今日之中国人安得不受苦,我之地位更无所逃避”,“全国国命所托,虽冒万险万难义不容辞”;以艰难困苦当做磨砺自己的良机,“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能使人精神振奋,志气强立”,“经历事故,实千载难得之机”;反过来,生活太顺利时就需要警惕,“两年来所境较安适,而不知不识之间德业已日退”;磨炼后的升华则是“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觉苦”,“胸无一事”。这些并非是空头说教,而是在对儿女讲述自己经历时的真实感受,作为自我的反省、提醒和总结,充满了力量和人情味,儿女们自然得到激发和鼓舞。1916年袁世凯称帝,梁启超策划其弟子蔡锷赴云南组织护国军讨袁,自己随后也逃出北京,绕经香港、越南赶到广西,策动都督陆荣廷出兵。梁启超除了在家信中随时报告以外,又将一路躲避追堵,历经磨难,几乎丧命的经历详细记录下来写成《从军日记》,郑重其事地寄给儿女们,说“此汝曹最有力之精神教育也”。
1918年之后,梁启超从政治中抽身,转而专注于教育和文化事业,生活趋于平稳。他一面奔走各地讲演,提倡修身和德育,一面投身教育改革实验,热情高涨地投入工作。但仍抽空将自己的工作、计划事无巨细地写在家信中,包括忙里偷闲带孩子们去游乐场、北戴河,也绘声绘色地讲给国外的思顺听。
在梁启超生命的最后四五年,1925至1929年初,他的健康状况趋于恶化,但笔耕不辍、不时演讲之外,仍主持清华研究院,出任北京图书馆、京师图书馆馆长,创办司法储才馆等。此间除了跟丈夫一起旅居加拿大的思顺,思成、思永、思庄、思忠也先后出国留学,因此梁启超和儿女的通信更加频繁。在此阶段,梁启超的信中有更多的对自我人生观、家庭观总结的意味,他将传统的修身之学与自己的经验结合,总结为“得做且做”主义:
这信上讲了好些悲观的话,你们别要以为我心境不好,我现在讲学正讲得起劲哩,每星期有五天讲演,其余办的事,也兴会淋漓。我总是抱着“有一天做一天”的主义(不是“得过且过”,却是“得做且做”),所以一样的活泼、愉快。
不管外境如何变化,内心保持安定;不管结果怎样,兴会淋漓地做事,能做多少做多少。这种做事的状态,来自人生的态度,“我有极通达、极健强、极伟大的人生观,无论处何种境遇,常常是快乐的”,更来自修身工夫的磨炼,“我关于德性涵养的工夫,自中年来狠经些锻炼,现在越发成熟,近于纯任自然了”。
传统学问中,修身和德育是一体的,自己做到了,自然能够影响别人,对子女也是一样:“我自己常常感觉我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最少也要不愧做你们姊姊弟兄的模范”,“我盼望你们都能应用我这点精神”。对于自己对孩子们的影响力,梁启超很有自信,“我又狠相信我的孩子们,个个都会受我这种遗传和教训,不会因为环境的困苦或舒服而堕落的”,“(你们)有我这样一位爹爹,也属人生难逢的幸福”。孩子们的反应(这样的教育效果)如何呢?对于梁启超的身教言传,孩子们从心里感动和认同,“爹爹尽可放心,我们弟兄姊妹都受了爹爹的遗传和教训,不会走到悲观沉郁一路去”。对于这样的父亲,孩子们视若珍宝,时刻挂念他的安危和健康。1927年梁启超做了肾脏切除手术,儿女们放心不下,委托回国的思永做“总司令”,制定了一套严密的康复计划,照顾父亲的起居,限制他的工作。梁启超说:“思顺这次来信,苦口相劝,说每次写信便流泪。你们个个都是拿爹爹当宝贝,我是狠知道的。”
古人修身的两大途径,一是省察,二是涵养,一般以前者为主、后者为辅,但须相互配合、不得偏废。所谓省察,就是时时反身内省,照察和修正自己的行为和心念。梁启超除了借助自我的经历为孩子树立榜样和参照以外,还经常就着孩子们的亲身经历,随机点化,让他们借机反省体察。例如1923年思成、思永在北平遭遇车祸,两个孩子都受了伤,一家人颇受惊吓。梁启超连续写信告知思顺,用了大量篇幅描述车祸前后兄弟俩的相互救助,以及在惊惧之中与父母姐妹的情感牵挂,细致入微,只是在其中略加点化,说此次能够“逢凶化吉、履险如夷,真是徼天之幸”;在结尾处轻轻说道“这回小小飞灾,狠看出他们弟兄两个勇敢和肫挚的性质,我狠喜欢”,却是整个叙述的点睛之笔。思成因车祸骨折,入院治疗两个月,梁启超要他借机温习读诵《论语》《孟子》,“尤于其中有益修身之文句,细加玩味”。思成原定的出国留学计划因此事受到影响,梁启超又开导说:“人生之历途甚长,所争决不在一年半月,万不可因此着急失望,招精神上之萎葨。汝生平处境太顺,小挫折正磨练德性之好机会。”
因为思成的未婚妻林徽音(后改为“徽因”)与思顺产生矛盾,给思成造成很大的心理波动,思成反省自己,“感觉着做错多少事,便受多少惩罚,非受完了不会转过来”。梁启超借机说了一大段自己理解的佛教“因果业报”和“随业轮回”的道理。这几乎是梁启超家信中见到的唯一一次系统论述自己的观念,但也是借着儿女的自我反省机会适时加以引导(此即孔子说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在说完这番道理之后,又不忘加一句:“我的宗教观、人生观的根本在此,这些话都是我切实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见一点这种真理,所以顺便给你们谈谈。”
后来徽音的父亲因为牵入军阀斗争意外身亡,梁启超专门写信给徽音、思成劝慰,又在给孩子们的信中不断开导:
思成饮食上尤不可太刻苦。前几天见着君劢的弟弟,他说思成像是滋养品不够,脸色狠憔悴。你知道爹爹常常记挂你,这一点你要令爹爹安慰才好。
徽音怎么样?我前月有狠长的信去开解他,我盼望他能领会我的意思。“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诀。思成、徽音性情皆近狷急,我深怕他们受此刺激后,于身体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响。他们总要努力镇摄自己,免令老人耽心才好。
思顺因为调动工作的事烦恼,他一面答应尽量帮助,一面趁机开导:“大抵凡关于个人利害的事只是随缘最好,若勉强倒会出岔子”,“着急和愁闷是不对的”,“顺儿受我教育多年,何故临事反不得力,可见得是平日学问没有到家”,“现在这种困难境遇,正是磨炼身心最好机会,在你全生涯中不容易碰着的,你要多谢上帝玉成的厚意,在这个档口做到不改其乐的工夫,才不愧为爹爹最心爱的孩子哩”。
修身的第二条途径,所谓涵养,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陶养性情。对此梁启超也有自觉的认识,并时时灌注到对孩子日常生活的引导和艺术熏陶之中。梁启超对孩子们说“学问是生活,生活是学问”,时时关切儿女的生活情况、身体和心理健康。初回国的四五年,家里生活比较优渥,他提醒儿女“汝辈小小年纪,恰值此数年来无端度虚荣之岁月,真是此生一险运”,因倒袁运动匆忙出逃之际,反而庆幸自己重回“忧患生涯”,说这是上天对儿女的恩赐,欲以此“玉成”他们,假使再过几年舒适虚荣的生活,恐怕就要变成“纨绔子”了。他经常提醒儿女要保持寒素之家的本分,说“吃苦是最好的教育”,但当得知思庄在国外过于俭省,又说“你们既已都是狠规矩的孩子,不会乱花钱,那么便不必太苦,反变成寒酸”。
与现代人多把才艺当成竞争加分的手段或者作为日后谋生的技能不同,古来君子以琴棋书画来涵养性情(此即孔子所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以道德为人生准的,在正面的省察身心之外,辅之以艺术的熏陶涵养),梁启超深得个中三昧。他一面叙说自己如何写字兴致高涨,定为日课,以亲身实践来告诉孩子们此为“养心之良法”,一面为了引导儿女学字,请著名书法家魏铁栅指点思顺、思成,还不时请名家给孩子们题赠字画,通常是每个孩子各有一份。他还经常跑琉璃厂搜集字画书籍文具,作为礼物不时分给孩子们。这件事做得非常认真,根据子女的个性和爱好分发礼物(比如给思顺的是白香山、苏东坡、李商隐集和仕女图),要分别刻上每个人的名字,还不忘适时引导,比如有一部仿宋本《四书》乃是清末名臣和收藏家王懿荣的藏品,他先是说不舍得给、要留着“自养”,后来赠与思成,一再叮嘱“思成所得《四书》乃最贵之品”,务必熟读成诵才不辜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