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思顺
祖父年高,非迎养在此,则一日不能即安
题解:这是1912年12月1日写给思顺的信,主要谈如何安顿自己的父亲问题。梁启超归国后,其一身渐为全国政治之中心点,整日忙于政事,毫无闲暇。如何迎养老父,让其欢愉,安度晚年,是一件不易解决的难事。最后他决定迎父亲入津,同居一地,异室而居,故租屋三处,分别安顿自家、父亲和二弟启勋,自己有时间则去看望、侍奉父亲。梁启超向思顺吐露心迹,让她婉劝祖父(当时他在东京与儿媳、孙辈们住在一起),使他知道儿子的难处,这样处理也是迫不得已。此外,梁启超还承担未婚娶或未成年的弟妹的生活或教育责任,真具有“大哥风范”。不过,梁父最终还是选择了乡居,可能是体谅到儿子的难处,让其一心从事自己的事业。后来梁启超还曾力请父亲入津,未果。
顷《庸言》第二号文已全部脱稿,宾客亦皆散,故作此书商量家事,可呈祖父及汝母商之(方写至此,忽又有一帮政客来,以下乃隔三点钟后所写也)。
观现在情形,吾在京、津间当常住,十年以内,未必归粤,即归亦暂住数日即行耳。此并非因粤中治乱何如也,吾之一身渐为全国政治之中心点,故不能不常居于政治中心点之地。而祖父年高,非迎养在此,则一日不能即安,惟必须细婆[1]及家中诸幼姑、幼叔随侍而来,另宅而居,始有办法。
今详言其故。吾之欲迎养,为承欢也。必祖父常能欢愉,然后兹愿始遂。然若使祖父独来,一则常悬念乡中诸幼,心常不适,然此犹小焉者也;二则在此间极寂寞,必至生闷,何以故?吾今极忙,情形不必多言,汝当可想而知,即以现在在津而每日见客、写信、作文无一刻暇,每夜非至三四点钟,诸事不能办了。现在尚未入党,尚未当国,犹且如是,转瞬旬日后,则党事遂加吾肩。明年正式国会成立时,苟吾党占多数,欲不组织内阁而不可得,试思其时之忙,视今日更加几倍者(吾现时最忧者此事,若能免此,则如释重负矣,然安可能者)。故吾决无能日日陪侍祖父闲谈之余暇。此外,各人皆有常职,如汝二叔现在为我身边刻不可离之人,每日代我会客、办事、出纳金钱、管理寓中诸务,亦无一刻暇(然现时或有事须命彼往沪,果尔,则吾目前已大不得了)。汝德猷叔在发行所(旭街十七号,离此不远),一身兼数人之役,其忙碌亦正相类。汝姑丈来时大抵须住京中印刷局,不能朝夕过从,诸人各干各事。祖父到来终日少人陪侍,必生恼怒,祖父一恼怒,则吾踧踖[2]无所容,必至百事俱废。即当未恼怒时,而吾时时刻刻惧恼怒之发生,精神无片刻能安,亦必至一事不能办而已。然吾今日之地位非同旧时,欲不办事,天下人安能许?我既已投身办事,以今日中国事之难办,处处若衣败絮行荆棘,身入其中即无日不与苦恼为缘。即归国以来仅一月耳,所遇可忧可恼之事已不知凡几,他日什伯[3]于此,又可想而知。就令家庭中一无拂戾,而精神已苦不支,若家事更益以困难,则人非木石,岂能堪此?而祖父独来居此,不能不生恼怒,此吾所敢断言也。又祖父独来就我而居,有种种不便处。吾此间宾客杂遝,出入无时,吾待之皆有分寸。然吾深知祖父之意,常欲吾所交之友皆一一晋见,一修子弟礼,而于有名有位之人为尤甚。然吾所处地位万不能凡一客来,皆告之曰:“吾有老亲在此,汝其一见也。”
又此间日日几皆有客共饭,饭时常常纵谭无数事,若有老人在座,则客皆拘束不便,且饭时若吾专应酬客耶,偶一为之,固无所不可,日日如此(实则几于日日宴客),老人又安得不怒?且客又岂能安者?不应酬客耶,吾地位又安能?若日日使老人独饭,更成何事体!故我必欲侍祖父同居于一地,而又必须异室而居。吾惟间日或数日往朝见而已。若此地有大屋分数院落可住多人,尚容易商量,然此间洋式房屋实无此类。以现所住荣街之屋,月租百三十元,仅有可住之房四间耳,将来汝母挈汝等归,已万不能与我同居(吾他日终须住京,然家眷必住津。吾若能躲避不组织内阁,则吾终东居津也),若汝等侍祖父住一屋,汝等又非能十分承欢。且祖父老矣,身边无人伺候,终觉不便,偶有小恙,则不便益加。吾既不能常侍,必易招恼怒,一恼怒,吾亦卒无以自容耳。
且诸姑、诸叔年已长大,更安能听其在乡废学,使之出外受教育,又吾之责也。故吾欲请细婆挈汝华姑、雄叔以下来津,另赁一屋而居,祖父即住其间。如此则共计此间所赁屋三处:吾常住办事处,荷丈及汝二叔同居焉;汝母所住处,吾留一室,设一书案、一卧榻,以备偶归;祖父所住处,则细婆率诸姑叔侍焉。吾惟常往朝,若无客时则往侍饭。该处用一厨子、两三仆役,家务若有为细婆所不能料理者,则汝两叔常往检点,不患不便也。祖父每日在寓时,则随意教汝诸姑叔,高兴出门,则或来我处,或到汝母所住处抚弄诸孙,或到汝德叔处闲坐(报馆发行所也)。食饭则随便,任在何处皆可。似此则祖父不至因闷而生恼,而吾亦惟享家庭之乐,更无家庭之苦,可以专用精神以办事矣。如此,并可请任儒先生来教汝诸姑叔,既令此老得以自赡,亦可陪祖父清也。
三姑婆孑然一身,亦并可迎来。惟有一事当订明者,则汝诸婶及汝叔不能来也(汝二叔欲接汝二婶来,则又当别论)。五叔来五婶不来则可。未婚娶之诸姑叔,他日各事吾当全负责任。其已授室而居者,则应在乡常居。汝五叔既成废疾,则汝五婶更宜使之独立料理家事,庶他日尚能自教其儿女。若出来则全然倚赖,他日更不了耳。至于汝四叔,则吾真不敢与之亲近,彼一来必使我身败名裂而已。此吾所拟大略办法也。要之,吾既不能返乡居,若祖父不来,则祖父既日念我,我亦日念祖父,此何可久者?若祖父独来与我同居,则祖父既不安,我亦不安(即汝等随侍祖父而来,仍不免此病),此又两失之道也。故非细婆及诸姑叔侍来不可也。为祖父计,无甚难处。来此后虽不免悬挂乡间诸叔婶,然既有数子各居异地,例如昔时有数子分途服官于数省,亦只能就养其一,而暂置其他,此无如何也。惟细婆舍不得五叔、五婶,且安土重迁亦情之常然,祖父无论住何处,细婆固应有追随服侍之义务。此则吾能以大义相责者也。且人生一世,安可不游他方,一开眼界。今若侍祖父来,则养尊处优,真如别有天地,为细婆计,亦何乐而不为此?若祖父以此谕细婆,当必从命也。且诸幼辈不来就学,他日又成废人,如何是了耶?
若祖父决意如此办法,则请年内或开春回粤,一部署家事,将诸婶析爨[4],毋使受汝四叔鱼肉,其诸婶若有不给,吾仍可接济之。祖父及细婆行后,家事益散漫,自无待言,然亦只得暂时不顾,充其量则公产为汝四叔盗卖尽耳。谅彼亦未必敢、未必能,即令如此,吾亦能照数赔出。吾此间现时一月所用,殆已买得起家中全产矣(连报馆一切开销,每月约四千五百也,然汝二叔除寄神户家用外,尚欲为我每月储留二千,大约尚能办到)。祖父何必龂龂[5]顾虑焉?祖父老矣,惟当就养此间,屏除杂念,含饴弄幼。若诸子已有室家者,听其自养,不宜复以此劳慈虑也。至若细婆不侍而祖父独来,吾虽不敢必谓不可,然以理论之,细婆必宜来分我之劳(奉侍承欢,本我全责,然我所处地位,非细婆分劳不可);以势论之,恐必有不便之处,致祖父不欢,而我尤万分狼狈,甚则着急生病,轻亦废时堕誉。故吾再四思维,惟有出于此一法也。此事可详禀重堂,婉劝决定。吾一切揭开,直言毫无所隐,谅祖父必不嗔责,如有嗔责,则汝为我引慝求恕可也(吾百忙中作此长函,实不易)。
汝所学精进,吾甚喜慰。货币问题答案十条,条条无误(汝师谓何如)。从此加勉,他日必能传吾学,且能助吾,不让汝叔矣。吾实欲汝毕此一年之业,但汝不能离汝母,而汝母久不归,吾甚不便。万一汝叔有事他往,则吾更不得了,吾今已甚忧此矣。故欲将汝学科缩为半年,至明年三月杪(阳历),则全眷归国。缩之之法:其一则请津村将经济学讲义稍加省略或添时间;其二则讲法学通论时将民、刑、商等法删去,而惟讲宪法、行政法大意,此两法吾必欲汝稍得门径也,得门径则可以自修矣。可以此意商津村,吾日间亦当专函与彼商也。且思成若往青岛,亦当在七月前往,终不能待汝一年也(彼或迟一年往亦无不可,顷尚未查确)。此着若定,则加纳町之屋,不妨与中村预商,或可通融办理,此事可禀汝母商行。
鄂行或稍缓,顷屡接多处警报,群小日谋相害,派暗杀队无算,彼辈所忌者惟我与项城。此亦无怪其然,吾向不信彼辈之能奈我何,然多人苦劝(项城其一也),亦只得勉徇众意,大抵终须一行,惟时日未定耳。
汝劬学宜得赏,吾有极精美之文房品赏汝,但恐未必有便人耳。思成学进,亦更有赏也。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初一
[1] 细婆:梁启超父梁宝瑛之妾,梁启超庶母。
[2] 踧踖:音cùjí,恭敬而局促不安的样子。
[3] 什伯:十倍百倍。
[4] 析爨:分家,爨,音cuàn,指烧火煮饭。
[5] 龂龂:争辩的样子。龂音y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