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举人黄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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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筑堤

洪水直到第三天才完全消退。地上是厚厚的泥巴,路都看不见了,杂草匍匐在泥浆中,到处是残枝败叶浮屑,整个六湾村看起来又脏又乱。

村人扛起锄头铁镐直奔最为关切的稻田,及种了瓜果蔬菜的地势低洼的坡地。沧江河果然缺了一个大口子,有十来丈宽,边上的稻田全冲毁了,不再见有一棵水稻。没有被洪水冲毁的水稻,被水没顶浸泡了三天,上上下下全是黄泥浆,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

有人在稻田边的水沟里发现了叶老汉的尸体,已肿胀发臭。又有人在洪水退去的草坡上看见了一具幼儿尸体,不知从何村冲来。村中族老叫人把尸体抬去荒山野岭埋了,众人免不了一声叹息。村人收拾家园,洗涤、打扫、补漏、晾晒,自又是一番忙乱。

暴雨之后是暴晒,老天大多如此,极少体恤,尽是肆虐。短短三两天,地上的泥巴便龟裂成一块一块。村人日常多赤足,脚板厚极,但走在这龟裂的泥块上面还是得轻手轻脚,痛呢。

这片南方的土地,早已习惯了水患。人们都知道,村里小水患一年不下四五次,大水患三两年一次。村口的大榕树下,常有老人在那里讲,那年那日那夜,西海溃堤,他们半夜醒来,扑通一声跳下床,甩开膀子就游,一直游到后山上……

这里的稻子,也早已适应了水患的蹂躏,要么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不见踪影,要么因水没顶浸泡太久干脆干枯而死,要么披着厚厚的黄泥浆,三几天后又抬起头颅顽强生长。眼前的水稻,看上去是挺过来了。

时大明末期,政治昏暗,苛捐杂税日渐繁重,官宦富贵大肆攫取土地,百姓一穷二白不堪重负,加上各地天灾不断,人民反抗封建王朝的斗争层出不穷。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京师大雨如注,官民墙屋倒塌,压、溺死者无数;山西、陕西、河南、南京、浙江大饥疫,人死无数;江北、大名、开封诸府水旱频繁,大饥;苏松等府大旱、太湖水涸;广府新会大雨雹,小者如拳,大者如斗,破屋杀畜,民无所避;太原、安徽巢县等地地震;刘汝国在安徽、江西、湖北交界聚众起义;李园朗、王子龙在广东始兴、翁源一带起义……

六湾村,高明,这片在后世被称为“珠三角”的土地,西江之滨、沧江河畔,土壤肥沃。西江(海)如天堑一般将其与广州、南海隔开,如世外净土,虽亦有酷吏、恶霸,更有水患无穷,却终还算安宁。百姓只要肯干,不怕苦,勤劳耕作,水稻被洪水冲毁了,到坡上开垦,种些玉米、红薯、高粱和瓜果,人就不会饿死。

黄应琪察看完田里的水稻,除了疏通水道,没有什么可做的,低洼地里种的瓜果蔬菜,大部分淹死了,也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术,也唯有它了。他上到屋顶,换了些烂掉的瓦片,再回到屋内,看哪里还透光,再上去把漏洞堵死。待补好屋瓦,又掘来大堆黄泥,沿着屋子四边墙基夯实。泥砖建的房子,墙基至关重要,这洪水可不是吃素的,看这墙基,蚀了不少呢。

这些天村人都在加固和补漏房子、晾晒物杂,烟尘滚滚、热气腾腾的样子。大人们在忙碌,小孩则在瞎闹,偶有哭闹和争吵声响起。

过了两个月,田里的水稻已经开始吐穗,秋风渐紧,沧江河里的水位开始慢慢降低,县衙有官员下来,颁令征集民夫修复崩溃的沧江河堤。民夫主要从附近村落征集,多要求精壮男丁,除了一日两餐外,每天还可领到工钱30个铜板。

黄应琪年三十五,正值青壮,人长得不算壮,但身为一介农夫,一天到晚干体力活,身子骨也差不到哪去,力气还是多到花不完的,自是要去挣那每天30个铜板。陆桂芳少丈夫三两岁,看上去却是更为壮硕,人明事理,也刚强泼辣,日常村人因鸡毛蒜皮之事与之争吵,多回击犀利,人多不敢言,自也是要去挣那铜板的。

沧江河溃堤十四丈,上百名民夫从远处的山上挖下泥土,装到麻袋里,或用背负,或用肩扛,或用板车拉,一袋一袋运到河堤上,扔下去。待水流截断了,麻袋便横竖错开,堆叠整齐,用棍砸、用脚踏,夯实了。

民夫们很卖力,铜板每日结算支付,隔两三天午饭还有肥猪肉。每到有肉吃的时候,黄应琪夫妇便把两个儿子叫来,肉都给他们吃。吞咽着少得可怜的肥肉,两小孩眼里冒光,啧着嘴巴,兴奋不已,像是过年。

黄虞夔吮着手指道:“阿爸,天天都修河堤,天天都有肉吃,那多好呵!”

黄应琪用手掌擦去儿子嘴角的猪油,叹着气道:“孩子呵,有工钱收,有肉吃,阿爸都很想呢。可是你看一眼河边这稻田,全是水,稻谷一棵没有,都给洪水冲走了,你再看远处那田,过两月都要收割了呢。唉,这些人家,年后怕是要挨饿呢。孩子呵,我们这些水边人家,啥都不怕,就怕水患呀。”

虞夔似懂非懂间,陆桂芳一巴掌已拍到屁股上,道:“就你嘴馋!”

这个时候,监工挥舞着鞭子走来,嘴里直嚷:“干活!都干活!吃个午饭要吃到天黑呀?呸!”路边有个民夫刚放下碗,懒洋洋的,想打瞌睡的样子,监工一脚踩过去,他差点滚下河里去。

虞夔忙拉着虞龙一溜烟跑开了。

这些日子,虞夔带着虞龙在村里疯,很多时候都是跑到这河堤来,除了想吃肉,就是看热闹。大队人马,场面热气腾腾,热闹无比,那“嗨——哟嗨,嗨——哟嗨……”的喊声也地动山摇,很是有趣呢。

在稻谷泛黄就要收割的时候,河堤修筑终于完工,蜿蜒修长芳草萋萋的沧江河堤,看上去像是多了一道伤疤,不再有往日般结实。流水没有了咆哮,回归往日宁静,温顺地潺潺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