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六卷:克鲁采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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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聂斯捷尔把马群赶到河边放牧。他跳下马,卸去鞍子。草地上露珠滚滚,迷雾从草地上和围绕着草地的小河上慢慢升起,马群就在这片还没被践踏过的草地上慢慢散开来。

聂斯捷尔给花斑骟马卸去笼头,在它脖子下面搔搔痒。骟马闭上眼睛表示感谢和满意。“它可喜欢啦,老东西!”聂斯捷尔说。其实骟马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搔法,它只是出于礼貌才假装高兴,还摇头晃脑表示满意。但聂斯捷尔也许认为,过分的亲昵会使骟马觉得他虚伪,竟无缘无故、出其不意地猛然推了一下骟马的头,挥动马笼头,拿它的扣带狠狠地抽了一下骟马的瘦腿,然后一言不发,往小丘上他通常坐着休息的那个树桩走去。

这个行动虽然使花斑骟马很伤心,但它不动声色,慢悠悠地摇动脱毛的尾巴,嗅着什么,随便嚼着草解闷,往河边走去。它毫不理会周围那些小牝马、周岁的马驹和乳驹在早晨的旷野里欢腾奔跃。它知道先空腹饮足水,然后进食,是很卫生的,特别像它这样年纪,因此它就选择一处坡度不大的空旷的河岸,踩湿蹄子和距毛,把嘴伸到水里,用破裂的嘴唇啜着水,鼓动膨胀的两肋,得意地摆动毛很稀疏、露出尾根的有花斑的尾巴。

那匹褐色的小牝马是个淘气鬼,它总是逗弄老骟马,做出许多使它很不愉快的事。这时,它涉水向老骟马走去,装出有什么事要到那里去的样子,故意把老骟马面前的水搅浑。但花斑骟马已经喝够了水,仿佛没注意褐色小牝马的捣鬼,镇静地把陷在泥里的脚一只只拔出来,抖了抖脑袋,就避开小马到一旁吃草去了。它用各种姿势伸开四脚,不随便多践踏一根草,几乎腰也不伸一伸,一连吃了三小时。它吃饱了,肚子垂下来,好像瘦骨嶙峋的两肋上挂着一个大口袋。它站着,用四条病腿均匀地支撑着整个身子来尽量减少疼痛,特别是减轻那条最软弱的右前腿的负担。它就这样睡着了。

老年有各种各样:有的老年显得庄重,有的老年使人讨厌,有的老年过得悲惨。有的老年虽然庄重却使人讨厌,而花斑骟马现在过的就是这样一种老年。

这匹骟马身材高大,至少有一米五,毛色原来是黑花斑的,但如今黑斑已变成深褐色。它全身的花斑有三处:一处在头部,从弯曲的秃顶,经过鼻子旁边,直到脖子的当中。粘满牛蒡的长鬃毛,有的地方是白的,有的地方呈浅棕色。另一处花斑沿着右肋直到腹部当中。再有一处花斑在臀部,包括上半截尾巴和大腿的一半。剩下的那部分尾巴是灰白的,夹杂着花斑。瘦骨嶙峋的大脑袋在瘦得椎骨突出、像木头一般的脖子上沉重地低垂着,两只眼睛上面都有深窝,一度破裂过的嘴唇也挂了下来。从挂下来的嘴唇里可以看到咬伤过的黑漆漆的舌头和磨损得残缺不全的黄色下齿。两只耳朵——其中一只割破了——低垂在两侧,只偶尔懒洋洋地扇动一下,驱逐纠缠不清的马蝇。一绺长长的鬃毛从额上挂到一只耳朵后面,光秃秃的前额凹陷下去并且显得粗糙,宽大的下颚上的皮像口袋似的垂下来。脖子上和头上的筋脉纵横交错,疙疙瘩瘩,马蝇一停在上面就抖动起来。脸上露出忍耐、深思而痛苦的神情。两条前腿在膝盖处弯得像弓,两只前蹄上都有疣块,在那条一半有花斑的腿上,靠近膝盖有一个拳头大的肉瘤。两条后腿比较干净,但也有擦伤的疤,上面早已不长毛了。四条腿很长,同瘦骨嶙峋的身躯不相称。肋骨一根根十分清楚地突出,仿佛皮就干巴巴地紧绷在肋骨之间的凹陷处。耆甲和脊背上布满老伤疤,后面还有一个疮正在溃烂。黑色的尾根清楚地露出椎骨,翘得长长的,上面的毛几乎脱光了。褐色的臀部上,靠近尾巴的地方,有一块巴掌大的生有白毛的伤痕,大概是咬伤的;另外有一处刀伤,在肩胛骨上。由于经常腹泻,后腿的膝盖和尾巴弄得很脏。全身的毛虽短,却是直竖的。这匹老马纵然使人讨厌,但只要对它瞧上一眼,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思起来。而行家呢,马上就会说,当年它可是一匹出色的好马啊。

行家甚至会说,全俄国只有这一个品种有这么粗的骨骼,这么大的股骨,这么粗壮的蹄子,这么细长的腿,这么漂亮的脖子,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头骨,眼睛又大又黑又亮,还有头和脖子周围有这种纯种的脉络,以及这样细软的皮毛。是的,从这匹马的形象上,从各种特征令人吃惊地集中在一起——又是令人讨厌的老朽的样子,又是花纹斑驳的皮毛,又是自命不凡的姿态和表情,又是以原有的美和力而自豪的神气——这一点上,确实显出一种不同凡响的神态。

它是一架有生命的骨头架子,孤零零地兀立在露珠滚滚的草地中央,而离它不远,却传来了走散的马群的蹄声、响鼻声、年轻马匹的嘶鸣和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