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城邦文明与科学的诞生

我们刚才简略地介绍了希腊城邦文明，现在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样的环境产生了科学，为什么科学只产生在这样的环境里？

什么是科学？科学当然是知识，但不是一般的知识。如果说“科学”就等于“知识”，那科学早就出现了，不必等到希腊人来创造。“科学”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知识。

人类是一种特殊的物种，在进化过程中产生了体外进化的新路径。由于基因突变，人类走上了“直立行走”和“脑量变大”的发展道路，但是这两个基因突变有着深刻的内在矛盾。“直立行走”的进化趋势，要求人类的骨骼整体发生变化，最显著的变化之一就是骨盆变窄，而骨盆变窄与“脑量变大”发生尖锐的矛盾：生育出现困难。进化采取的策略是让人类整体“早产”。在动物界，脑量与胎儿的孕育期有一个正相关关系。像人类这样成体拥有平均1450毫升的脑量的物种，其胎儿的孕育期应该是21个月。但是，21个月的胎儿脑袋太大，人类的母亲生不出来。结果，只有那些拥有早产能力的亚种幸存下来。

“早产”的人类与“顺产”的动物不一样。“顺产”的动物依靠自己的基因，就各自在自然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位置，而“早产”的人类光靠基因不足以维持自己的生存，需要通过后天的“教养”才能获得生存能力。这个后天的教养就是“知识”。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自从成为人类，就都是有“知识”的。

与外部环境打交道的知识，我们今天称之为“自然知识”；与人打交道的知识，我们称之为“社会知识”；还有与神灵世界打交道的知识，是“神圣知识”。远古时期，这些知识大概是混杂在一起，并没有明确地区分出来。当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就有了专门创造和保存知识的知识分子阶层。古代的僧侣、祭司、文官，就是最早的知识分子。古老的文明如埃及、巴比伦，都有比较发达的知识分子阶层。他们为统治者服务。

希腊之前的知识都是“有用的”知识^[20]，或者服务于国家统治的需要，或者服务于人民的日常生活；或观测天空、制定历法，或勘探大地、了解物产；或修建神庙建筑、兴修水利工程，或种植谷物、驯养动物；或统计人口、管理税收，或记载祖先丰功伟绩、赞扬神的恩惠和光荣。伟大的古文明都有丰富发达的知识体系和知识分子阶层，但是，这些知识都不是“科学”。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提出了知识三个阶段和三种类型。第一种是“经验”。他认为，低等动物有感觉，而高等动物除了有感觉还有记忆。记忆可以积累成“经验”。因此，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高等动物都有“经验”意义上的“知识”。但是，经验知识属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然”的知识是第二种，他称之为“技艺”。经验是关于个别事物的知识，而技艺是关于普遍事物的知识。技艺知识高于经验知识，技艺者比经验者更有智慧。这两个阶段的知识，都是我们中国人熟悉和认可的。我们往往把高于经验知识的“技艺”称为“理论知识”。但是，我们不熟悉不了解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三种知识。

亚里士多德说，最高级的知识是第三类知识，即科学。科学与技艺的区别在于，技艺有功利目的、服务于日常生活的需要，而科学没有功利目的，只是单纯为着知识本身。“在各门知识中，那为着自身，为知识而求取知识，比那为后果而求取的知识，更加是智慧。”“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则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显然他们是为了求知而求知，并不以实用为目的。”这种为了“自身”的目的而存在的知识，就是“科学”。^[21]

我们看到，这种“为知识而知识”的“科学”从没有在希腊之前的古老文明中出现过，也没有在受希腊文明影响的世界之外出现过。

“科学”知识的关键是着眼于“自身”“自己”和“自由”。它之所以独独出现在希腊城邦时期，原因在于，希腊城邦恰恰是一个“自由民”自由地生活的地方。自由民与奴隶的区别在于，自由民为了自己而存在，而奴隶为他人而存在。亚里士多德在解释科学这种自由的知识时也说：“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科学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为了自身而存在。”只有自由民才会发展自由的知识，这就是科学。

自由的科学首先是超功利的。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为了它者而存在，只有无用的东西，才为了自己而存在。追求知识本身，不考虑它的功用，这种精神气质，除了希腊城邦时期的希腊人，其他文明都闻所未闻。

自由的科学由于着眼于自身、自己，不考虑外部的功用，因此，它就必然是一种自我推演的知识。这种知识我们今天称之为“演绎科学”。试想想，那些沉浸在“学以致用”理想之中的民族，怎么可能发展出这种意义上的“科学”呢？中国古代的墨家和名家，有发展演绎科学的能力和想法，但很快边缘化了。

希腊城邦文明强调自由民的个体自觉和对公共事务的自主参与，这是希腊文明创造性的伟大源泉。“自由”才是希腊城邦文明真正的精神气质。古代希腊人当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优越性。他们毫不隐讳地说，我们之所以比东方人高贵，就在于我们是自由的民族。他们动不动就为自由而战，这是一个很大的特点。历史上希腊与波斯的战争，充分证明了城邦文明的伟大。当时的波斯大军，人数众多，但以雅典为首的希腊人最后还是打败了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

然而，伯罗奔尼撒战争^[22]，也就是雅典与斯巴达之间的争霸战争，以雅典失败告终，揭示了希腊城邦文明的致命弱点。小国寡民、资源贫乏，必然带来连年不断的战争。城邦民主制不够成熟，很容易受政治家的蛊惑而自毁长城。希腊城邦文明最终整体上让位于罗马文明，而罗马文明既继承了希腊文明的主权在民的思想，又发展了一种类似东方那样的大规模、大版图的领土国家统治模式，结果非常成功。然而，城邦文明之后，科学就逐步衰落，即便在罗马帝国这样版图辽阔、财力雄厚、统治有方的国家。这也足以说明，科学并不是一种天然有助于国家统治、人民富裕的东西。但是，它的确是一种“自由”精神的象征和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