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地平线,就是大地上永不消失的那一条线,是我们无法脱离的世界,所以,我们的美术史,就从一条线开始。
中国绘画,工具是毛笔,生产出来的自然是线,中国画与中国书法一样,都是线的艺术(因此赵孟说:“书画本来同”),不似西方油画,工具是刷子,生产出来的是色块,是涂面,是光影。当然,晋唐绘画也重色彩,也见光影,如韦羲所说:“山水画设色以青为山,以绿为水,以赭为土,间以白石红树,因青绿二色用得最多,故名青绿山水。”但那份青绿,亦是依托于线——先要用线条勾勒出山水人物的轮廓,再“晕染出体积感和简单的明暗关系”。
其实在这世界上,“线”是不存在的——画家可以用线来表现一个人,正如顾恺之《洛神赋图》卷里描绘的众多人物,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还有刚刚吹过树梢的微风,但这世界原本就是一个三维的存在,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是复杂的多面体,哪里找得到“线”呢?
然而,比顾恺之更早,至少从原始时代的陶纹、岩画,墓室里的壁画,商周青铜器的装饰、漆器上的彩绘,秦汉画像砖(石)上的阴阳刻线等,中国的画家,就把这复杂的世界归纳、提炼成线条,再多彩的世界,再复杂的感情,都可透过线条来表达。尤其在“水墨出现以前,画面上的线条,无论是柔是刚,像蚕丝、铁线,一直都以完整、均匀、稳定的节奏在画面上流动”。线,成为中国画家的通用语言,如石涛所说,“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
线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中国的画家,把它由抽象变成具象,以至于天长日久,我们甚至以为世界本来就是由线组成的,忘记了它原本并不存在。我们已经习惯了线,甚至能够驾驭线——一个小孩描画他心中的世界,也是从线,而不是从色块开始。
在中国,绘画史是从画人开始(除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外,还有他的《斫琴图》卷、《女史箴图》卷、《列女仕智图》卷,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卷,唐代阎立本《步辇图》卷、周昉《挥扇仕女图》卷,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等,以上皆藏故宫博物院),画人,则是从线条开始。余辉先生把画家的线条功力视作“该图成为不朽之作的关键”。在他看来,“作者用硬毫中锋做游丝描,化作人物、走兽和山川、林木的生命。画家的线描十分匀细工致”,并认为“这是早期人物画线描的基本特点”。
最复杂的线条,藏在人物的衣缕纹路里。中国画从不直接画人的裸体,不似古希腊雕塑、文艺复兴的绘画,赤裸裸地展示人体之美,而是多了几分隐藏与含蓄,那正是中国人文化性格的体现,半含半露,半隐半显,中国式园林、戏曲、爱情,莫不如此。
但在中国画里是看得见人体之美的,只不过这种美,是通过人身上的衣纹来实现的。在中国画里,人都是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是春宫画,不入大雅之堂,美术史里不讲),但那衣物不仅未曾遮蔽人体之美,而且身体的结构、肌肤的弹性乃至生命的活力,反而透过衣物得以强调,这种曲折表达的身体之美,比赤裸无碍的表达更神秘,也更具美感。中国佛教绘画、造像,也同样透过衣纹线条之美展现身体之美健。而那些随身体的曲线、动作而千变万化的衣纹,正是通过线来表现的。
连文学家曹植都深谙此道,所以他在描写洛神时用了这样的句子:
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顾恺之就是线的艺术家,身体上的衣纹变化难不住他,相反,给了他施展的天地。[图1-2][图1-3]他将线的魅力发挥到出神入化,游刃有余,人物衣纹一律用高古游丝描,线条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如春云浮空,如春水行地。洛神“凌波微步”的身姿仪态、“进止难期”的矛盾心情,都描摹得细致入微。
面对《洛神赋图》,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顾恺之行笔的速度。画面上所有能够体现流动的物质,比如旗帜、裙带、衣褶的丝织感,河流的液体感,还有神骏奔跑的速度感,都依托于线条的飞动来表现。赵广超先生说他“在图案趣味的绘画传统中幽雅地突围。这种把创作情感收藏在一条线里的方法(运笔),像一个有教养的人说话那样不徐不疾”。顾恺之年轻时在瓦官寺画壁画,曾引来众人围观,那场面,有如今天明星的粉丝团助威,连宰相谢安都对他五体投地,称“苍生以来,未之有也”。
线的艺术延伸进南北朝、隋唐,就有了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曹”是北齐曹仲达,他笔下的人物衣衫紧贴在身上,犹如刚从水中出来一般;“吴”是唐代吴道子,把顾恺之以来那种粗细一致的“铁线描”变成具有轻重顿挫、富于节奏感的“兰叶描”,衣带临风飞扬,有动感,有速度。只可惜曹衣吴带,都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无缘得见,只能从后世画家对画法的继承里,窥到片羽吉光。
到明末清初,画家石涛把“线”(当时叫“画”“划”)提升到艺术哲学的高度。他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认为“画”(绘画)的本源,就是“画”(划)。他说:
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
“画”,就是“法”。
有“画”(笔画),才有“画”(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