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线是世界存在的方式——大地的尽头,原本就是一条线,我们称之为地平线。世间万物,都存在于这些原本不存在的线中——至少在绘画中是如此。
线也是中国人看世界的方式——中国人像农夫一样匍匐在大地上,近距离地感知世界。中国人讲“天圆地方”,地是方的,犹如一幅画卷,而山脉江河,就是穿梭其中的线。
站在大地上,我们看到的世界,只是视线所及的一个区域。当人在大地上走,视线所及的区域就流动起来,山河大地一截一截地展开,由一个一个单独的画面连接起一幅长卷。因此在中国人的眼里,世界永远是由局部连接而成的,如李白《菩萨蛮》中所写:“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哪里是我的归程呢?举目四望,见到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长亭,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短亭。“长亭更短亭”,就是由无数个点连接成的线、由无数个局部连接成的长卷。
中国文学热衷于短篇文学(如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而不追求鸿篇巨制,也是因为中国人的思维是始于局部、片段,甚至是细部,然后一点点向“全部”拓展,而并非始于“全部”,再逐次抵达细部。因此,中国的文学惯于“窥一斑而知全豹”,在有限中造无限。即使到了明清之际,文学中增添了长篇小说这一新品种,但那时的长篇小说,也基本上是连在一起的短篇集,像《红楼梦》这样具有整体建构的长篇,实在是凤毛麟角。
连中国的建筑也是如此,尤其宏大建筑,其布局谋篇的方式,也是将无数个各成单元的局部组成一个巨大的整体,像大地上的庄稼,紧贴着大地铺展蔓延。我们基本上没有办法站在一个“全知性”的视角上进行俯瞰。比如北京的紫禁城,就是由无数个小四合院组成的大四合院,人们参观紫禁城,穿越一道道宫门,进入一个个庭院,看到的也永远只是它的局部,它就像手卷或者章回小说一样,一截一截地展开,给人连绵无尽之感。
中国绘画史——至少从顾恺之开始,其三大名作——《洛神赋图》卷、《女史箴图》卷、《仁智列女图》卷,纵然主题是“重大历史题材”,但视角也是人间的、平视的,无论总体上多么长,也是由一个个的局部组成的。至山水画兴起,画家心中升起了宗教般的宇宙感,观看世界的方式,也基本上是平视的,紧贴着大地的,只是略微有一点俯视,即画者的视线稍稍高于地平面(至五代、宋,画家发明了四十五度角俯视,《韩熙载夜宴图》卷、《江行初雪图》卷、《清明上河图》卷都采用这样的视角),但高出的角度是有限的,更与上帝视角攀不上关系,只是站在高处的人的视角,那高处,也是大地的一部分而已。于是有中国画家推崇的“三远”——平远、深远、高远。曹植在《洛神赋》中使用“察”“观”“望”“睹”这些关于看的动词,也基本上是平视视角。
山川在大地上优雅地展开自己的长度,中国画家首先关注的,就是它们横向拉开的长度,而不是它们的高度与落差,于是纷纷在各自的手卷里开疆拓土。因此,在那幅名叫《洛神赋图》的手卷里,我们看到的是山峦起伏,道路远长,看到人在山水间的奔走困顿,在爱情幻觉里的瞬间闪光。《洛神赋图》卷容纳山水、植物、舟车、人物,是一部风格唯美、气势恢宏的大片。这绢本的手卷,高度(纵)只有27.1厘米,长度(横)却有572.8厘米,是超级宽银幕。在西方绘画中,几乎找不出如此极端的长宽比例。而《洛神赋图》卷还不算长,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用一匹整绢画成,横幅达1191.5厘米,也就是11米多,从南宋开始,一般的手卷纵幅都将近30厘米,横幅有的却能达到20米以上。清代“四王”之一的王翚主持绘制的《康熙南巡图》正本,每卷纵67.8厘米,12卷总长超过200余米。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客厅里无法拉直,就更不用说书房了。即使对于今天的故宫博物院来说,将这些画全卷展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们更像是一条线,或者,与我们的视线相吻合。
西方艺术中也并非没有出现过卷轴绘画,比如10世纪拜占庭美术中著名的《约书亚卷轴》(Joshua Roll),就以羊皮拼成,31厘米高,长度达到了10米左右,需要一段一段地看,但在欧洲,这种卷轴绘画直到中世纪才出现,而且只此一例,巫鸿先生说:“这种卷轴形式在以后的西方艺术中没有发展成一种主流。”
可以说,绘画手卷是中国人独特的发明,而且发展出一个强大的谱系,绘画经验在时间中不断积累,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视角经验和审美传统。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卷不是横空出世,手卷的绘画经验自顾恺之的时代就开始积累了,经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赵幹《江行初雪图》卷等的创造性过渡,到宋代得以集中迸发,有了宋徽宗《江山归棹图》卷、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米友仁《潇湘云烟图》卷这些著名的长卷。
有人会问,如此又窄又长的画,该怎么挂呢?实际上,当时的长卷,是不会挂在屋子里的,一般会把它卷收起来,系上绳带,放在画筒里,或摆在书架上。闲暇时,就把它放在书案上,解开绳带,一截截地展开。于是,那长卷,就有了一代代人用目光抚摩,留下他们手的温度,所以也叫“手卷”。
当我们展示这样一幅手卷,我们切切实实地需要“手”的参与——我们用左手展放,用右手来收卷,我们能够看到的画幅,永远是相当于双手之间的长度(一米左右),而那画幅,随着我们双手的展放与收卷,而成为一个移动的画幅,像电影镜头一样缓缓移动——中国人在没有电的时候,就发明了我们自己的电影,材料是蚕丝织成的绢、绫,后来是“四大发明”中的纸。在世界进入工业时代以前,古老的中国式电影就已经证明了农业文明的神奇伟大。
更重要的是,手卷给我们带来一种无尽感——横向展开的画幅,与西方的画框、中国的挂轴都不同,它不是一览无余的,而只能一截截展开,一段段观看,像大地上的风景,绵延不息,永无止境。
西方绘画,无论尺幅多么巨大,都是有极限的,边框就是它的极限。纵向的挂轴,也不能无限长高吧(挂轴的高度,一般也不会超过一层楼的高度)。唯有手卷的长度是没有限制的,只要画家有足够的纸和时间,就可以把画的长度无限地延续下去(受造纸尺幅的限制,一般手卷都有接缝,但宋徽宗用纸,有一纸总长达十米以上的,是为皇帝生产的特种纸,所以在这个尺幅之内,可以没有接缝)。这正是线的意义所在。真正的线,没有开始,更没有终结。
当然没有一个画家真的这样没完没了地画下去,但至少给手卷带来了一种可能性。在这种可能性里,又埋伏着绘画的无限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