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尽失
章鹏开着一辆雪铁龙轿车,尾号很吉利,是6和8。在车里,我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这么说,他们几个是谁你都不记得了?”章鹏问我。
“我记住了他们的车号,海JS4QX8。”
“呵呵,怎么着?还想找他们报仇啊?”章鹏笑了。
“你刚才看了半天吧?”我反问他。
章鹏一愣,笑了笑,没说话。
“为什么不早帮忙?也想看我是不是装的?”
“呵呵……”章鹏笑。
“为什么救我?局里的任务吗?”
“不是,刚才他们劫你的时候被我看见了,我就开车过来了。”
“哦……”我点点头,“我真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劫我,向我要的什么东西,我都不记得了。”我十分沮丧。
“石庆还记得吗?”章鹏问我。
“是谁啊?”我反问。
“一个很难缠的对手。”章鹏叹了口气。
“哎,对了,他们问的冰毒的事儿……”章鹏停顿了一下,“不是你干的吧?”他笑着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看着他。
“呵呵……”他没有再问。
我急需知道自己是谁,或者说,我不想再这样糊涂下去。我张开手掌,看着那个号码。字体很有力,一点儿不像女孩子写的。我想到了夏婕那乌黑的长发、眼中的失望和嘴唇上的潮湿,我迫切地想找到她,听她说些什么,哪怕抱怨。我太需要别人对我说些什么了。档案室、专案、焚毁,每一个词似乎都能成为拨开迷雾的钥匙。但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电话,可笑,我甚至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根本没意识到。我只好用最古老的方法去市局门前守候,或者像是警察们常说的,去蹲守。
天空飘雨,世界阴沉沉的,我只穿了一件冲锋衣,虽稍微防雨,但时间一长,仍被淋透了。傍晚六点,市局门前出现了三三两两下班的警员,他们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融入人群里,一点儿也没有白天的趾高气扬。我默默地伫立着,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如果夏婕开车,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到。还好,她终于出现了,样子和别的警员并无不同。
她戴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遮住了长发,一身藕荷色的风衣被一条巴宝莉围巾包裹着,显得秀雅端庄。她低头前行,并不与同路的警员说笑,匆匆地融入到城市的灯火之中。
我不动声色地尾随着她,穿过人群,掠过霓虹,走过地下通道和人行横道。她并不乘车,就那样慢慢地走着,苗条的身形倒映在潮湿的路面上,小鹿般婀娜,那样子让人着迷。她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在喧嚣的闹市和僻静的小巷中是同一副神情。大约过了20分钟,她走进了一个小区,我快步跟了上去。不料没走几步,我就被一件硬物抵住。
我知道是夏婕。
“是我。”我说。
“是你?”她问。
“我没拿手机。”我回答。
“我知道你会找我。”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根就地取材的烂木条,“一直跟着我?”
“对,从市局门口。”
“为什么不直接来?”
“我不知道你住在这儿。”
“哦……”她的语气有些失望。
“21楼,能看到整条街道的房间。”她冲黑暗的楼道里指了指。
2103,一套温暖的一居室。房间里很整洁,透过一扇朝南的窗户,可以看到整条街道。
“饿了吧?”夏婕站在窗前看着我,背后是河流般的灯火。
我点点头,有些拘束地坐在窗前的蓝色沙发上。
她没再说话,转身摘掉围巾脱去大衣,打开厨房灯,麻利地操作起来。她显然不太会做饭,在煮方便面的时候还弄洒了汤。她在面里加了西红柿和鸡蛋,以显得隆重。
“喝点儿酒吗?”她问我。
“喝点儿吧。”我没拒绝。
夏婕拿出一瓶红酒,熟练地打开,倒在两只高脚杯里,将一杯推到我面前。
“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她悠悠地说。
我感觉有点尴尬,自己虽然失忆了,但一点儿也不傻,怎能听不懂她话里的含义。我沉默着,端起酒杯一口饮尽。酒杯还没放下,她就接了过去,又倒了第二杯。
我们就这样默默对饮,直到喝光了一整瓶红酒,我感觉身体暖了起来,血液也升温了。
“说说吧?”我看着夏婕。
“说什么?”她问我。
“说什么都行。说你想说的,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苦笑。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又问。
“你是……”我停顿了一下,“你是市局的档案员。”
“我不仅是档案员,还是记录员。”夏婕看着我的眼睛,“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
“对不起,是我用烟头……点燃的吗?”我没头没尾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过,当时我睡着了。”夏婕说。
“哦……”
“但之后他们在我体内查出了迷药,是你干的吗?”她皱眉。
“我……不知道。”我摇头。
“你是他们派来的吗?”夏婕问。
“他们?谁?”我不解。
“你是卧底吗?到他们那边去的?”夏婕又问。
“什么卧底?”
“唉……”她长长地叹气,“那好,我帮你回忆。”夏婕站起身,到厨房又拿出一瓶红酒,开启。
“周伟他们整整经营了两年的案子,让你给毁了……”她把我的酒杯倒满,开始讲了起来。
在她的讲述中,两年前,我受命到王庆祥团伙卧底,周伟作为我的直接领导,单线与我联系。夏婕不清楚案件全貌,但在专案工作中负责记录和存档。在卧底中,我隐藏了警察身份,在周伟等警员的配合下,帮助王庆祥打败了几个对手,一度成为团伙中的红人,甚至超过了石庆的地位,外号是“老三”或“三哥”。三个月前,在充分掌握他们的犯罪证据之后,我将所有材料汇总给周伟,经过向公安部和省厅汇报,市局决定统一收网打击。但没想到就在大战前夕,档案室却蹊跷着火,所有证据被毁于一旦。
“在着火之前,档案室里只有你和我。”夏婕缓缓地说。
“是我吗?为什么?”我皱眉。
“我哪知道为什么?不要问我!”夏婕突然爆发,用双手猛地撑起身体,像头母兽般咆哮起来。
我惊呆了,哑口无言。她僵硬地坚持了几秒,浑身便颤抖着。她退回到原位,仰头喝尽了杯中酒,熟练地拿起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抽吗?”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我接过香烟,也点燃了一支。
“之后你就出事了,在街上让车撞了,一睡就是三个月。”她叹了口气,“但你知道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什么吗?审查,无休止地被审查。我的三等功被取消了,档案室的工作也转给了小孟,现在被调到了后勤处,负责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呵呵……”她惨淡地笑着。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没什么对不起的,怪我,没有严格按照档案管理规定工作,让非档案人员进入保密区,还擅自离开,关闭了监控……”
“那……现在那个王庆祥怎么样了?被抓了吗?”我问。
“他死了。”夏婕抬着头看我。
“死了?”
“他如果不死,你觉得周伟他们还会放过你吗?”夏婕问。
在我遭遇车祸之后,周伟为了紧急避险,迅速抓捕了犯罪团伙头目王庆祥,但没想到,在审讯的时候,王庆祥突发心梗,当场猝死。一直到现在,王庆祥的家属都在控告周伟等人刑讯逼供、涉嫌渎职。
也许是酒的原因,我听得有些乱了,感到头昏昏沉沉的。
“那我现在,还是警察吗?”我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你……”她犹豫了一下,“反正他们还没免你的职。”
“哦……那就好。”我点点头。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证据被毁了,案件搁浅了,检察院无法起诉了,但他们都认为你还有东西没交出来。”她加快了语速。
“什么东西?”我用手支住头。
“我也不知道,但一定很重要。”夏婕说。
“我明天去跟他们解释,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说着站起身来。
“你怎么知道和我无关呢?”夏婕也站了起来,“你不是没有记忆了吗?”她追问。
“我真没骗你。”我不想再做解释,头疼极了,我只想尽快找个地方睡觉。
“你去哪里?”她在我身后问。
“回家啊。”我有些诧异。
“哪里是你的家?方娅那儿吗?”夏婕问。
我驻足转头,看着她。
“她早就不和你在一起了,你也忘了?”她问。
“什么?”我感到惊讶。
“那我算什么?哼……”夏婕摊开双手,苦笑着。
“对不起,我真的忘了。”
“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利用我?”夏婕逼近我。
“我……”我退后一步。
“我不管你是不是失忆了,或是变傻了,我就问你,就现在,就在这里,你还爱我吗?”夏婕提高了嗓音。
我顿时清醒了,酒劲退去了不少。我至少认定了我与夏婕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是夫妻,但至少曾有暧昧。
“对不起,我想今天聊得够多了。我得走了。”我打破尴尬,转身要出门。
“你别走。”她一把搂住我。
我僵在原地,被她搂得透不过气。但我又不想反抗,反而觉得有种安全感。
“林楠,我不管你是谁,是黑,是白,是不是忘了过去,但只要你现在爱我,对我还有感情,我就不会离开你。”她哭了,眼泪浸湿了我的后背,“你知道我有多难熬吗?面对纪委那帮人,还有石庆,那帮地痞流氓……”她说着,手臂的力量便弱了下来,我以为她要放开我,不想她靠我靠得更紧,还把手向我的身下探索。
“夏婕,你……”
她轻车熟路地点燃我的欲望,像一场大雨浇灌干涸的土地,她摸索着我的敏感,撩拨并引导。她转到我面前,用牙齿咬住我的嘴唇。我没有拒绝,从被动接受,到疯狂索取。我们在沙发上翻滚,疯狂地剥去伪装,不顾一切地碰撞。她的皮肤健康黝黑,平坦的小腹不断起伏,脖子上的黑痣若隐若现。我将她抱到窗前,面对着满城灯火,释放着迷茫与冲动。我们像经年不遇的对手,不经试探便搏命过招,我干涸得太久了,陷入混乱的迷醉之中。那颗黑痣在我面前跌宕起伏,形成了一道波纹曲线,我们急功近利,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她狠狠咬住了我的肩膀,令我兴奋不已。我们从沙发到窗前,从地板到床上,最终结束在狭小的浴室里。
浴室很小,不到两平方米的空间,里面还放着一台洗衣机。夏婕摘下淋浴喷头,放在手里试着水温,像母亲般轻抚我的头发,然后用水浇湿。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安全。她熟练而自然,一双手异常绵软,让我再次升起欲望。
“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了,知道吗?”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回答,不想说违心的话。“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吗?”我问。
“其实也不算久,每个星期也不过几次。”她挑衅地看着我。
我懂她的意思了。
我们在床上聊了一会儿,她靠着我,用一双光腿撩拨着我。我搂过她的腿,轻轻地亲吻着。在她睡去之后,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凝视自己。
镜中的自己很陌生。我已经不年轻了,接近不惑的年龄,鬓角已有了些许银丝,但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错,腹部没有赘肉,胸肌也还算健壮,右腿上有一道伤疤是在车祸中造成的,右手食指有老茧,不知道是不是拿枪的缘故。我凝视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对自己做过什么一无所知。
我向夏婕借了5000元钱,到街上买了一部廉价手机,又用身份证补办了电话卡。在咨询柜员后,我要求他们打印出我的通话详单,但上面并没有想象中密布的数据,而只有十几行内容。他们解释说,按照规定,只能给用户调取三个月的通话信息,我表示质疑,但在投诉后被告知确实如此。我不太会用微信,在输入电话号码后却试不出密码,便尝试用验证码登录,又被告知是“新用户注册”,并无历史记录。我觉得自己肯定还有其他号码,于是再次排队要求查询,但并未查询到相同姓名的号码。按照夏婕所说,我曾是警方的卧底,所以行动诡秘也算正常。无奈之际,我开始调查通话详单上那十几个号码的身份。
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拿着话筒犹豫着,没想好以什么身份通话。
“哎,不打就挂,别耽误我生意。”电话主人不客气地说。
我冲他笑笑,表示歉意,拨通了第一个号码。很庆幸,那不是我的熟人,而只是一个送餐电话。我问了详情,是距离警局不远的快餐外卖,接线员向我推销了一种双层的中式夹饼,据说物料加了一倍,但价格却便宜了三分之一,我没工夫听他的推销,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是一个酒吧,接线人非常不耐烦,还没等我问话就挂断了电话,等我再打的时候,已是忙线。我想,他们的生意一定糟透了。
第三个、第四个都没有人接,当我打第五个的时候,第三个人回电了。
“喂,谁打我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听着有些熟悉。
“哦,不好意思,是我打的,是这样……”我想着应对的方法。
“林楠?是你吗?”她竟猜出是我。
“哦,是的。你是?”
“是我,方娅。”她说出了答案。
我心里一紧,昨晚的一切令我感到愧疚,我不知道我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昨晚去哪里了?”方娅问。
“我……”我一时语塞。
“哦,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打探你的行踪,只不过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她没头没尾地解释。
我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很好。”我想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很傻,还不如说今天天气很好来得自然。
“嗯,对不起,我昨天……唉,算了。”她矛盾着。
我们又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也许我们都觉得这种对话是种煎熬。这时,第四个电话回了过来。
“喂?你好。我想问你这里是?”
那边没有人回话,背景异常安静。
“喂,你好,在听吗?”我又问。
不料那边匆匆挂断了。
我觉得这样打不是办法,于是找了一个新方式。我发现自己确实是干警察的,虽然记忆全无,但做起事来却很有章法。
我以快递员的名义拨通电话,然后询问对方的地址和姓名,果然不一会儿,后几个电话就都有了答案。其中有一个叫陈晓的男人,听声音应该岁数不大,他住在吉祥里3号院5号楼,没告诉我具体门牌,让我到楼下打他的电话。一个是餐厅的电话,服务员告诉我餐厅的名字叫福满楼,地址在经三路45号二楼。一个是洗浴中心,叫什么“海天”,服务员声音很冷漠。最后一个是医院的急诊,护士听出了我的声音,还嘲笑我又逗她开心。我顺着她的话探寻,发现方娅实际上是急诊室的医生。
我在公用电话前足足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给店主结了24元钱。我用纸记下了探寻到的所有信息,准备继续深入,按图索骥。但刚要走,电话又响了起来。店主接通了电话,示意我回来。
“喂,您刚才拨打过电话?”那一头问。
“是的,请问您这是哪里?”我问。
“这里是公安局纪委,你是谁?”
“我……”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撒谎,“我是林楠。”
“林楠?哦,听说你出院了。我是康凯,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他问。
“今天下午?”我转头看了看店里的挂钟,“应该可以,去市局吗?”
“对,下午两点,不见不散。”那个叫康凯的,说话很温和,但似乎毫无商量的余地。我想他一直在等我出院呢,正好,我也正想找人聊聊。
按照康凯指定的时间,下午两点之前,我到了市局门口。和上次进门不同,我没能随人群“混”进大门,被保安拦在了门外。保安战战兢兢,或者还可以用“如临大敌”来形容,我想他大概是接到了周伟的命令。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笔挺的中年男子向我走来,他的样子和我想象的大致相符,严谨、刻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敞着西装,手插在腰间。
“林楠,好久不见了。”他并没有握手的意思。
我对他有种先天的反感,这似乎与是否失忆无关。
“找我什么事?”
“先跟我进来吧。”他带着命令式的口吻。
他没有带我去纪委办公室,而是直接到了公安局副楼的一层。我进门的时候看到门前悬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询问区”。
他把我带进了一间“询问室”,里面只有10多平方米的空间,阴冷潮湿,一张桌子隔着二对一的三把椅子。
“请坐。”康凯向那单独的一把椅子指了指。
我没有坐,看着他问:“什么意思?要审讯我吗?”
“呵呵……”他笑了,笑得一丝不苟,“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每个公民都有接受询问的义务。你不是普通的公民,现在还是警察身份,所以更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对吗?”他反问。
“你们?你们是谁?纪委吗?”我问。
“对,作为一名党员,你要无条件地接受我们的询问。”康凯正色道。
“我现在还是党员?”我问。
“你不必问我,应该问自己的心。”康凯一语双关。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坦诚地说。
“呵呵……”他又笑了,但换了另一个表情,“林楠,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不能你自己说,也不能我说,要让证据说话。”
“证据?你有什么证据?”
“我现在没有证据,但事实都会留下痕迹,谎言终究掩盖不了真相。”他说得义正词严。
正说着,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老的警察。他身材不高,满脸皱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没给我好脸,一进来就问康凯:“他说了吗?”
康凯摇摇头,做出无奈的表情。年老的警察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并不与我说话,打开随身的档案袋,很有仪式感地把纸、笔、印泥摆在桌子上,转头对门外喊了句“开始录吧”,之后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我叫齐孝石,是省厅预审的,你们局让我过来跟你聊聊,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林楠,你准备好了吗?”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他的眼睛很有特点,聚光的时候像针尖一样,似乎能直刺你的内心。我知道他是在摆架势,心中的惶恐转瞬即逝。
“我的事情,为什么要动用省厅的警察来询问?”我问。
“这个原因不用我回答,你应该知道。”他把皮球踢了回来。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你失忆了吗?”他问。
“是的,我失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回答。
“你认识他吗?”他指着身边的康凯。
“康凯,纪委的。”我回答。
“失忆了还能记得?”他问。
“我在电话里问到了他的姓名和单位。”我回答。
“你昨天曾来过市局,还到过经侦支队?”他转换了问题。
“是的,我醒来之后,想到单位去看看。”
“你怎么知道自己在经侦任职?”他问。
“章鹏告诉我的,我失忆之前,是经侦的探长。”我回答。
“你担任探长的时候归谁领导?”他问。
“周伟。”
“这个也是别人告诉你的?”
“这……”我犹豫了一下,并不想牵连到夏婕。
“还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他提高了声音。
“是章鹏……”我开始闪躲。
“你要想清楚,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进行核实。”齐孝石把身体向我凑近,“也是章鹏告诉你的吗?在什么时间告诉你的?”他咄咄逼人。
“这个我不想回答。”我避开了他的眼神。
“你必须回答!”他拍响了桌子。
我感到自己中了他的套路,似乎总能被他找出漏洞。
“好,我说,是夏婕告诉我的。”我如实回答。
“哪个夏婕?”
“之前在档案室工作,现在在市局后勤处的夏婕。”
齐孝石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康凯,让他把情况记录在纸上。
“你和夏婕什么关系?”他似乎来了兴趣。
“同事关系。”
“除了同事关系还有什么关系?”他追问。
我想,一定是自己的某个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才会在夏婕身上穷追猛打。我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思忖着到底该如何回答。
“你昨天在市局见到她了?”齐孝石不给我思考的时间。
“见到了。”
“在哪里见到的?”
“在……”我不想承认我们的私会。
“全楼都有监控,你不说也可以查到,除非……”齐孝石撇嘴笑笑,“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我不高兴了。
“别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点儿都不生气,仰身靠在椅子上,做出无赖的表情。我意识到这些都是他的计策,挑动我的情绪,控制我的节奏,他真是厉害的预审。
我陷入了两难,如实承认吧,怕影响夏婕;不如实承认就会影响到自己。两害相权取其轻,我选择了承认。
“我和夏婕应该是情人关系。”我直视齐孝石的眼睛。
他一愣,显然惊讶于我的坦率。
“怎么个情人关系?”他问。
“她告诉我的,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说说你和她之间的情况。”他抬起右手,在康凯面前的桌面上点了点。
“我认为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抬起下颌,坚定地说。
“我觉得有必要。”齐孝石加强了语气。
“如果今天,你是来问我男女关系的,请你向我说明理由。如刚才康凯所说,我的身份还是一个警察,纪委询问我的,我想一定与党纪国法有关。但我不知道,你问一些男女私情是什么用意,这些与案件有关吗?”我看着他的眼睛。
齐孝石显然被我噎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马上对问题进行了调整。“你昨天晚上在哪儿?”
我又被问住了,不敢贸然回答。
“这个与男女私情无关吧,为什么不回答?”他皱眉。
“我……”我不知该不该如实回答。
“林楠,既然你犹犹豫豫,那我就直接告诉你。经过我们对你的了解,昨天上午,你到了经侦支队,未经允许打开了副支队长周伟的办公室房门,但并未进入。之后,你与周伟发生冲突,离开后,在十三层距楼梯间5米的储藏室里停留了五分零十七秒,之后后勤处的女警夏婕率先离开,而你又继续停留了一分零三秒后从步行梯下楼离开。林楠,还用我继续说吗?”齐孝石是在故意让我难堪。
“你都调查了干吗还问我?”我不甘示弱。
“你昨天傍晚在市局门前等候,与夏婕前后离开,并未回到你的家中。林楠,你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妻子了吗?你忘记自己是警察和党员了吗!”齐孝石这次桌子拍得最响,但我却并未被触动。
“谢谢你告诉了我。”我放缓了语气,“起码我知道,我现在还是警察和党员,我还没有离婚,而且你们一直在紧密关注着我。”我一字一句地说。
齐孝石看着我,停顿了。他从兜里掏出两个核桃,放在手里把玩起来,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我知道,我们的第一个回合,告一段落。
在此后的三小时里,齐孝石继续与我周旋,每每把我逼到死角时又会转换问题重新开始。他确实是预审的高手,始终牵着我走。我想如果不是自己失忆了,应该会全盘托出的。但我真的忘了,整场审讯就变得可笑起来。但我除了失忆之外的所有秘密几乎都被他掌握了。但他仍不满足,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他对我的询问,一共有三个步骤、七种方法,发问也不按正常顺序,而是不断打乱和重组。最后,我和他都筋疲力尽了,连表面上的强硬都装不起来。齐孝石又跟我说了一些套话,就让康凯结束了笔录。
“今天就到这儿,以后需要我再找你。”齐孝石说着站了起来。
“哎,你等等。”我叫住了他。
“什么事?”齐孝石转头看着我。
“那个……”我犹豫了一下,“算了,没事。”
齐孝石看着我,笑了一下,推开了门。
我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在发问中不涉及我进入档案室烧毁资料的问题。但转念一想,这样不妥,反而会显得自己不打自招。我以为询问结束了,但没想到过了五分钟,康凯又带着一个女警员走了进来。女警员在警服外披着一件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套金属设备。
“这是省厅心测中心的柳主任,林楠,你休息一下,准备接受测试。”康凯说。
我不知道那个柳主任往我身上装的是些什么鬼东西,只觉得她在故弄玄虚,绷着个脸,好像多有城府一样。她每装一根导线,就会给我解释一些医学用语,比如“血压”“心跳”“皮肤电”等等,总之她“吧啦吧啦”说了半天才将设备弄好。她又报了室内的温度和一些注意事项,才打开桌上的一台电脑,往我面前放了一张表格。
“这是《自愿接受测试的同意书》,你看一下,没有问题咱们就开始。”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毫无变化,如果再年轻几岁,应该是个冷美人。
我心里有些不悦,话里也不免有挑衅的味道:“什么叫自愿接受测试?”
“同意书上面都写着呢,你看看。对了,你有阅读文字的能力吧?”她说话的时候,嘴角不经意间上挑了一下。这个表情被我理解为蔑视,于是我也不客气起来。
“没有阅读能力。失去记忆了。”我回答。
“哦,好的。那我读给你听。”她说着拿起了“同意书”,“‘我叫林楠,我知道这是关于案件的心理测试,并已经被告知测试仪器的性能和测试中的注意事项。我愿意配合接受测试,并保证测试的顺利进行。我接受测试结果,并同意将测试结果告知给办案人员或委托单位。’听明白了吗?”
“案件?是什么案件?”我问。
“案件名称我不便透露。”柳主任回答。
“我连什么案件都不知道,怎么配合你的测试?还有,测试结果要告知的办案人员,是谁?”
“这……”
“林楠,够了。”康凯拍响了桌子,“请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正视自己的问题!”
他一横,我也不高兴了:“康凯,你刚才说了,我配合你们是我的义务,但你们对我是不是也应该有起码的尊重?从早上开始,我不吃不喝,陪你们到现在了,你还要我怎么样?”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折腾,我是看出来了,对康凯这种人是不能客气的,你越客气,他就越往你身上“加码”。
康凯被我说愣了,他和那个柳主任显然没有刚才的齐孝石能言善辩,询问室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林楠,你的这种状态是不适合做测试的。你要明白,我们是在帮你,希望你能端正态度。”柳主任又开始“吧啦吧啦”。
“我没让你们帮我啊!再说了,你们能帮得了我什么呢?”我盯着柳主任的眼睛。
柳主任没词了,康凯似乎也不想继续激化矛盾。正在这时,康凯的耳畔响起了“吱吱”的声音,他捂住右耳,停顿了一下,紧绷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
“林楠,既然你想问是什么案件,那好,我告诉你,是关于王庆祥的案件。”康凯和颜悦色得有些过分。
我一愣,没想到他开门见山。
“你说你失忆了,好,我们相信你。但这起案件到现在也没有完结,我直说啊,你依然是这起案件的主要涉嫌人之一。”
“涉嫌人?什么意思?”
“所谓涉嫌人,是在证人与嫌疑人之间。也就是说,你往左一偏,就是证人;往右一偏,就是嫌疑人。”康凯盯着我的眼睛。
“这么说,我的事情悬而未决?”
“是的,这个词用得很好,悬而未决。”康凯用手指节点着桌面。
“我在案件里干了什么?”我问。
“干了什么不能由我们说,而是要你自己回答。”康凯说。
“但我忘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好,就算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不能由你自证,而要依靠科学的结果去证明。这个,就是科学。”他用手指着柳主任面前的那台仪器,“所以,你要接受我们的测试,才能澄清你现在的状态,证明你没有说谎。”
他这么一说,我就没理由反对了。康凯有如神助,审讯的技巧突然提高了很多。我想到了刚才那个“吱吱”的声音,仔细观察了他的右耳,这才意识到,此时在询问室面对我的,远不止他和柳主任两个人。我抬头看了看对面房顶对着自己的监控探头,不禁笑了。
“是你吧,齐警官。”我冲着探头说。
康凯愣住了。
“是齐警官吗?”我将视线转到康凯脸上。
康凯一脸尴尬,智商又落了回来。
“唉……”我叹了口气,双手伏在桌子上,“无所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我问柳主任。
“可以了,你现在很放松了。”柳主任僵硬地冲我笑着。
我没想到柳主任的问话会如此枯燥,与齐孝石跌宕起伏的技巧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所谓测试,不过是同一个问题反复发问,之后再间隔几个问题,重新印证。比如,“你失忆了吗?”“你是不想说吗?”“你是装作失忆吗?”“是有人不想让你说吗?”等等。
我觉得很无聊,但又只能无奈配合。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让我有些集中不了精力。在这时,柳主任变换了问题,一下提起了我的兴趣。
“你进入过档案室吗?”她问。
“我不知道,但夏婕说我进去过。”我回答。
“你多次进入过档案室吗?”她问。
“我不知道。”我回答。
“你进入档案室的时候有人吗?”她问。
“我不知道,但夏婕告诉我,她也在档案室。”我回答。
“档案室的监控是坏了吗?”她问。
“我不知道。”
“档案室的监控是你破坏的吗?”
“我不知道。”
“档案室的监控是别人破坏的吗?”
“我不知道。”
柳主任开始围绕档案室的情况进行测试。我一边回答,一边注意记住她的问题。很荒谬啊,此时是她在测试我,反而对我有了启发。因为问题过多,我向康凯要了纸笔,开始在上面记录。
“你在记什么?”柳主任问。
“我在记你刚才提的问题。”
“记它干吗?”柳主任费解。
“我觉得可以帮我恢复记忆。”我苦笑。
测试经历了一个多小时,柳主任让我暂停休息,一个警员从外面送来了快餐,我当着两人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吉野家,咱们每次上勤都吃这个。”康凯说。
“谁家?”我不解。
“一个快餐的名字。林楠,看来你是真的把我给忘了。”康凯用手托住下颌。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好,那我告诉你,咱们在刑警‘南部队’的时候,曾经是同事,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当时你是主办侦查员,我在办公室工作。”
“哦,我不记得了。”我苦笑。
“呵呵,我倒是真希望……你没有说谎。”康凯苦笑。
“什么意思?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又扒了两口饭,把一盒吃完。
“不是我不相信,而是要看结果,你师傅不是说过吗,‘不要相信自己,也不要相信别人,唯一能相信的是证据’。”
“我师傅?哦,是……姓肖?”
“是,他现在去巡警了,也是受你的影响。”康凯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沉了下来。
我刚想追问,柳主任用手碰了一下康凯,又拿起了各种导线。
“你休息好了吗?咱们继续?”她说。
吃完饭了,我的注意力又能集中了。我知道,他们让我休息和用餐,是为了更好地进行测试。其实无所谓,我早就想通了,无论是不是我做的,我都会接受现实。柳主任的问题开始深入,也让我感到惊讶。
“那100万是你的钱吗?”她问。
“100万?”我不解。
“在你账户里的100万。”她说。
“在我哪个账户?”我反问。
“是别人给你的钱吗?”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真的不知道。”
“是王庆祥给你的钱吗?”“是石庆给你的钱吗?”她连续发问。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石庆这个名字。
“石庆是谁?告诉我。”我有些激动。
“你只要回答是不是就行。”柳主任说。
“我不认识他们。”我说。
“100万元是你的受贿款吗?”她问。
“我不知道。”
“100万元与你的家人有关吗?”
“我不知道。”
“与你的同事和朋友有关吗?”她开始围绕100万元密集地发问。在这一轮发问之后,她又转到了下一个问题。
“是你烧毁的档案吗?”
“我不知道。”
“是夏婕烧毁的档案吗?”
“我不知道。”
“你看到烧毁档案的过程了吗?”
“我不知道。”
……
“你烧毁档案是为了给王庆祥避罪吗?”
“我不知道。”
“你烧毁档案与100万元有关吗?”
“我不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在纸上记录。
“你是在给‘6·07’专案组执行任务吗?”她问。
“我不知道。”
“你到底是警方的卧底,还是给王庆祥工作的?”
“我……不知道。”
几轮问题下来,我觉得自己收获很大,可能这些问题只是冰山一角,但我似乎已经看出了事情的原貌。最后,她又围绕“100万元”“烧毁档案”以及“我与王庆祥和石庆的关系”等几个重点问题重复发问,才给我撤了设备。
“结果怎么样?”我问她。
她并不回答,一边操纵着鼠标,一边注视着电脑屏幕。沉默了几分钟后,她看着我的眼睛。
“林楠,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吗?”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并没带设备。
“什么?”我不解。
“如果不是,你就是真的失忆了。”她冲我笑笑。
“好了,今天结束吧。”对面房顶的监控突然发出了声音。我会心一笑,那是齐孝石的声音。
他们终于把我放了,距我进到审讯室,已经过了将近6个小时。在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了齐孝石站在那里,他没跟我说话,眼神却十分复杂。我想,他大约觉得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吧,所以扛住了他的审讯和柳主任的测试。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但经过这12个小时,我的收获还是很大的。我了解了一些事实情况,根据他们的问题进行反推,就可以找到每次发问的目的。在我被车撞之前,我应该与犯罪团伙的王庆祥和石庆关系密切,就像夏婕对我说的一样。而周伟他们一直追查的案件,应该就是“6·07”专案,这从夏婕叙述的情况中也可以得到印证。我在“6·07”专案中应该扮演着“卧底”或“反卧底”的角色,具体是哪一边的,我和他们一样都不能确定。在办案中,我似乎故意烧毁了档案室的重要证据,造成王庆祥等人脱罪。但如果按照夏婕所说,王庆祥已经死了,那我就不明白自己让他脱罪的目的了。对,还有更重要的,我的账户中有100万元,这个钱似乎来路不明,且警方至今也没有查到来源。我想到这里,突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想找到存有这些钱的银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