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碎片
警局离我家不远,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时至傍晚,天色漆黑,我拿出手机,想拨打方娅的号码,却猛然看到一辆雪铁龙轿车停在门口。是章鹏的车,没错,尾号是吉利的6和8。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厨房的窗户没关,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路人经过,于是双手用力一撑,从窗户钻了进去。
厨房里漆黑一片,但客厅的灯却亮着。我脱了鞋,将鞋放在厨房的窗户旁,缓步慢行。这时,我听到屋里有人对话,那是章鹏和方娅的声音。
他们没在客厅,说话声来自卧室。客厅的鞋柜开着,里面只剩下一双棕色的拖鞋。我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不能呼吸,双手也颤抖起来。我似乎害怕听到他们说些什么,看到他们在卧室里做着什么,但有一种力量却推着我前行,让我去揭开那些推测。我知道,当下我还与方娅存续着夫妻关系,而章鹏只是我的同事而已。我忘了自己回来的目的,默默地挪步到卧室跟前,两个人的对话变得清晰起来。
“方娅,我已经提出了申请,这个月底就可以调走了。”是章鹏的声音。
“为什么要走?你要放弃自己的一切吗?”方娅的声音有些激动。
“林楠醒了,我……我不能再这样了……”章鹏犹豫着。
“他醒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方娅激动起来,“我今天就要告诉他,我们两人的事情。”
“你不能这么做!他是个病人,受不了刺激。”章鹏说。
“他曾经知道的,他曾经默认咱俩的关系的!”方娅低吼着。
“那是他没有失忆的时候,现在他把什么都忘了,我不能……不能……”章鹏沮丧地说。
“你还拿他当朋友?当兄弟?”方娅问。
“我……”
“他是怎么对你的?从你嘴里套出情报,然后杀了那帮毒贩,拿走了那些钱。”
“不,我不相信那是他做的。”
“那是谁做的?谁?”方娅提高了声音。
“我还在查,但我不相信林楠会做出这些事情。”
“你爱我吗?”方娅问。
“我……”章鹏犹豫着,“我爱你,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那你怕什么?跟他摊牌,告诉他咱俩的关系,然后结束这一切,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城市。”方娅恳求着。
“离开……我何尝不想离开,但是……”章鹏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拿出打火机点烟,“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章鹏,我已经等了你一年了,你还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方娅说。
“现在就是我想走,也走不了。你知道的,警察、犯罪团伙,都在紧盯着林楠,如果我们现在走,就会变相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懂吗?”章鹏说。
“你害怕了?”
“我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现在这个阶段,只能保持现状,你懂吗?任何人做出异常的举动,都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你懂吗?”章鹏低吼着。
方娅哭了起来,章鹏安慰着她。我感到浑身麻木,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一种冰冷的感觉布满全身。我第一次,不,确切地讲应该是醒来后第一次感到一种绝望。
“他为什么要醒来呢?为什么呢……”方娅抽泣着。
我默默地走到客厅,凝视着鞋柜里那双棕色的拖鞋,感到浑身无力,疲惫得甚至睁不开眼睛,我没心情再从窗户中爬出,索性打开门走了出去。到了街上才发现,鞋还放在厨房里。
夜色如墨,街头零散地走着几个行人,他们行色匆匆,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微不足道。我抬头看着远处的霓虹,饥饿与寒冷接踵而来,让我的头脑更加混乱。我在自问,面对此情此景,自己该愤怒吗?我该去揭穿这对男女吗?我该逃避吗?我是如他们所说的,曾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吗?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感受着醒来后的第一次痛苦,痛彻心扉的痛苦,悲痛欲绝的痛苦,被人凌辱的痛苦。
我走了好久,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光着脚在冷夜中跌跌撞撞。我穿过胡同,走到一处繁华的街头,不少警察正在执勤,停泊的警车警灯闪烁。我恍惚着,不知自己是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穿过一条地下通道,里面正有一个年轻人在自弹自唱。他打扮得很时髦,一身牛仔服似乎不是现在的款式,吉他的样式也很特别。总之,他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我静静地伫立在他面前,听他唱着一首歌。
岁月无恙
都说岁月有多漫长,都说青春有多迷惘,
我们一路匆匆走过,不过这样;
也曾贪恋甜腻时光,也曾感叹聚散匆忙,
听过潮水般的掌声,湿了眼眶。
这样一点点地长大,这样一天天地奔忙,
以为幸福唾手可得,却起伏跌宕;
也曾对酒当歌寂寞,也曾顾影自怜疯狂,
站在喧嚣后的舞台,看一切散场。
依然是在路上,行走在这个大街小巷,
繁华灯火阑珊之中,看清谁的模样,
有人雪中送炭相帮,有人危难时刻撤场,
几次泪光打湿衣衫,却强了胸膛;
依然是在路上,行走在这个大街小巷,
每个风光明媚背后,都是百转千回,
有人聚光灯下伫立,有人唏嘘命运不济,
你若不伤,岁月无恙。
我来到了夏婕那里,开门的时候她显得惊讶。
“你怎么来了?”她问。
我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坐到那张蓝色的沙发上,默默望着窗外的车流涌动。
“还没吃饭吧?”她走过来,轻轻拥住我了。
我流下了眼泪,从抽泣到痛不欲生。她什么也没问,就这么轻轻拥着我,任我的眼泪湿了她的衣服。我的脚很脏,她把我拉到浴室,帮我把所有衣服脱去,她打开淋浴,用手试着水温。我在温水中拥抱着她,依偎着她,她让我感到安全。她抚摸着我,亲吻着我,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地安抚着我。我接受着,索取着,贪婪地占有着。
“你为什么什么也不问?”我问。
“你从来不告诉我。”她回答。
“你爱我吗?”我问。
“不知道。”她回答。
“你爱我吗?”她反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沉沉地睡去了,在夏婕那张柔软的床上。被子里女人的香味让我感到很舒服。她的身子像蛇一样湿腻润滑,舌头香甜而润泽,我觉得自己是爱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那么不自信。她钻在我的怀抱中,抚摸着我,我被她撩拨起来,心中的冰冷被融化了一些,痛苦与麻木也似乎得到了缓解。我们熟练地做爱,揪紧的心被松开了,我感到很幸福,起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可以温暖。我抽着夏婕的烟,轻轻地亲吻她脖子上的黑痣,她痒得笑了起来。
“你总爱这样。”她说。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以前。”
“哦……”我深深地吐出一口烟。我想,我与方娅大约也是那个时候结束的吧。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夏婕已经走了。沙发上摆放着几件男式衣裤,餐桌上放着一袋奶和一个加热过的三明治。我到浴室洗漱,看到自己昨天的衣服已经被放进了洗衣篮里。我打开洗衣机,把洗衣篮的衣服放进去,里面有不少夏婕的衣物,其中一件黑色蕾丝边的胸衣十分性感。我拿到面前,上面还有夏婕的味道,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她身体的曲线。由衷地讲,夏婕是个令人痴迷的女人,健康,性感,魔鬼的身材和忧郁的眼神,没几个男人能抵住她的攻势。但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和她搞在一起的。从她的叙述可以看出,我对她并不负责,甚至还有些招之即来的意思。但她为什么会对我逆来顺受呢?因为感情吗?还是因为钱?我不得而知。
我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感觉精神了许多。我拿过手机,发现上面有十多条短信和数个未接来电。应该是夏婕给我的手机调成了静音。
“林楠,你来过了吗?”是方娅的短信。
“咱们谈谈吧。”
“你在吗?回电话。”
……
这十多条短信都来自方娅。
我没有回复她,穿着夏婕给我准备的白色耐克鞋,走出了公寓。
我就近找了一家银行,缩写是“爱存不存”(ICBC),里面等待的人很多,我排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坐到了柜员面前。
“请查询一下我名下的账户。”我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柜员是个年轻的女孩,看人喜欢从下往上挑。她噼里啪啦地操作了一会儿,打印出一张明细单递给我。
明细单上一共有两个账户,一个尾号15,一个尾号43。15的账户余额为53648元,43的账户余额是50000元。
“这两个账户里,有存过100万吗?”我问。
柜员有些不耐烦,用手指着明细单说:“一个是集团客户的卡,是你的工资卡吧?另一个是公务卡,你们单位办的。”
“公务卡?”我不太明白。
“就是你们出差报销用的信用卡,那个50000是额度。”柜员解释道。
“哦……那你能看出我是什么单位吗?”
“你是公安局的啊。”柜员回答。
我点点头:“还有,你能查查这两个账户里是否存过100万吗?”
柜员撇嘴笑了:“查了,没有,你们警察哪有那么多钱啊……”
走出“爱存不存”,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十点,据那个柜员讲,她只能查到我在本行的所有账户,至于我在其他银行的账户,需要逐一去查询。在我的要求下,她极其不耐烦地给我讲解了银行的一些知识,除了“中农工建”四大行之外,还有“交通”“中信”“深发”“浦发”“华夏”“招商”“平安”“光大”等十多家银行,要算上外资的话还不只这些。我认真进行了记录,准备逐一去查询。我边走边问,在下午五点银行下班的时候,已经跑完了第七家银行,但不幸的是,一无所获。
一天的查询结果是,我在工商银行有两个账户——一张工资卡、一张公务卡,余额53648元,可以取款的额度为50000元;我在交通银行有一张公积金卡,里面余额有12999元;在招商银行办过一张银行卡,但一直没有用,到现在还欠年费200元;在浦发有过几笔进账,但都是现金存入,现金提走,因为时间太久了,现在查不出具体情况。我算了一下,我现在可支配的资金有六万多元,还另有五万的提款额度。我从ATM机里取了10000元现金,准备把借夏婕的钱先还回去。
我感到饥饿,这才想起我只在早晨吃了夏婕留下的三明治。我看不远处有一家饭店,招牌写着“福满楼”,顿时觉得似曾相识。我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正是我昨天试打电话中的一个地址。
福满楼在一个五金店的二层,门脸挂着一排大红灯笼。我问了服务员这里的地址,正是经三路4号。走上二楼,里面的客人并不太多,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拿着菜谱犹豫了半天。我不记得自己爱吃什么,从醒来到现在,都是在别人的安排下用餐。我准备试试自己的口味,于是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几样风格迥异的菜品。其中有川菜的辣子鸡,鲁菜的葱烧海参,淮扬菜的响油鳝糊,粤菜的挂炉烧鹅,还有北京菜的砂锅吊子。服务员说我缺一个青菜,于是我就又点了一个蒜蓉茼蒿。他又说缺主食,向我推荐了一个鲍鱼捞饭。我没想到菜量会这么大,而且还这么难吃。我逐一试验,觉得味同嚼蜡,最辣的没辣到哪儿去,满盘子大葱也没几块海参,最可气的是那个什么吊子,全是腥臭的下水。我拿过账单一看,总价竟然有3000多元,我生气了,自己是失忆了,但绝不是能任人宰割的傻子。我拍响了桌子,一下吸引了其他食客的视线,我让服务员把老板叫来,没想到围过来的却是三个男人。
“什么事?”为首的男人脖子上挂了条大金链子,长得像只斗牛犬。
我不想招惹是非,但也绝不怕事:“我叫老板,没叫你们。”
“我就是老板,什么事,跟我说。”斗牛犬撇着嘴说。
“这菜不值这么多钱,我付不了。”我强硬着。
“付不了就走不了!”斗牛犬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
我顿时火就起来了。这两天在我面前拍桌子瞪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没想到吃顿饭还能遇到麻烦。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步迈到斗牛犬面前。
“哼……孙子!从刚才点菜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肯定是跑这儿吃白食的。怎么着,想练练啊?”斗牛犬话音未落,左右两人一下将我围住。这下可惊吓了旁边围坐的食客,不少人提前结账溜之大吉。这时,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从柜台那边走了过来。我拿眼一瞟,知道他才是真的老板。
中年人一边走一边用眼瞄我,没走几步就变成了小跑,还没到我跟前就赔起了不是。
“哎哟,是三哥啊!对不住对不住……您什么时候出来的?”他满脸堆笑。
我努力回忆着,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走到跟前,驱散了剑拔弩张的三个打手。
“对不住啊,都是新来的,不认识您,有眼不识泰山,您海涵啊。”他点头哈腰。
“你是?”
“哎哟,把我都忘了啊?小秘,哈哈,不是傍大款的那个小蜜,是姓秘,秘书的秘,秘大伟啊。”他拢了拢头发,笑着说。
“嗐……”我没有正面回答,也不想说自己失忆的事情,“没事了,该多少钱我结了就是。”
“您开什么玩笑啊。”秘大伟又笑了,“没您,就没我这福满楼,我敢跟您要钱?”
“你什么意思?”我掩盖不住自己的疑问。
“您这是考我呢?”秘大伟笑,“两年前,邹庆正横行霸道呢,当时看上我这地方了,非要入干股,我没辙啊,聊呗。好家伙,这孙子胃口真大,一张嘴就说保护我,要百分之五十的分成。您说,哪有这样儿的啊?百分之五十,他是想给我当爹呢?幸好您来过几次我这儿,我知道您的盛名,结果一求您吧,真办事!愣是把他给轰走了。您说,要是没您,是不是就没我这福满楼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那个……邹庆是干吗的?”
“南城大流氓啊。”
“现在……他去哪儿了?”
“现在?呵呵……”秘大伟摇了摇头,表情变得神秘,“那得问您自己啊,从那次之后就消失了,这道上传啊……”他凑近我小声说,“让您给办了!”
我一惊,没接他话茬:“那……我是什么人?”
“您是……”秘大伟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我的眼睛,张开嘴又闭上,“您是我的贵人啊,我哪知道您是什么人。”
“直说,没跟你开玩笑。”我正色道。
“哼哼……要说白道儿,您是公安局的探长;要说黑道儿啊,您是道上的大哥。”秘大伟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没再跟他多说,不太喜欢这样的江湖人物。他挺会来事,撤掉了满桌的川鲁淮粤,给我上了一碗炖牛肉、一碗羊肉汆面和白瓶绿标的白酒。据他说,每次我来这儿就点这个,那什么川鲁淮粤都是蒙外地人的。我夹了一块牛肉,吃起来倒是津津有味,羊肉汆面也不咸不淡,恰到好处。我还原着自己的味觉,期望能借此想起点儿什么。这时,那个地下通道的歌手走了进来。
他进来什么话也没说,找了把凳子坐下,就操起吉他弹了起来,还没唱几句,斗牛犬就带着人给他围了。我一看忙站起来,叫来秘大伟。
“哎,别为难那小伙子。”
秘大伟又笑了:“三哥,这位您也认识?”
“我不认识,在那边儿听过他唱歌。”
“我说也是吧。这是个神经病,张嘴没一句人话。”
“神经病?”
“对啊,他总说自己是什么时空旅行者,一到饭点儿就跑我这儿起腻,就他妈是吃白食的……”秘大伟话没说完又缩了回去,显然是怕我误会。
“你把他叫过来。刚才撤的那几个菜都给端上来。”我起了怜悯之心。
秘大伟没敢反驳,冲斗牛犬努了努嘴。几个人就押着小伙子过来了。
他要给我弹唱,我示意他坐下,刚才那几盘菜秘大伟让厨子重新热了,摆在了小伙子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吕铮。”他回答。
“干什么的?”我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狼吞虎咽了。
“我……”他吐出嘴里的吊子想要回答,我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他狼吞虎咽着川鲁淮粤,显然是饿坏了。我给他倒上一杯白瓶绿标,他仰头就喝,喝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我不会喝酒。”
我笑了,也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家在哪儿啊?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家在北京,住草桥。”
“哦,首都啊,那来这儿干吗啊?”
“我是通过时间裂缝来的,告诉你们未来什么样儿。”他吃着茼蒿说。
“呵呵……”我禁不住笑了,“你多大了?”
“我?今年52了。”他说。
“52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我得了厌食症,在二十年后服用了恢复年龄的药,所以显得年轻。”
“我可没看出你厌食,你可没少吃啊。”我调侃他。
“治好了。”他拿起盘子,扒拉完油腻腻的菜。
“哎,你来告诉我们什么?”我拿起酒杯。
“咳咳……”他咳嗽了几下,做着开场的准备,“20年后,人工智能技术空前发达,银行、餐饮、销售什么的统统失业,阿里巴巴将倒闭,百度的无人汽车将遍布全球,但是,在2048年的时候,一起车祸将终结他们的肆意扩张;电子货币因遭到黑客攻击,造成几千万人的财产损失,由于警方打击不力,倒逼人们使用实体货币;还有……”他打开了话匣子,颇为认真地跟我胡喷了十多分钟。我们俩在喝完一瓶白酒之后,又要了四瓶啤酒,这孙子一点儿没像他说的那样不会喝酒。
喷累了,他拿琴要走。我也印证了秘大伟说的,这位纯属一吃白食的。
“哎,你说了这么多,谁能证实啊?”我问。
“不需要证实啊,我只是来告诉你们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呢?”
“因为我觉得你们可怜。”他从桌上取过牙签,剔着牙。
“我们可怜?哪里可怜了?”
“你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别人对你们的看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说得深奥起来。
“你知道吗?这些问题。”我盯着他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沮丧。
“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来这儿?”我一语双关。
“我……”他重新坐下,叹了口气,也许是借着酒劲,他似乎鼓了半天勇气才说,“其实我没自己说得那么高尚,我来这儿也是被迫的。”
“说说……”我想看他的笑话。
“我是追姑娘的时候,无意中掉进了时间裂缝才来到这里的,我也不想来……”他的情绪急转直下,带了哭腔。
“这么说可怪了,你怎么从北京掉进的时间裂缝,一出来就到这儿了?”
“可不是吗?我也不明白啊。”他擦着眼泪。
“你在那个时候是干什么的?”
“酒吧里唱歌的。”
“就你们那个时候……唱歌,挣钱吗?”
“挣不着钱啊,你想啊,都人工智能了,谁还听人唱歌啊……”他说。
“那还是现在好,现在唱歌还能蹭饭。”我笑。
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没动地方,看着他的背影。“小伙子,我劝你一句话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别把自己带沟里去。”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妥。
他回过头,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了变化。
我感到一阵寒冷,愣住了。想拦住他时,他已经下了楼。我赶忙追赶,一直追出福满楼,眼前却只有茫茫的夜色,时空旅行者早已不见踪影。
“他明天晚上还会来的。”秘大伟站在我身后说。
“他52岁了?”我转头问。
“要信他的话,猪都上墙了,这个蹭饭的傻子!”秘大伟咒骂着。
我没有回夏婕的住处,我不知道除了做爱,我还能跟她做些什么。她在我面前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我感到惶恐和愧疚。我找了一家小旅馆,单人房间200元一晚。我没洗澡,和衣而卧,琢磨着明天去哪个银行,结果就匆匆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退房的时间。
我感到头很疼,想着一定是昨晚喝多了。那个号称不会喝酒的时空旅行者,整了两瓶啤酒和半瓶白酒,走的时候还故弄玄虚。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了。我退了房,准备继续到银行查询账户,没走几步正经过人民医院,稍作犹豫,便走了过去。
孟慧强医生今天没有出诊,于是我凭着记忆,到病房找到了护士陈露。陈露看到我很高兴,像个老友一般问候我。
“哎哟,精神很不错啊,怎么样,恢复得很好吧?”她满面春光,身上洗发露的清香变成了香水的味道。
“哦,我找孟大夫,但他今天没出诊。”
“哈哈,挂他的号可难了,听说黄牛都炒到1000了。但是,鉴于你的警界英雄身份,我想他是可以特殊照顾的。”陈露说。
她看我不说话,笑了起来:“哎哟,开玩笑了,你本来就应该复诊的,来,我带你去办公室找他。”
我很喜欢她的江浙口音,更喜欢她走路的模样。她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用婀娜多姿这个词形容也不为过。我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小腿,那是一种很健康粉嫩的白,和夏婕的截然不同。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戒指,不禁好奇起来。
“有男朋友了?”
“是啊,上个星期的事儿。”她转过头冲我笑。
我觉得她挺有意思,对外人一点儿都不隐瞒。
“嘿,我问你就回答啊,咱们有那么熟吗?”
“怎么不熟啊?哎哟,我照顾了你整整三个月啊,吃喝拉撒,还得给你擦身,你身上什么我没见过。”陈露嬉笑着,反而弄了我一个大红脸。
“男朋友干什么的,挺帅的吧?”我问。
“不帅,但可靠。人很好。”陈露说着自己的判断。
到办公室的时候,孟慧强医生正在看病历,一看我来了,也挺热情。
“林先生,还没到复诊的时间啊,是出现什么问题了吗?”他说着站起身来。
“哎……我正巧路过,就想来让您看看。”
“好,那也好。”他示意我坐下。
陈露倒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就去忙了。办公室只剩下我和孟医生两人。
“我觉得自己恢复得不好,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开门见山。
孟医生微笑着说:“我告诉过你的,你能醒来就已经是千分之三的奇迹了,至于你是否能恢复记忆,说实话,很难。你的海马体受到过严重损伤,而且失去意识的时间过长,你现在的状况可不是简单的顺行或逆行性的遗忘。”他又说起了那些专用名词。
“我……用不用去做个脑部扫描?起码……起码能检查些什么吧?”我有些焦虑。
“物理上的扫描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能看到扫描结果,但是不能看到你脑海里的记忆啊。”孟医生回答。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沉默起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可以不挂号就找我看病吗?”孟医生突然问。
“我……”我想了想,“因为你们照顾我?”
“呵呵,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孟医生摇头,“你觉得是因为陈露崇拜你,所以才特殊关照你吗?”他又问。
“我……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吧。”我不自信地回答。
“如果是这样,我想,你的病情一点儿都没有好转。”孟医生结束了提问。
“为什么?事实不是这样吗?”
“我们关照你,不用你挂号就可以看病,而且能来到我的办公室,这一切都是因为……方娅。”他说出了答案。
“方娅?”我不解。
“是啊,她是我们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是我们的同事,所以我们才会关照你。”他的答案冷冰冰的。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这个消息确实印证了我的病情。我克制着沮丧,抬头看着孟医生。“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恢复呢?”
孟医生想了想:“如果面对一般病人,我会按照医生的职业操守告诉他,要戒烟戒酒,多做运动,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等等。但你毕竟是医院家属,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概率在小数点之后。”
“就一点儿办法也没了吗?”
“只能期待奇迹了。你需要找到一把钥匙,打开自己这里隐藏的所有秘密。”孟医生指着自己的头说。
“钥匙?”
“只是举个形象的例子,至于这把钥匙是什么,在哪里,抱歉,我也不知道。”孟医生摊开了双手。
我没有喝陈露给我倒的水,甚至在离开时没有向孟医生道谢。我感到大脑晕乎乎的,像受到了当头一棒。我扶着墙走出了医院的办公区,来到明媚的阳光中,我看到了陈露,也看到了方娅。
我和方娅沉默着,我们之间隔着10米的距离。陈露识趣地离开了,方娅这才说话。
“你都知道了,是吗?”她没把话挑明。
我没有回答,不碰她的视线。
“我知道你回来过……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她看着我。
我与她对视,依然没有回答。
“哦……对不起,我没权利问你。”方娅说着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燃。
“你们已经那样了,我还能说什么?”我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你说什么?”方娅的脸色变了,“林楠,是你逼的,都是你逼的!”她低吼起来。
“哦……那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们。”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你是个流氓,是个混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人!”方娅猛地冲我走过来,用力地挥起手来。
我没有反抗,等着挨她的耳光,但不料她却停了下来。
“这样也好,也好……”她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其实在你出事之前,咱们就只剩下夫妻名分了,好久没在一起了,也没有正常交流,更没有夫妻生活,没有……感情了……”她哽咽起来,“林楠,我知道,你早晚都是要离开我的,你已经跟我绝情过一次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她颤抖着,泪如雨下。
我心软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或者说,该不该去劝她。
“房本、银行卡,还有重要的东西,我都放在桌上了。这是家门的钥匙,我不会再回去了。”她说着,把一串钥匙塞到了我的手里。
“方娅……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冷落了我?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知道你到底还爱不爱我?林楠,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方娅哭出了声音,转头跑出了我的视线。
我愣住了,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这个秋天总是在下雨,刚刚还阳光明媚,转眼就大雨如注。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不断变换,人群如潮,熙熙攘攘、密密麻麻。他们行色匆匆,从我面前出现,又从我身边消失。他们给这个灰色的城市增添了色彩,让它显得生动,却又会被这个灰色吞噬,淹没其中。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从这里经过,要去向哪里,如何度过每一天。我站在原地,成为他们行动的坐标,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带走喧嚣,留下孤独。我很茫然,我忘记了所有一切该记住的,但却记住了所有令自己困惑的。我不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道自己给这个世界留下过什么,给别人带来的是好是坏、是喜是忧;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做没做过违心的事情,为什么伤害过这么多人;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寻找丢失的记忆,还原忘记的过去。我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任雨水将我浇透,却感觉那乌云不过是欲盖弥彰,它背后隐藏的更多是虚弱和惶恐。
我大声地朝天空喊着:“谁能告诉我,我是谁?那把钥匙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只有隆隆的雷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