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空越升越高,朝霞越扩散越宽广,不透明的银露越来越白,镰刀似的残月越来越暗,树林越来越喧闹,这时候人们一个接一个起身了。在老爷家的马厩里,马打响鼻的声音,马蹄踩在干草上的飒飒声,以及马挤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争吵的怒气冲冲的尖利嘶叫声也越来越频繁。
“嘿!别急!都饿慌了!”年老的牧马人打开格格响的厩门说。“往哪儿跑?”他向一匹正要冲出门来的小牝马挥挥手,大喝一声。
牧马人聂斯捷尔身穿哥萨克上衣,拦腰束着有金属饰物的皮带,肩上圈着一条皮鞭,腰带上扣着一包用手巾裹着的面包。他手里拿着鞍子和笼头。
那些马对牧马人的嘲弄腔调既不害怕也不生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容不迫地走出门去。只有一匹鬃毛很长的深褐色老牝马贴住一只耳朵,迅速地转过身去。站在它后面的一匹小牝马对周围发生的事本来漠不关心,这当儿却尖利地叫了一声,往最贴近的那匹马身上踢了一脚。
“嘿!”牧马人更响更严厉地叫起来,向院子一角走去。
马圈里的马(大约有一百匹)中有一匹花斑骟马显得最安静,它站在遮檐下的角落里,眯缝着眼睛,舔着棚舍的栎木柱子。不知道这花斑骟马舔出什么滋味,只见它现出一本正经和若有所思的样子。
“真淘气!”牧马人向骟马走去,把鞍子和磨得发亮的鞍垫放在旁边的粪堆上,用同样的口气对它说。
花斑骟马不再舔柱子,一动不动地对聂斯捷尔望了好一阵。它不笑,不生气,也不皱眉,只是收缩整个肚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牧马人搂住它的脖子,给它戴上笼头。
“你叹什么气啊?”聂斯捷尔说。
骟马摇摇尾巴,仿佛说:“噢,没什么,聂斯捷尔。”聂斯捷尔把鞍垫和鞍子放到它背上,这时它贴住双耳,也许是在表示不满,但它却因此被骂为贱货,肚带也被勒紧了。这时骟马把肚子鼓起来,但它的嘴里被塞进一个手指,肚子也被膝盖撞了一记,只好把气吐出来。虽然如此,当人勒紧它的肚带时,它又贴住耳朵,甚至回头瞪了一眼。它明明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但还是认为有必要表示一下反感。它每次总要这样表示一下。当它被套上鞍子时,它就伸出那条浮肿的右腿,嚼起马嚼子来。这也许是出于一种特殊的想法,因为它总该知道,马嚼子是没有什么滋味的。
聂斯捷尔踩着短镫爬到骟马背上,解开那圈皮鞭,从膝盖下拉出哥萨克上衣的下摆,以马车夫、猎人和牧马人那种特有的姿势骑到马鞍上,拉了拉缰绳。骟马抬起头,表示已准备好到任何地方去,但仍站在原地不动。它知道,聂斯捷尔出发以前骑在它背上,还要对另一个牧马人华西卡和那些马叫嚷一番,吩咐些什么。果然,聂斯捷尔嚷了起来:“华西卡!喂,华西卡!你把母马都放出去了吗?往哪儿跑,鬼东西!嘿!你睡着了。把门打开,让母马先出去。”等等。
大门格格地响起来。华西卡怒气冲冲,睡眼蒙眬,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站在门框旁边,把马群放出去。马一匹又一匹小心翼翼地一面踩着干草,一面嗅着干草走出去,其中有幼小的牝马、周岁的马驹、乳驹和挺着大肚子慢吞吞单独走出门去的笨重的母马。小牝马有时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把头搁在别的马背上,急急忙忙地跑出门去,因此每次总要挨牧马人的叱骂。乳驹有时冲到陌生的母马脚下,响亮地嘶鸣着,来回答母马短促的呼喊。
一匹淘气的小牝马刚跑出大门,就把头低下来歪到一边,翘起屁股,尖叫一声,但毕竟不敢跑到有花斑的灰色老马茹尔德巴前面去。茹尔德巴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左右摆动着肚子,照例庄重地走在群马的前头。
几分钟工夫,本来那么热闹地挤满了马的马圈已经空了,显得冷冷清清,空棚舍凄凉地剩下一根根柱子,还有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混合着马粪的干草。花斑骟马尽管看惯了这种空空荡荡的景象,但恐怕还是会感到伤心的。它慢悠悠地把头抬起又低下,好像鞠躬一样,尽马肚带所能容许的程度长叹一声,跛着弯曲而僵硬的腿,瘦骨嶙峋的背上驮着上了年纪的聂斯捷尔,一步一步地跟着马群走出去。
“我知道他一到大路上就要打火,抽他那根有小链子的镶铜木头烟管了,”骟马想,“我喜欢他抽烟,因为在露珠滚滚的清晨,我闻到那种烟味觉得怪舒服,它使我想到许多快乐的往事;可恨的是老头儿嘴里一咬烟管,总是忘乎所以,神气活现,侧起身子歪坐在我身上,不知道我这一边正痛得要命。唉,别提啦,人家享乐我吃苦,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我甚至觉得这里面还有一种做马的乐趣呢。让他去抖威风吧,这可怜的人。其实他也只有在没人看见,独个儿的时候才敢这样神气活现,就让他侧着身子坐吧。”骟马一面思索,一面小心地迈着弯曲的腿,在大路中间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