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来,我多少有些寂寥之感,所幸在人类中有了知己,也就不感到怎样沉寂了。前不久,有人写信给主人,求他把我的照片寄去。最近,还有人特地把冈山的名产“吉备糯米团子”寄来指名给我。随着人类对我寄予同情,我逐渐忘却自己是只猫儿。我似乎觉得自己不再是猫儿,已逐渐向人类靠拢了。我原先想要纠合猫族去和两只脚的先生们决一雌雄的想法,最近已烟消雾散。岂止如此,我已经进化到有时甚至认为自己是人间的一员,感到前途有望。我倒不是瞧不起同族,只是性之所近,求取一身安宁,势所使然。如果认为这是变心、轻浮、背叛,可就错怪我了。像这种咬文嚼字,随便谩骂别人的人,大多是不懂得通融、活该受穷的家伙。我蜕却了猫的习性以后,当然不该再把三毛姑娘或大老黑的事放在心上,我要以和人类同样的气度来评骘他们的思想言行,恐怕这也是很自然的吧。遗憾的是,主人把具有这般见识的我仍然看作一只普普通通披毛带皮的猫儿。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大模大样地把寄给我的吉备糯米团子吃个精光。照片看来也不想给我拍好寄去。这要说是牢骚的确是牢骚,不过主人是主人,我是我,彼此见解自然各异,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始终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人了,所以对不再交往的其他猫儿的行为,也就有点难于形之笔墨啦。还是讲讲迷亭、寒月几位先生的事儿聊以塞责,敬请读者海涵吧。
今天是星期天,上好的天气。主人从书斋里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在我身旁摆上笔、砚和稿纸,然后趴在席铺上,嘴里不断哼着什么。大概是起稿之前先要发出一番怪里怪气的声音作为开端的吧。我留心看去,稍过一会儿,主人就用浓墨粗重地写上了“一炷香”三个大字。我想怪呀,莫不是要写诗或者俳句?对主人来说,所谓一炷香这种字眼,未免太蕴藉风流了吧。我刚想到这里,主人已不再理这一行,而重新改行,写道:“我早已欲写天然居士之事了。”他的笔写到这里停下来,再也不动了。主人拿着笔,歪着头在思考。看来,他想不出怎样往下写的好主意,便嘬起了笔尖。我一看,他的嘴唇全成黑的啦。这一次他在下边画了个圆圈,在圆圈中间点上了两个小点,算做眼睛,往正中间又画了个扁扁的鼻子头,然后又画上了长长的一横,算做嘴。这么一来,文章、俳句都做不成了。看来主人自己也感到不太像话,赶快又把画出的这张脸用墨涂掉。主人又开始改行写,看来他大概是漫无目的地认为只要改行,就会写出什么诗啦、赞啦、语录等等的吧。随后他用白话体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行字:“天然居士是个研究空间、念《论语》、吃烤红薯、流清鼻涕的人,”好家伙!这个句子真够啰嗦的啦。然后主人毫无顾忌地朗读了起来,并且一反常态地大笑道:“哈哈……真有意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流清鼻涕’这句话也太损啦,抹去吧。”说着便在这四个字上划了一条竖线,本来一条线就足够了,可他却两条、三条,不断往上整整齐齐地划平行线,已经划到旁边的行上去,他也毫不在乎,照旧划下去,一共划了八条线,似乎还没想出如何往下写。于是他扔掉笔,拈起胡须来。他拼命地拈胡须,那势头就仿佛向人说:“我一定要从拈胡须中拈出文章来给你们看哩。”他正在把胡须拈上拈下,这当儿,主人的妻子从起居间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的鼻子尖前,说道:“喂,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什么事儿?”主人十分冷淡,他的声音就好像在水里敲铜锣似的,闷声闷气。看来主人的妻子似乎不满意主人的答话,又说了句:“我说,我要跟你说件事儿。”主人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事儿呀?”说着,把大拇指和食指捅到鼻孔里猛地拔下了一根鼻毛。妻子说:“这个月不够啦……”“不会不够,大夫那里的药钱已经付过啦,书店那儿,不是上个月就清账了吗?这个月还应当有富余。”主人无动于衷地回答说。同时把拔下来的鼻毛,当做天下奇观似地欣赏着。“可是你不吃米饭,只是吃面包和抹果酱呀。”“我到底吃了几罐果酱呀?”“这个月一共八罐。”“八罐?我根本没吃过那么多。”“不只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啦。”“就算是吃了那么多吧,也不过五六元钱。”主人说着满不在意地把鼻毛一根一根郑重地撮在稿纸上,由于鼻毛根上带点肉,结果像根针似的笔直地竖在纸上。主人似乎感到一种新奇的发现,大为所动,噗地吹了起来。由于粘得很牢,根本吹不动。主人说:“真顽固呀。”又拼命地吹。主人的妻子两腮鼓胀,满怀不平地说道:“不只是果酱,还有别的东西,也非买不可呀。”主人爱搭不理地说:“也许有吧。”说着又把手指伸进鼻孔里去,用力地拔下一根鼻毛。在这些黑的、红的、五颜六色的鼻毛当中,有一根是全白的。主人好像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把鼻毛夹在两根手指中间,凑到妻子的面前。主人的妻子皱起眉头,把主人的手推了回去,说:“真讨厌!”“你看一看嘛,鼻毛也出现白的啦!”主人似乎百感交集的样子。原本要来谈正事的妻子,不得不笑着退回起居室里去了。看来,她对经济问题已经不再想和主人商量。主人又开始写他的天然居士了。
主人用鼻毛赶走妻子,似乎觉得可以安心了,于是他想再拔上一根鼻毛随后就写上一句,可是他越是急于下笔,就越难以下笔。他自言自语地说:“‘吃烤红薯’看来也是画蛇添足,忍痛割爱吧。”说着,把这四个字也抹掉了。“‘一炷香’也太突然,去掉它!”主人毫不可惜地把这三个字也给枪毙了。剩下的就只有“天然居士是个研究空间、念《论语》的人”了。主人又觉得这似乎太简单,“哎,太麻烦!文章不写啦,只写墓志铭吧。”他把大笔左右一挥,在稿纸上抹了两笔,就像拙劣的文人画的兰草一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下来的文章,结果一字不剩地判了个不及格。然后,他把纸翻到背面,写了一段意义不明的话:“生于空间,探究空间,死于空间。空哉,间哉,天然居士,噫!”就在这时迷亭又和往常一样飘然而至。迷亭这个人,可能把别人的家看作自己的家一样,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毫不客气地走进来。不仅如此,他有时还从屋后的厨房门飘然入室。他这个人生来就把诸如担忧、客气、不好意思、费心劳神等等,统统抛到爪哇国去了。
迷亭不等坐下就问道:“又是‘巨人引力’吗?”主人神乎其神地说道:“唔,也不能总是写‘巨人引力’嘛。我这是在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迷亭还是像往常一样信口开河地说:“你说的那个天然居士,是和偶然童子相类似的戒名吧。”主人问道:“有叫‘偶然童子’这种戒名的人吗?”“哪里,那倒是没有。不过,我猜想可能会有这么个戒名吧。”主人说:“我好像不认识叫‘偶然童子’的,可这个‘天然居士’是你认识的。”“他究竟是谁?居然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大名?”“就是那个曾吕崎啊。他大学毕业后进入大学院,研究空间论这个题目,用功过度,终于得了腹膜炎死啦。别小瞧曾吕崎,他可是我的好友哪。”“是好友也不要紧,我并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好。不过,把曾吕崎老兄变成天然居士,这是谁的杰作呀?”“就是我呗。是我给他起的,因为和尚给起的‘戒名’再俗气不过啦。”主人自豪地认为天然居士这个名字雅得很。迷亭笑着说:“好啦,请把你写的墓志铭那个玩意儿给我看看。”说着他拿起原稿,大声地念起来:“这写的是什么呀?‘生于空间,探究空间,死于空间,空哉间哉,天然居士,噫!’唔,写得不错,和天然居士正好相称。”主人高兴地说道:“不错吧。”迷亭调侃地说:“应该把这个墓志铭雕到压腌萝卜的石头上,当作举重的‘石墩子’随便扔在寺庙的后院里,那就更雅啦。这样,天然居士就会超生天界啦。”主人却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我也是这个主意哪。”接着又说:“对不起,我要离开一会儿,你先逗逗这猫玩吧。”说罢,他不等迷亭回答,就飘然而去了。
想不到主人竟命令我来招待迷亭先生,我当然不便以冷漠的态度相对,我向他喵喵地叫了几声,以表示好意,然后爬到他的膝上去。于是迷亭说道:“哎哟,肥多啦!”说着抓起我颈部的皮,把我拎到半空中。“这只猫两条后腿垂着,恐怕捕不了老鼠。苦沙弥太太,这只猫捉老鼠吗?”看来由我招待,他还不满意,所以和隔壁的主人的妻子搭起话来。主人的妻子隔着纸门回答说:“还提什么捉老鼠,它吃了煮年糕,跳舞来着呢。”想不到主人的妻子会突然在这点上揭我的伤疤。我虽然是悬在半空中,仍不免有些羞愧难当。可是,迷亭还是不肯把我放下,他说:“可不是!这只猫的长相就像是会跳舞的。苦沙弥太太!这猫的长相可大意不得呀,活像以前‘草双纸’里边出现的猫怪呢。”迷亭胡说一通,不停地和主人的妻子搭讪着。主人的妻子不太情愿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走进客厅里来。
主人的妻子重新倒了茶,送到迷亭面前,说道:“让您受等啦,他大概快回来了吧。”“他上哪儿去啦?”“不知道呀,他这个人出门从来不说去哪儿,大概是到大夫那儿去了吧。”“是甘木大夫吗?甘木先生遇上他这种病人,算是倒霉啦。”看来主人的妻子无法回答,只好简单“唔”了一声。迷亭才不计较这些呢,又问道:“最近他怎么样?胃病稍微好些吗?”“好啊,坏啊,我一点也摸不清。就是甘木大夫再给他看上多少遍,像他那样一味吃果酱,我想他的胃病是好不了的。”主人的妻子把刚才对丈夫的不满,暗地向迷亭诉苦。“他那么爱吃果酱,简直成小孩子啦。”“不仅吃果酱,最近还狠命地吃萝卜泥呢,说什么这能治胃病。”“好家伙!”迷亭感叹地说。主人的妻子说:“他看了报纸,据说萝卜里有糖化酵母。”“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抵消果酱啰,亏他想得出来。哈哈……”迷亭听了主人妻子的诉苦,反而流露出万分高兴的样子。“就在前几天,还给孩子吃呢。”主人的妻子说。“吃果酱?”迷亭问。“不,萝卜泥,您想不到吧?他说什么:‘小家伙,上这边来,爸爸给你好吃的。’难得他爱上一回孩子,可他竟然是这样地胡来。两三天前,他把二女儿抱上了衣柜……”“他又想出什么名堂来了?”迷亭不管听到什么事,都把它当作一种“名堂”来理解。“哪里是什么名堂不名堂,他只是让孩子从上边向下跳呀。您想想,只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嘛,当然做不了那种疯丫头的事儿。”“原来是这样,这可太不成‘名堂’啦。不过,他这个人内心没有恶念,心地是善良的。”“假如内心里还有什么恶念,那我早就不和他一起生活啦。”主人的妻子气势越来越凶。“哈,你也用不着那样不满。像这样过着美满的小日子,蛮不错啦。苦沙弥这个人既不到外边去胡逛,也不讲究穿着,是个最适于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哩。”迷亭用一种快活的口吻,说了一番和他平日为人极不相称的大道理。“可是您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主人的妻子说。“他瞒着你搞什么啦?真是世上人心难测啊。”迷亭飘飘然回答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可是不管念不念,却大量买书,如果估量着去买也还罢啦,可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丸善’一去,就买回好多册来,到了月底他却没事似的。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欠了人家好几个月的书款,简直糟透啦。”“我当什么事儿呢,书籍这种东西,他愿意买就让他买,没什么关系。如果来要账,你只要说马上就还,马上就还,那要账的就会回去的嘛。”“话虽这么说,可总不能老是拖欠下去啊。”主人的妻子抚然不悦地说。“那好办嘛,你让他削减一下书费就是啦。”“哪会那么容易,他才不听呢。就拿最近的事儿说,他还说我:‘你不配做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懂书籍的可贵。古时候,在罗马有这样一段故事:为了开导你,我讲给你听听。’”“这太有意思啦,他讲了个什么样的故事?”迷亭立刻来了兴头。与其说是为了向主人的妻子表示同情,倒不如说被好奇心所驱使。“他说,古时候罗马有个叫‘樽金’的皇帝……”“樽金?樽金这个名字未免太怪啦。”“我可记不住外国人那种麻烦的名字,据说是第七代皇帝呢!”“不错,第七代的樽金皇帝?这倒有趣得很!唔,说下去吧,那第七代的樽金怎样啦?”“哟,连你都笑话我,那我就更无地自容啦。您要是知道,就教教我岂不更好?您真坏!”主人的妻子对迷享不依不饶。迷亭说道:“说哪里话,我怎么会笑话你,我可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我只不过觉得你说的那个‘第七代的樽金’怪有趣罢了,……唔,请让我想一想,你刚才说的是‘第七代樽金’吧。唔,这个,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说塔昆·哲·布洛德的吧。好啦,管他是谁呢,这关系不大。到底这位皇帝怎么的啦?”“说是有一个女人到那个皇帝那里,拿来九册书,让皇帝买。”“是这样啊!”“据说那个皇帝问她多少钱才肯卖,结果要的价钱非常之高,由于那个皇帝嫌贵,便说能不能少要点价,于是那个女人一下子便把九册中的三册投到火里烧了。”“这太可惜啦。”“据说那几本书中写着预言什么的,别的书中是绝对看不到的。”“嘿!”“那个皇帝认为九册书只剩下六册啦,总可以少要些啦,便问她六册书要多少钱,结果还是原来的价钱,一文也不能少。皇帝说这太不像话,于是那个女人又拿起三册投到火里。那个皇帝还是有些不死心,又问她三册卖多少钱,据说那女人还是要九册的价钱。九册变成了六册,六册变成了三册,可价钱还和原来一样,一分钱也不肯让。假如还叫她让价,说不定还会把剩下的三册也投进火里去,这个皇帝终于付出高价把烧剩下的三册买了下来。我丈夫对我说:‘怎么样,通过这个故事你总可以明白书籍的可贵了吧!’尽管他一再向我说‘怎么样?这下可明白了吧,’可对于我,究竟可贵在哪里,唉,我还是不明白呀。”主人的妻子发表了自己的一套看法来催促迷亭的回答。看来,一向能说会道的迷亭,这回也有些难于作答了,便从袖里掏出一条手帕,逗弄我玩了一会儿,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大声地说:“太太,苦沙弥那么喜欢买书,胡乱填满脑袋,别人会说他是学者啦或什么的呀。最近我翻了某一文学杂志,登出了评论苦沙弥的文章哩。”“真的?”主人的妻子立刻认真起来,一提出评论自己的丈夫,立刻唤起她的关心,看来夫妻毕竟还是夫妻。她问道:“上边都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只是写了两三行罢了,说苦沙弥的文章宛如行云流水。”主人的妻子笑眯眯地问道:“就这些?”迷亭说:“下文嘛,还说:‘端倪乍露,立即无踪,逝而久久忘归。’”主人妻子的脸上现出迷惘的表情,说道:“这是夸奖的话吗?”她的语调似乎缺少信心。迷亭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唔,应该说是夸奖的吧。”说着,又把手帕拎到我的眼前来逗弄我。主人的妻子说:“书籍是吃饭的本钱,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未免有点古怪得过分啦。”迷亭心想女主人又从另外的一方面来兜圈子啦。他说:“古怪是古怪,不过搞学问的人,总是要那样的。”也不知他是顺着主人的妻子说,还是替主人辩护。总之,是做了个不即不离的妙答。主人的妻子接着说:“就拿前些天来说,他从学校回来,马上要到别的地方去,他嫌换衣服麻烦,你猜怎么着?他连外套也不脱,坐在书桌上吃饭,把菜碟子放在熏笼上——我坐在旁边守着饭柜看着他吃,真是笑死人啦……”“倒像是现代化的‘验看首级’哩。不过,这种地方正是苦沙弥之所以为苦沙弥之处——总之是不落俗套啊。”迷亭硬着头皮替主人辩护。主人的妻子说:“我们做女人的,不懂得什么落俗套不落俗套,不管怎么说,太不像样啦。”迷亭说道:“不过总比落俗套的好。”迷亭一味地站在主人一边。主人的妻子似乎颇为不满地说:“我倒要请教一下,你们这些人,总是开口闭口‘俗套,俗套’,这‘俗套’究竟指什么呀?”主人的妻子一本正经地问起“俗套”的定义来了。“你问‘俗套’呀?‘俗套’嘛,这可不太好说明哩……”“如果胡里胡涂说不清楚,那么岂不是不提什么‘俗套’的好?”主人的妻子用女人那套逻辑穷追不舍。“倒不是胡里胡涂呀,我满明白,可就是不太好说明罢了。”“大概是将你们讨厌的事儿都说成是‘俗套’的吧。”主人的妻子不自觉地道破了真相。这样一来,迷亭也就势非对“俗套”加以处理一番不可啦。“苦沙弥太太,‘俗套’这种东西嘛,就是指那些忧悒寡欢,朝思暮想妙龄少女,害了相思病的家伙,或者指那些一旦天气晴朗,必定携酒游于隅田川畔的家伙们说的。”主人的妻子听不懂迷亭说什么,只好含糊地说了一句:“真有这种人吗?”接着又说道:“这样乱七八糟的,我可弄不懂哇。”她终于不得不放弃追问。迷亭说:“再打个比方说吧,在马琴的身体上,按上梅约·潘登尼斯的脑袋,然后再用欧洲的空气包上一两年就差不多啦。”主人的妻子说:“如果那样,就可以算得上‘俗套’了吗?”迷亭笑而不答,接着又说:“其实不用这么费事也能搞出个‘俗套’来,只要在中学生身上再加上个‘白木屋’的掌柜,用二去除,便满可以搞出个‘俗套’来啦。”主人的妻子歪着头表现出还是弄不懂的神情说:“是那样吗?”
“怎么,你还在呀?”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迷亭身旁坐下来说。“‘你还在呀’这是什么话!你走的时候不是对我说‘马上就回来,请等一等’吗?”迷亭说。主人的妻子看着迷亭说:“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迷亭对苦沙弥说道:“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有关你的轶事我都一一拜听过啦。”主人说:“女人总是多嘴多舌,最糟糕。人要是都像这只猫那样,保持缄默就好啦。”主人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脑袋。迷亭说:“听说你还让婴儿吃萝卜泥呢。”主人笑着“唔”了一声,然后说道:“别看是婴儿,现在的婴儿可真伶俐哩。从那以后,只要问她:‘宝宝,哪儿辣?’她就会伸出舌头来,真有意思哩。”迷亭说:“这简直和戏弄小狗一般,太残酷啦。”然后他猛地想起似的,说道:“对啦,寒月君也该来了吧。”主人觉得奇怪,问道:“寒月要来吗?”迷亭说:“他会来的。我给他寄去一张明信片,让他午后一点之前到苦沙弥家里来。”“你这家伙也不问我同意不同意就自作主张。你让寒月来有什么事儿吗?”“哪有什么事儿,今天不是我的提议,而是寒月本人要求的。这位老兄,据说要在物理学会上演讲,他为了练习一下想让我先听听。我说‘那太好啦,也让苦沙弥听听’,我叫他到你家来,你也是闲人一个,这不满好吗?反正对你是不会有妨碍的,你就听他讲讲好喽。”迷亭就这样代主人作了主张。主人好像对迷亭的专断有些不满似地说道:“物理学这类演说我可听不懂。”迷亭说道:“不过寒月讲演的内容,可不是关于磁化喷嘴那种枯燥无味的问题,他的演说是‘吊死的力学’这种超凡脱俗的题目,所以值得好好倾听哩。”主人说:“你是上过吊没死成的人,所以很可以倾听一番,可我……”迷亭耍贫嘴似地说道:“就是去歌舞伎座发生过寒热的人,也不见得就能得出结论说不能倾听呀。”主人的妻子抿嘴笑着,看了主人一眼,就回到隔壁屋里去了。主人默默地抚摸我的头,只有这时,主人才会无比亲切地抚摸我。
大约过了七分钟,寒月果然如约来了。因为今天晚上要演讲,所以例外地穿了一身漂亮的大礼服,衬着那洗得洁白的高高的衬衫领,使他的男性风采增添了两成,他不动声色地寒暄说:“来晚了点。”迷亭看着主人说:“我们两个人等了老半天啦,赶快开始吧。你说呢,苦沙弥君?”主人不得已只好不痛不痒地“唔”了一声。可是寒月却不慌不忙,说道:“请先给我倒一杯水吧。”迷亭一个人先闹哄,说道:“嘿,还真要一本正经地搞哪。下一步该提出给你鼓掌的要求喽。”寒月从礼服里边的口袋里拿出原稿,先慢条斯理地来了一句开场白:“这次是练习,请不客气地指教。”然后他开始了演讲:
“处罪人以绞刑这件事,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间推行的方法。如果更往上推到古代的话,那么上吊主要是作为自杀的方法来进行的。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用掷石块来杀死罪人。研究《旧约全书》,所谓‘吊’这个词语,意味着把罪人的尸体吊起来供野兽或食肉鸟啄食。按照希罗多德的说法,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以前,似乎就非常忌讳在夜间曝尸。埃及人把罪人斩首之后只把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在夜间示众。而波斯人……”“寒月君,你讲的渐渐和上吊越来越离题啦,不要紧吗?”迷亭插口说。“下一步就要进入本题啦,请少安毋躁……而波斯人又如何呢?他们在对罪人处刑时也是使用磔刑。但是,是把活人钉在刑柱上呢,还是杀死以后再钉在柱上,这点不太清楚……”
“那种事搞不清也没啥关系。”主人插口说。他感到无聊,打了一个呵欠。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讲,不过二位可能会厌烦……”
“‘可能会厌烦’这句话不如说成‘说不定会厌烦’,听起来好听些,喂,苦沙弥君,他说对吧?”迷亭又在挑字眼儿。
主人爱理不理地说:“怎么说都是一样。”
“闲言少叙,下边进入本题,让我慢慢讲来。”
“‘慢慢讲来’这是说评书人的口吻,演讲的人,还是使用文雅一点的词儿好。”迷亭又横插一杠子。
“如果慢慢讲来不文雅,那么用什么词儿好呢?”寒月用稍显得不高兴的语调反问道。
“也不知迷亭是在听你讲呢,还是在胡打岔。寒月君,不必理他,他瞎起哄,你讲下去吧!”主人想尽量快些回到正题上来。
迷亭不管这一套,信口诌了一句说:“‘勃然不悦/慢慢讲来/这摇曳的柳丝啊。’这首俳句如何?”
惹得寒月扑哧一笑,接着他又说下去:“据我调查结果,正式作为处刑,使用绞死办法的,出现在《奥德修记》第二十二卷中,也就是写忒勒玛科斯绞死珀涅罗珀的十二个侍女的那一条。我本来可用希腊语朗读一下原文,不过那会有炫耀自己之嫌,所以就不念啦。您只要自己去读一下第四百六十行到四百七十三行,就会明白啦。”
“什么用希腊语念,最好不提。好像你真懂得希腊语似的,苦沙弥君,你说呢?”
“我赞成,那些显示自己的话最好不说,反倒显得有教养。”主人破天荒地立刻站在迷亭一边。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不懂希腊文的缘故。
“那么,这两三句话,今晚上就省去,下边我接着讲,不,请听我讲下去:这种绞刑,如果从今天来想象的话,执行这种刑,有两种方法,第一,就是那个忒勒玛科斯在尤迈俄斯和费洛蒂奥斯的帮忙下,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柱子上,并在绳子中间结成许多圆圈,然后每个圆圈里套进一个女人的头,最后把另一端的绳头用力一拉,便把人都吊起来。”
迷亭说:“大概就像西方洗衣店晾衬衫那样把女人并排吊起来的吧,这样想不会错吧?”
“对啦,就是那样。还有一种就是把绳子的一端像第一种办法那样先在柱子上拴好,另一端也事先在半空中挂好,然后在那根高高悬起的绳子上用另外许多根短绳拴下来,结成圆圈,把女人的脖子都套进去,到行刑的时候,就把掂在女人脚下的台子撤掉,这也是一种办法。”
迷亭又插嘴说:“打个比方说,就和商店门前挂着一排球形小灯笼的情景差不多,对吧?”
“您所说的球形小灯笼,那种小球我没有看见过,无法作答。假如真有那样的店头装饰的话,我想就是那个意思吧。因此我这里想要论证一下,这第一种办法,从力学的角度来看,是不能成立的。”
“啊,有趣啊!”迷亭说了一声,主人也立刻同意说:“唔,有趣!”
“首先,假定都以同等距离把这些女人吊起来,同时假定最靠近地面拴着的两个女人头与头之间的绳子是水平的,这样把α1、α2…α6作为绳子和地平线形成的角度,把T1、T2、T3作为绳子各部分承受的力,假定T7=x是绳子最低部分承受的力,不必说,W当然是女人的身体重量,怎么样,您二位明白了吗?”
迷亭和主人,你看我,我看你,说道:“大体上明白了。”不过,这个所谓大体上所表示的分寸是他们两个人任意定出来的,也许对别人来说并不适用。寒月接着说下去:“且说,根据多角形平均性的理论,就会得出如下的十二个方程式,即:T1cos α1=T2cos α2…T2cos α2=T3cos α3…”
“方程式说这些就满够啦。”主人很不客气地说道。
寒月看起来很有些不忍割舍似的说:“老实说,这个公式正是这次讲演的主旨哩。”
迷亭看来多少有点惶恐似的说道:“那么我们就按照你要讲的主旨听下去好啦。”
寒月说:“如果把这个公式完全略去,那么这个费了一番力气搞出来的力学研究,也就整个告吹啦……”
主人满不在乎地说道:“哪里,你大可不必考虑这点,略去吧!略去吧!”
寒月说:“那么,就悉听尊命,虽然不应当省略,还是略去吧。”
这时,迷亭在大可不必鼓掌的地方,热烈地鼓起掌来,说道:“那好极啦。”
“下边转到英国,来研究一下在《贝奥武甫》里出现过绞首架,也就是galga这个词,所以我认为绞刑肯定是从这个时代开始的。根据布莱克斯通的说法,如果是被处绞刑的人,万一由于绳子的关系,没有绞死,那么应当再一次受同样的刑罚。但奇怪的是,在《农夫皮尔斯》里边,却有句话说:即使是凶汉,也不该绞两次。哎,到底哪种说法对,我就不详细了。不过,的确曾有一次绞不死的实际例子。1786年曾经绞死过一个叫费滋·哲拉洛德的凶汉。不知怎么阴错阳差,第一回他从台上跳下来的时候,绳子就断了。又来第二回,这次绳子又太长了,两脚着地,还是没有死成,终于又搞了第三次。据说这次在看热闹人的帮助下,才算把他送上了西天。”
“好家伙!”迷亭遇到这种地方立刻精神抖擞起来。这次主人也轻狂地说了句俏皮话:“真是个‘死不了的’呀。”
寒月接着说:“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哩。吊死时身长会长出一寸,这是医生量过的,保证不会有错。”
“这倒是个崭新的办法啊,苦沙弥君,怎么样?你也去吊一吊,要是能长一寸,也就和一般人一样,说得过去啦。”迷亭朝主人说道。
主人满认真地问道:“寒月君,伸长一寸,还能活得过来吗?”
“那肯定不行。吊起来虽然可以拉长,简单说吧,并不是脊椎骨长了,而是脊椎骨抻坏了。”
“既然那样,就算了吧。”主人这才死了心。
讲演的下文还很长。本来按准备的寒月还打算论述吊死的生理作用,由于迷亭中途不断插入一些东拉西扯的怪话,主人又不时地毫不客气地打呵欠,所以寒月不得不中途收兵,告辞而去。那天晚上,寒月君究竟以什么样的态度,如何展开他的雄辩,由于是远处发生的事儿,我当然无从知晓。
此后两三天太平无事地过去。一天,午后两点左右,迷亭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飘然而来。他一就座,立刻问主人道:“喂,你听说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他那神态大有来报告旅顺陷落号外的架势。“不知道。最近我没见着他。”主人还和平素一样,无精打采地回答说。“我今天不顾繁忙,特地是来向你报告东风老兄丢人故事的哩。”主人说:“又是那样夸大其辞,你真是个胡闹的家伙。”迷亭说:“哈哈……不要说什么胡闹吧,我不过是好胡扯而已。这点请你务必区分开,否则关系到我的名誉呢。”主人纯粹是个天然居士再生,满不理会地说:“还不是一样?”迷亭巴不得讲他的消息:“据说上星期天东风老兄去高轮的泉岳寺了,这样冷的天,待在家里多好。甭说别的,现在去什么泉岳寺,岂不让人看成是第一次来东京的乡巴佬吗?”“那随东风君的便,你没权利阻挡他。”迷亭说:“不错,我是没权利。这没关系。你知道那庙里有个‘义士遗物保存会’的展览吧?”主人答道:“不知道。”迷亭说:“什么?你不知道?那泉岳寺你总去过吧?”“没有。”“没有?这可真令人吃惊,怪不得你一直替东风辩护哩。你这个江户儿竟然没去过泉岳寺,未免太丢人了吧。”“没去过,我也照样当教师嘛。”主人越说越以“天然居士”自居起来。迷亭说:“且不管这个,先说东风吧,他进入那个展览室去参观,正赶上来了一对德国夫妇,据说他们最初是用日语向东风打听什么,可是这位老兄,正急不可耐地想试试自己的德语,于是就说了两三句德国话,想不到还说得蛮漂亮。事后一想,问题就出在这点上。”“那么后来怎样啦?”主人问道。他终于被陷进迷亭设下的圈套。“据说德国人看见了大高源吾的描金漆印盒,说他想买,问能否卖给他。当时东风回答得非常妙:‘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肯定不会卖的。’这几句德语说得还满流利,那德国人以为碰上了一位好翻译,于是接二连三地向他发问。”主人说:“都问了些什么?”“问题就在这里呢,若是能听懂,也就用不着为难啦。那德国人说得非常快,而且一问就是一大串问题,根本摸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其中偶尔也能听懂一两句,可是问的又都是关于消防钩、榔头的事,他没学过德语中这些词汇,当然不知道怎么译才好。这下他可犯难了。”主人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主人联想起自己当外语教师的地位,深表同情。迷亭说:“可是这时候旁边的闲人越聚越多,都来瞧热闹。最后东风君和那两个德国人被团团围住。这位老兄满脸通红,张口结舌,比起刚开始时那种得意神态来,这回可是手足无措啦。”主人问:“那么最后怎么了结的呢?”迷亭道:“据说最后东风受不了啦,用日语说了声‘塞伊诺拉’,就赶忙甩开德国人回来啦。我问他‘塞伊诺拉’的说法太怪啦,是你们家乡话把‘塞约诺拉’说成‘塞伊诺拉’的吗?他回答我说:‘哪里,我老家也是说“塞约诺拉”的,不过对方是西洋人,为了和德语调和起见,我才说成“塞伊诺拉”的。’东风这位老兄,就是在没办法的时候也忘不了调和,真令人佩服!”“塞约诺拉还是塞伊诺拉这倒无关紧要,可是那个西洋人呢?”“据说那个西洋人被搞得莫明其妙,愣在那里。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不见得有什么可笑的,倒是你特意为这点子事儿来告诉我,才可笑哩。”主人说着,把烟灰磕在火盆里。就在这当儿,外边格子门上的电铃发出了吓人的响声,随着是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请问,有人吗?”迷亭和主人不由得互相看了看,谁也不言语。
我想:“真稀奇,主人家居然来了女客。”留心一看,那个发出尖叫声的女人,在铺席上拖拉着她双重绉绸盛装走了进来。年龄大概是四十刚过一点。她那变秃的前额发根上梳起来的头发,活像一道堤坝,朝天高高耸起,至少达到脸长的二分之一。她那双眼睛,就像挖开的陡坡那样,眼角斜吊,形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着。称它是两条直线,是形容那对比鲸鱼眼还要细长的双眼。唯独鼻子却大得出奇,好像是把别人的鼻子偷来按在她脸上似的。她的鼻子就像是招魂社里的石灯笼移到十几米见方的一个小院子里来,硕大无比,可总让人觉得不协调。她的鼻子又是钩鼻,一度狠命地往高里抬,然后又好像抬得过分,半途里忽然谦虚起来,到了鼻尖那里失去了原来的势头,往下耷拉,窥伺着下面的嘴唇。由于是这样一个颇具特色的鼻子,所以这个女人说话时,会使你觉得与其说是她的嘴在说话,还不如说是鼻子在说话。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表示敬意,我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鼻子在进行了初次见面的一番寒暄之后,冷冷地环视了一下主人的客厅,说道:“啧,府上真漂亮!”主人心里想:“故意胡说!”随后就叭嗒叭嗒不住地吸烟。迷亭仰望着顶棚说道:“苦沙弥君,那是漏雨的水渍呢还是木板的纹理?你看看,那花纹多么有趣!”迷亭分明想暗暗地勾引出主人的话来。主人回答说:“那还用说?漏雨的水渍呗!”迷亭不动声色地说:“很美啊。”鼻子内心里为这两个人不懂社交礼节感到生气。于是三个人鼎足而坐,好一阵子闷声不响。
最后鼻子开口道:“我到府上来是有点事儿想要向您打听。”主人冷淡地应付说:“是吗?”鼻子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于是赶忙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就是离你这儿不远的,对啦,就是对面拐角那座公馆里的……”“就是那座大洋房带有仓房的宅子吗?哦,怪不得那地方钉有金田的牌子哪。”主人好不容易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仓房,可对于金田夫人尊敬程度还和以前一样。鼻子又开口道:“按理说,本来俺丈夫打算自己来,直接和你商量点事儿,不过公司里太忙……”她的眼神表现出“这回总可以管用了吧”的意思。可是,主人丝毫不为所动。作为初次会面的女人,刚才鼻子话中所用的这种口吻未免过于自大,主人深感不满。鼻子说:“丈夫的公司不仅有一家,另外还有两三家呢。而且都在这些公司里担任着总经理。我想这点你也是早已了解的吧。”鼻子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回你总该老实点啦。”说起来,我家的这位主人,一提到什么博士啦教授啦,他都是非常敬畏的。可奇怪的是,他对于实业家的敬意却极少。他相信中学老师要比实业家了不起得多。即便他不这样相信,他那古板的性格也决不会指望接受什么实业家或大财主的恩惠。不管是什么样有权势、有财产的人,对于一个已决心不再指望蒙受他们照顾的人说来,完全是与己无关痛痒的。正因为如此,主人除了学者的圈子以外,对其他方面的事儿都是一无所知,尤其是对于实业界,谁在哪里,谁在干什么,他都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不会有丝毫敬意。对于鼻子来说,在天下之一隅,居然会有如此怪人也生活在阳光之下,是做梦也没有料到的。她过去接触过很多人,只要自己一说“我是金田的妻子”,没有人不立刻改容相待的。不管参加什么会,也不管在什么样高贵身份的人面前,“金田夫人”这四个字,行得通,叫得响,现在更何况在一个抱残守缺的穷儒面前呢。她本以为只要一说出我就是住在对面胡同拐角上那座宅子里的,即便不亮出职业这块牌子,对方也会大吃一惊的。
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道:“这个叫金田的人你认识吗?”迷亭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认识,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最近他还出席过游园会呢。”主人道:“嘿,你的那个伯父是谁呀?”“牧山男爵呗。”迷亭更加认真地回答说。就在主人要说点什么之前,鼻子马上扭转身子,瞧着迷亭。迷亭穿的是大岛粗绢长袍,上罩旧时从外国输入的印花布礼装外褂,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噢!您是牧山老爷的那个什么呀。您看我一点也不晓得,太失礼啦。我丈夫经常讲他受牧山老爷的许多照顾呢。”鼻子马上改用十分客气的词儿,而且还外加上深深的一礼。迷亭笑着说:“哪里,不客气,嘿、嘿……”主人一声不响,吃惊地看着这两个人。鼻子接着说道:“听我丈夫说,关于我女儿的亲事,也真让牧山老爷操了许多心哪……”“噢,是吗?”鼻子这么一说,迷亭觉得有点冒失了,声音发怯。鼻子说:“本来有许多人家都想和我们攀亲,可我们不能不考虑自家的身份,不能随便就许给一个什么人家啊。”“可不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鼻子接着又面对主人,立刻改用不太客气的口吻说:“就是关于这个问题,我才想向你打听,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常到你这里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你打听寒月,是为了什么?”主人用不太高兴的口吻说。迷亭倒是蛮机灵,代为解释说:“大概是为了她令爱的亲事,想打听寒月君品行的吧。”鼻子说:“如果你能说说,那就再好不过了。”主人说:“那么说,你是想把令爱嫁给寒月喽。”鼻子立刻顶撞了主人一句:“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还有许多家来求亲,不把女儿嫁给他也无所谓。”主人立刻回敬了一句:“既然那样,也就没有必要打听寒月的事喽。”鼻子也摆出有点要吵架的架势,说道:“不过,你也用不着隐瞒吧。”迷亭坐在双方之间,把他的银管烟袋当作“军配团扇”似的拿在手里,内心里在呐喊:“干呀,干呀,见个输赢吧!”主人又从正面给了鼻子一巉头:“那么说,是寒月提出非要娶令爱不可的啰?”“他倒没有说要娶我女儿。”“是你心里认为他希望娶令爱的吗?”看来,主人心里分明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妇女,只有用这种硬碰硬的办法。鼻子说道:“虽然他还没有明白地提出来,不过,寒月先生恐怕也不会不愿意的吧。”鼻子在几乎败下阵来的危机关头勉强稳住了阵脚。“有什么事可以证明寒月爱着令爱的呢?”主人挺了挺胸脯,摆出一副不饶人的架势,意思是说:“要有,你说出来呀。”“哼,也差不多吧。”鼻子说。看来主人的攻势并未奏效。这当儿,迷亭一直以相扑裁判者自居,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场搏斗。可是由于鼻子方才的这句话,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放下银烟袋,往前凑了凑说道:“是寒月给令爱写情书啦?这可太有趣啦,大过年的,又多了一件逸话,这倒是一个很好的谈话资料哩。”迷亭在那里独自高兴。“虽然没有写情书,可比写情书还厉害哪。你们两位不是都知道了吗?”鼻子一味地冷嘲热讽。“喂,你知道吗?”主人像被狐狸迷住似的问起迷亭来。迷亭也在不值得谦虚的地方谦虚起来,用傻乎乎的语气说道:“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应该是你。”“不,你们两个人都知道。”鼻子十分得意地说。“吓!”两人都同时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你们要是都忘了,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去年年底在向岛的阿部先生宅子里开过一次演奏会,寒月先生不是也去了吗?那天晚上在回来的路上,寒月先生不是在吾妻桥上发生过一件事儿吗?详细的情况我就不说啦,说不定会让他本人难堪。我想有了那样的证据,也就够啦。你们说呢?”鼻子说着,把她那带着钻石戒指的手,平放在膝头上,高傲地坐在那里。她那伟大的鼻子,越发显得大放异彩。看那架势,迷亭也好,主人也好,在她眼里都是虽有如无似的。
主人不必说了,就连对任何事物从不吃惊的迷亭,对于这突然的袭击,也似乎大吃一惊,好半天呆呆地坐在那里,活像一个突然发起烧来的疟疾病人。但当他们惊愕之情一过,恢复原来面目的时候,那种滑稽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唯独鼻子稍微感到有些出乎意外。她狠狠地瞪着他们,认为在这种时候狂笑是十分不礼貌的。迷亭首先开口说:“那就是令爱呀?嗯,这太妙啦。您说的一点也不错。喂,苦沙弥君,寒月的确是爱着这位小姐哩。咱们也不用瞒着啦,还是全部都交代出来吧。”主人只用鼻子哼了一声,根本不言语。鼻子又得意地说道:“可不是,你也不用瞒着啦,马脚都露出来啦,是不是?”迷亭答道:“既然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凡有关寒月的事儿,不管什么,都说出来供你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是主人,一味嘻嘻地笑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说真的,秘密这种东西,真是怪怕人的,不管怎样严加保密,总会泄漏的。不过,要说怪也真够怪的啦,金田太太,你是怎样知道这个秘密的?真想不到啊。”迷亭独自讲个没完。鼻子被这一问,自鸣得意地说道:“我这边也不会有漏洞的呀。”迷亭道:“你可是没有漏洞到过火啦。你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我是听你们房后的人力车夫老婆说的。”主人睁大眼睛说:“就是养大黑猫的车夫家?”“不错,有关寒月先生的事我早就吩咐过啦,只要寒月先生一来这里,我就让车夫的老婆告诉我,他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主人抬高了声音说道:“这太不像话了!”“不过,你们说些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让她报告寒月先生的话。”“寒月的话也好,谁的也好,反正我讨厌那个人力车夫的老婆。”主人独自在生气。鼻子毫不脸红地说:“不过,到你家墙根下站着,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你怕别人听,要么你放低声音,要么你搬到更大的房子去住。不只是拉人力车的,我还从新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那里听了好多事情呢。”“听了有关寒月的事?”主人问。鼻子说得不像人话:“不仅仅是寒月先生的事。”我以为主人这次可要甘拜下风啦,可是没想到主人竟然说道:“那个女师傅平常似乎像个人儿似的,装得很高尚。真是个王八蛋!”“对不起,人家是个女的,骂王八蛋骂错门啦。”鼻子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显露出她是个什么货色。她简直就像是为吵架而来的。可是在这点上,迷亭毕竟是迷亭,他不但毫不动火,反而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两个人的唇枪舌剑。那神态就好像李铁拐仙人正在欣赏厮打的斗鸡场面一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旁听着。
主人觉察到在吵嘴上到底不是鼻子的对手,于是不得不暂时沉默一会儿,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一味说寒月喜欢令爱,可是根据我听到的却有些不同哩。喂,迷亭君,你说对吗?”主人向迷亭求援。迷亭说:“唔,按当时寒月说的,是令爱先有了病,好像是说她曾经谵语过哪。”“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儿。”金田夫人使用了毫不含混的、单刀直入式的语气说。迷亭说:“不过,寒月的确说过,他是从某某博士夫人那里听到的哩。”鼻子说:“那是我使的花招呗。我是故意托某某博士夫人来试探寒月先生的哩。”主人说:“某某夫人知道你的用意,就答应啦?”“是啊。当然,我不可能白求她,我送了她各种东西呢。”迷亭说:“那么说,你是决心对寒月的事寻根问底,不问个明白不回去啰?”看来,迷亭也有些不太愉快,使用了他平时很少使用的难听语调。然后他对主人说道:“好啦,苦沙弥君,咱们就是告诉她也没什么吃亏的,讲给她听好啰。夫人,我也好,苦沙弥也好,关于寒月的事,只要是事实,与他本人又无妨碍,那么我们都可以告诉你。对啦,希望你最好按顺序,一项一项地问吧。”
鼻子似乎满意了,开始提出质问。并且改变了她刚才对迷亭那种粗鲁的语气,恢复了客气的口吻。“听说寒月先生也是理学士出身,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呀?”主人严肃认真地回答说:“在大学院里研究地球的磁气。”不幸的是鼻子听不懂主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吓!”了一声,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问道:“研究那个,能当上博士吗?”主人不高兴地问道:“你是说,如果当不了博士,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是啊,一个普通理学士,遍地都有。”鼻子毫不在乎地回答。主人看了看迷亭,脸上露出更加厌恶的神色。迷亭也不大愉快地说道:“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请你问别的吧。”鼻子说:“最近这些日子还在研究那个地球……什么的吗?”主人未加思索地回答说:“就在两三天前,他还就上吊力学这样一个研究成果,在物理学会上做过报告。”鼻子说:“哎呀,多恶心呀,搞什么‘上吊’,他真是个怪人呢!搞这种上吊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吧。”主人回答道:“如果本人去上吊,那当然很难当上博士喽。不过,如果是上吊的力学,那么也不一定当不上博士。”鼻子窥伺主人的颜色说:“是那样吗?”可悲的是,鼻子不懂什么叫力学,所以还在心里犯嘀咕。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大概觉得为这点事要求主人说明,未免与面子攸关,所以只好用窥伺对方神色的办法,来判断主人说的是否是真话。主人的脸色显得很难看。鼻子又问:“除此之外,还研究一些浅近的东西吗?”主人回答说:“让我想想,前些日子他写过一篇论文叫做《论橡子的牢固度兼论天体的运行》。”鼻子问:“在大学也会研究橡子什么的吗?”迷亭从旁接过话茬儿,有意逗弄她说:“这点我也是门外汉,不太清楚。反正寒月既然在搞,看来,大概有研究价值吧。”鼻子似乎感觉到对学问上的质问有些啃不动,所以也就不想再问下去。于是话头一转,她问道:“我还想问问别的事,听说这次过新年,由于吃香菇崩断了两颗门牙,是真的吗?”迷亭认为答复这类质问正是自己的本领,立刻活跃起来,说道:“不错,就在他那牙断了的地方,还粘着空也糕哪。”鼻子道:“他这人也太不懂管理自己啦。为什么不用牙签剔掉呢?”“等下次见着他,让我提醒他吧。”主人嘻嘻地笑着说。“吃香菇就崩掉了牙,他的牙齿恐怕很糟吧。你们看呢?”主人对着迷亭说:“他的牙齿说不上好。迷亭君,对不对?”迷亭说:“是不好。不过,看上去也怪招人爱的哪。他的牙到今天也没有镶,这就更有意思啦,现在还粘着空也糕呢,真是奇观哩。”鼻子说:“是因为缺镶牙的零用钱,才就那样让牙齿缺下去的呢,还是故意与众不同才缺着的呢?”“请放心吧,他并没有宣称让牙永远缺下去。”迷亭回答着,逐渐恢复了他那爱开玩笑的兴头。鼻子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要是他本人给府上来过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我希望能看看。”“明信片嘛,那倒多得很。”主人去书斋里拿来了三四十张,说道:“请看吧。”鼻子说道:“倒也不用看那么多,看看其中的两三张,就……”迷亭先生说:“让我来给你挑几张好的吧。”说着他拣出其中的一张,说道:“这个,肯定有趣。”鼻子说:“哟,还画着画哪,手倒是真巧!让我看看。”说着她仔细端详起来。“哎哟,真恶心死啦!这不是‘狸精’吗?为什么别的不画,偏偏要画‘狸精’呢?可是,画得倒是不错,真怪,一看就知道是‘狸精’呢。”鼻子多少有些钦佩的样子。主人笑着说:“你念念上面写的字!”鼻子用女仆读报的腔调读起来:“旧历除夕之夜,山中狸精举行游园会,不断跳舞,其歌曰:‘来呀来/年三十的晚上/游山的人儿不会来的哟/嘶砰,砰!砰,砰!”鼻子念完,大为不满地说:“这算什么,这不故意涮人嘛?”迷亭又抽出一张来,说道:“你会喜欢这张仙女吧?”我一看,原来是画着一个仙女穿着羽衣在弹琵琶。鼻子说:“这个仙女的鼻子太小了点。”迷亭说:“不,和平常人一样嘛。且甭管鼻子,你还是念念写的词句吧。”它的词句是这样的:“古时候有一个天文学者,一天夜里,他照例又登上了高台,一心看着星星,这时空中出现了一位美丽的仙女,演奏世上绝对听不到的美妙音乐,天文学者忘了彻骨的寒冷,听得入了神。第二天清晨一看,那个天文学者的尸体上落满了白刷刷的霜花。那个喜爱扯谎的老头儿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哩。”鼻子念完后,说:“写的都是些什么,这有啥意思?这也算得上是个理学士呀。他最好还是读点什么《文章俱乐部》一类的东西才好呢。”寒月被她贬得一钱不值。迷亭半开玩笑地又递过去第三张:“你看这张好不好?”这次是在明信片上印刷着一艘帆船,和其他明信片一样,也是在明信片下边,写着点什么。她念道:“‘昨夜码头上/二八小姑娘/对着岩滩的群鸥/对着醒来的海鸟/哭诉失去爹和娘/爹娘出海去打鱼/双双葬身浪花底。’写得真好,真叫人佩服。这不是很懂得风流吗?”“真是懂得风流的吗?”迷亭说。“不错,写成这样,满可以用三弦琴弹唱啦。”鼻子说。“用弦子弹唱当然很地道喽。你再看看这张怎么样?”迷亭左一张右一张地拿给鼻子看。鼻子满意地说:“不必啦。我看了这么多,其他的不看也可以了。我了解啦,反正寒月先生不是那种粗鲁人就是了。”看来,关于寒月的事,鼻子要问的大概都问完了,她提出了一个任性自私的要求说:“谢谢,麻烦你们啦。我来这儿的事儿,请你们对寒月先生保密。”看来,她采取的方针是,关于寒月的事什么都要寻根问底,而关于自己这方面的事嘛,什么都不准向寒月说。迷亭和主人冷淡地应了一声:“唔。”鼻子站起来郑重地说:“不久我会送点谢礼来的。”两人把鼻子送到门口,回来以后,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不约而同地发问:“这女人是个啥货色呀?”在隔壁的屋子里,主人的妻子,看来也忍俊不禁,传来了吃吃的笑声。迷亭提高了嗓门说:“太太!苦沙弥太太!这不是‘俗套’的标本来了吗?庸俗到这步田地也真算到家喽。好啦,请不必客气,尽情地笑吧。”
主人用一种大为不满的语气狠狠地说道:“我首先看不上她那副尊容。”迷亭立刻接过来补充说:“那鼻子盘踞在面孔当中,还蛮神气的哩。”主人说:“而且还是个钩鼻子哪。”迷亭大为开心地笑道:“稍微有点水蛇腰,水蛇腰长那样的鼻子,这倒是珍奇得很!”主人似乎还在生那个女人的气,说道:“那是一副克夫的面孔!”“她那副模样活像是十九世纪卖剩下来又拿到二十世纪店铺来出洋相的哩。”迷亭总是喜欢说些怪里怪气的话。就在这时,主人的妻子毕竟是女人,她从里屋走出来,细心地提醒说:“过分说她的坏话,车夫的老婆又会去告密啦。”迷亭说:“让她去告点密,对那个女人有好处呢,苦沙弥太太!”“不过,你们净说人家鼻子的坏话,未免太不文明啦,谁也不是愿意长那样一个鼻子的呀。而且你们嘲笑的是个妇人呀,太过分了吧。”主人的妻子这样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地为自己的容貌进行辩护。主人说道:“什么过分不过分!那种东西不配为妇人,是个蠢人。迷亭君,你说是不是?”迷亭说:“也许是个蠢人吧,不过是个很凶狠的家伙呢,你不是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几把吗?”“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看待教师的。”主人说。“还不是把你看成和房后的车夫一样?想要让那种人尊敬你,只有一个办法,当博士!说起来,你没当博士是你的想法有问题,我说苦沙弥太太,我说得对吧?”迷亭说罢,笑着看主人的妻子。“当什么博士,他才当不上哪。”连主人的妻子都不对主人抱希望了。主人对妻子说:“说不定马上就能当上呢,别小看人!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过去有个叫苏格拉底的人,九十四岁才写出伟大的著作。索福克勒斯写出震惊天下之作时已差不多一百岁的高龄。西摩尼德斯八十岁的时候写出伟大的诗篇,至于我……”“净瞎说!像你那样胃病来胃病去的人,能活得了那么久吗?”主人的妻子已给主人算好寿命啦。“乱弹琴!你去问问甘木先生看!都是你让我穿这种皱皱巴巴的黑棉布外褂和补丁摞补丁的长袍,所以才被那个女人瞧不起。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种衣服,你给我找出来!”“说什么,找出来?你可没有那样上好的衣服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气,是从听到迷亭先生的伯父名字开始的,可不是因为穿戴的缘故。”主人的妻子巧妙地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主人听了“伯父”的字样,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迷亭说:“今天我才头一次听说你有个伯父:你过去从来没有讲过呀!你真有这样的伯父吗?”迷亭好像巴不得等主人这么提问呢。他说道:“唔,我的伯父,我这个伯父可是个老顽固哪,他从十九世纪一直没完没了地活到二十世纪的今天哩。”说着,他瞧瞧主人,又瞧瞧主人的妻子。主人的妻子笑吟吟地说道:“您净说些有趣的话!您的伯父他老人家住在哪儿呀?”“住在静冈,不过他可不只是还活着,而且脑袋上还一直顶着个顶髻哪,真让人不能不为之赞叹啊。我对他说:‘您戴顶帽子吧。’他骄傲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感到怕冷需要戴帽子。’我有时说:‘太冷了,您再多躺一会儿吧。’可是他说:‘人嘛,睡上四个小时就够啦,如果超过四个小时,那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而且,他还得意地说:‘我为了把睡眠时间缩短到四小时,做过长期的锻炼,年轻的时候也是困得很,只是到了最近我才进入随心所欲的境地,再也没有比这更使人高兴的了。’他已经六十七岁,当然睡眠少,这还用说嘛,才不是什么修养锻炼的功夫哩。可他本人却自以为完全是靠克己的功夫取得的。还有,在他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带把铁扇哩。”主人问道:“带上它做什么用?”“我不知道用场,反正他出门总要带上,也许他想用这柄铁扇代替手杖吧。可是,前一些日子却发生了一件怪事。”这次,迷亭是有意和主人的妻子搭话。主人的妻子不痛不痒地回答了一声:“什么怪事?”“就是今年春天他突然来了一封信,信中让我立刻给他老人家寄一顶大礼帽和一件大礼服去。我有点莫名其妙,写信去问了一下,回信说是老人家自己要穿的。二十三日在静冈有个祝捷会庆,命令我必须在此之前买好寄去。更可笑的是,他老人家的命令是这样说的:帽子嘛,可买个差不多大小的,西装嘛,也估量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订做去。”“近来大丸也做西装了吗?”主人问。迷亭说:“哪里,老兄,他是将白木屋错当成大丸啦。”主人又问:“让你估量尺寸给他做西装,这能行吗?”迷亭说:“这就是我伯父之所以为伯父的地方呀!”主人问道:“那么你怎么办的?”迷亭说:“有什么办法,只好估量着做了一套给他寄去。”主人又问:“你这人也真敢胡来。怎么样,派上用场了吗?”迷亭说:“总之是对付过去了。看了地方的报纸,那天,牧山翁居然难得地穿着大礼服,拿着他那永远不离身的铁扇……”主人说:“看来铁扇是永不离手啦。”迷亭说:“唔,我打算在老人家去世时,一定把铁扇给他放进棺材里哩。”主人说:“不管怎么说,帽子也好,西服也好,总算都让老人家派上用场了,这就好嘛。”迷亭说:“可是你完全说错啦。我也这样想过,事情圆满解决,总算不错。可是过了没有多久,从老人家那里寄来了一个包裹,我想大概是给我寄来点什么道谢的东西吧。打开一看,是那顶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上边说:‘承你费心购得此帽,惟尺寸稍大,希持此帽到帽店,烦其代为缩小是盼。随信寄去邮政汇票一纸,以供缩小之费用。’”主人说:“果然不错,真是个死脑筋呀。”看来,主人为了发现天下还有比自己更死脑筋的人而感到十分满意。接着主人又问了一句:“那么以后呢?”“以后?有什么办法,只好由我来拜领了,我戴呗。”主人嘻嘻地笑着说:“就是这顶帽子啊?”主人的妻子怀着好奇心问道:“那位老人家是男爵吗?”“你指谁?”迷亭问。主人说:“指你那个铁扇伯父呀。”“不,他是位汉学家。年轻的时候,在文庙迷上什么朱子学啦,所以在今天大发光明的电灯之下,头上还顶着那个顶髻呢。真拿他没办法。”说着他一个劲抚摸着下颏。主人说道:“不过,老兄,你刚才可是对那个女人说,是牧山男爵哩。”主人的妻子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是完全同意丈夫意见的。她说:“您是这样说的呀,我在起居室里也听到了呢。”“我这样说过吗?哈哈……”迷亭毫不费劲地纵声大笑起来:“那是我编造的,我要真有个男爵的伯父,现在早就当上局长一类的官儿啦。”他对自己的瞎说满不在乎。主人的表情又像觉得有趣,又像是替迷亭担心,说道:“我早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嘛。”主人的妻子却十分佩服地说:“哎哟,您倒是真能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哪!您也真够会吹牛的!”迷亭说:“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能吹呀。”主人的妻子说:“您也决不会输给那位太太的。”迷亭说:“不过,苦沙弥太太!我吹牛只不过是吹吹而已,可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的呀,品质很恶劣嘛!如果把来自鬼聪明的花招和发自奇想的滑稽趣味混为一谈,则势必使喜剧之神不能不为缺少巨眼卓识之士而悲伤下泪,你们说对吧。”主人垂下眼皮,说道:“天晓得!”主人的妻子一边笑着,说了句:“还不是一回事儿。”
我过去从未去过对面的那条胡同。所谓转角上的那座金田公馆究竟是怎么个势派,我从没有见过,连名字今天还是头一次听说。在主人的家里,一次也没有谈论过实业家的事儿,就连受主人豢养的我,对这方面不但毫不沾边,而且是漠不关心。然而,想不到通过鼻子的访问,我总算从一旁恭听到他们的谈话。这使我不由得遐想他家小姐的娇姿艳态,推测他们的富贵权势。这么一来,我虽是一只猫儿,也不能安闲地躺在廊里睡大觉啦。非但如此,我对寒月也产生了深厚的同情。对方收买了博士夫人,收买了人力车夫的老婆,甚至还收买了教二弦琴的那位“天璋院”,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寒月崩掉两颗门牙的事儿都侦察出来了。而寒月先生却只知道笑嘻嘻地关心自己外褂上的穗子。即便是个刚刚毕业的理学士,也未免太废物啦。可话又说回来,对方是个将伟大的鼻子安置在面孔上的女人,假如你没有点本领,休想接近她。主人对于这次发生的事件本来就漠然置之,而且他也太贫穷,帮不了寒月的什么忙。迷亭在钱上虽不感到拮据,但他是那样没准性子,能给寒月的帮助恐怕也是不大的。看来,可怜的还是演讲“上吊力学”的这位先生啦。如果我不挺身而出,深入敌垒,来一番侦察动静,那就显然对寒月太不公平了。我虽然是只猫儿,但我可是寄寓在学者家里的猫儿,是寄寓在一位读爱比克泰德的书读不懂后气得把书摔在桌子上的学者家里的猫儿呀。我是和那些呆猫、傻猫不能同日而语的。我甘心去作此番冒险,就是因为我从尾巴到脚都充满了侠义之心的缘故呀。我这样做,当然不是由于受过寒月君的恩惠,但也绝不是出于我一时的血气方刚和轻举妄动。说得夸张一点,这正是喜好公平、热衷中庸的天意化为现实的义举呀。既然人家可以不经本人的许可,就把吾妻桥事件到处乱讲;既然人家可以打发探事的“狗”藏身在房檐下,把得来的消息向遇到的人得意地宣扬;既然他们可以指使人力车夫、马夫、无赖汉、流氓书生、打零工的老太婆、接生婆、妖婆、按摩师、呆子来给国家有用之材找麻烦而毫无顾忌,那么,我这只猫也有我的决心。多亏今天是上好天气,尽管霜雪融化,使我感到有点吃不消,但为了我的信念,即使豁出命也值得。我脚底沾上湿泥,给廊子印上许多梅花印,也许只会给阿三带来麻烦,于我并无痛苦。这样,我下了勇往直前的巨大决心,决定不等明天,立即前往。于是我跑到厨房里,准备出发。可是我转念又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儿不但达到了进化的顶点,而且在头脑发达方面,也自信绝不比中学三年级学生差。但是可悲呀,唯独我的喉咙始终还是猫的那种构造,不会讲人的语言,即便我能圆满地偷偷进入金田公馆,充分察看里面的形势,却无法把这些告诉给当事的寒月君,也不能告诉给主人和迷亭。如果不能告诉,那就等于埋在土中的钻石,不能在日光下闪光。我好不容易获得的情报,就会变成无用的废物。我想这太傻啦,还是算了吧。我伫立在厨房门口,踟蹰良久。
但是,一旦想做的事中途放弃,就好像和急切盼望着黄昏雨,而乌云却移向邻接地域去一般,总觉得舍不得。而且,如果道理不在我们这边,那又当别论,但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即使毫无结果,白白牺牲性命也要一干到底。这才是懂得什么是义务的男子汉的肝胆呢。作为一只猫儿的我来说,就是白费点力气,白沾一身污泥,也是理应接受得了的。由于我天生为猫,故缺少和寒月、迷亭、苦沙弥三位先生交换意见时使用的三寸不烂之舌,但也正因为我是只猫儿,在偷偷摸摸进到别人家去的本领上,强似各位先生。人做不了的事,我能办到,这本身就是极大的愉快。我虽然孤军作战才了解到金田的内幕,但总比谁也不了解要愉快得多。即使我无法告诉别人,但只要让他们懂得他们的事也会被人探听去,这已经足以使我感到欣慰了。这种愉悦心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促使我不能不去。还是让我承担这个重任吧。
我到对面的胡同一看,果然像刚才听说的那样,一座洋房傲然地占据着胡同拐角的一大块地方。我想这家的主人也会和洋房一样的倨傲吧。我走进门去,看了一会这座建筑物,它除了给人一种威严压抑的感觉和二层楼房毫无意义地直立在那里以外,是个没有特色的结构。迷亭所说“平庸”,大概就是指这个吧。我从正门向右,穿过花木园后,转到了厨房门口。厨房倒是真宽大,肯定有苦沙弥先生的厨房的十倍大。用具摆得齐齐整整,精光锃亮。大概不会劣于前些日子在《日本新闻》上详细报道过的大隈伯的厨房吧。我心想:“这可是模范厨房啊。”于是我又往里面走。进去一看,那个车夫的老婆正站在十二尺见方、用石灰拍牢的“土间”里和烧饭的女仆、人力车夫在哇啦哇啦讲着什么呢。“这太危险啦,”我急忙藏到水桶后边。他家烧饭的厨娘说:“那个教员,难道不晓得咱们老爷的名字?”“怎么会不晓得?这一带要是不晓得金田老爷的公馆,那只能是睁眼瞎!”这是专用人力车夫的声音。车夫的老婆说:“很难说呀。那个教师是个怪人,除了书本外什么也不懂。他对老爷哪怕多少知道点也会怕几分的,可他什么也不知道,连他自己孩子的年龄都不晓得哩。”车夫说:“向他提金田家,他还不驯顺吗?真是个难调理的死脑瓜子!不过不要紧。他妈的,咱们大伙儿合起来吓唬他一下好不好?”车夫的老婆说:“那当然好。他们说的话难听死啦,什么咱们太太的鼻子大得出奇啦,什么看着咱们太太的面孔就不顺眼啦。他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活像陶瓷狸精的面孔哩。别看他是个丑八怪,可他自己却认为蛮过得去呢,真叫人恶心!”烧饭的厨娘说:“不光是那张面孔,他那拎着澡巾上澡堂去的样子,不也自高自大得不得了吗?他可能认为没有比他更了不起的啦。”看来苦沙弥先生连在烧饭女仆的眼中,也是很不得人心的。车夫说道:“咱们大伙儿都去,在那家伙的墙脚下说他的坏话,你们同意吧。”车夫的老婆说:“这样搞他一下,他肯定会老实起来的。”车夫说:“不过刚才太太吩咐下来,要是让他看见了咱们可不太好。只让他能听得见声音,使他无法看书,尽量惹他发火就行。”车夫的老婆说:“这个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说,她可以把说讨厌话包下三分之一来。我心想,这群家伙要来捉弄苦沙弥先生哩。我悄悄从这三个家伙身旁溜过去,进到了里边。
猫的四条腿虽有如无。不管走到哪里,从来没有发出过笨拙的声响。它宛如凌空飞腾,踏云而行,宛如水中击磬、洞中鼓瑟,宛如饱尝醍醐妙味而冷暖自知一样。我根本不把什么平庸的洋房、模范的厨房、车夫的老婆、听差、烧饭的女仆、小姐、侍女、鼻子夫人、夫人的丈夫放在眼里。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把想听的都听到之后,伸伸舌头,甩甩尾巴,竖竖胡须,然后悠悠然回来就是了。我尤其对于此道,可谓日本第一名手。甚至连我自己也在怀疑我是否具有经常出现在草双纸故事中那猫精的血统哩。听说蛤蟆的额头上藏有一颗夜明珠,可我的尾巴上却藏有祖传的妙药,这种药不但可以使我蔑视那些神祇、释教、色欲、无常等等观念,甚至也可以把满天下的人都不当回事。我人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家廊子里闯来闯去。这比金刚力士踩烂一块魔芋豆腐还要容易得多。想到这里,我不能不佩服起自己的力量来。我想,这完全是托我平时十分珍惜自己尾巴的福,我再也不该将它等闲视之了。于是我决心向我的尾巴大菩萨礼拜一番,来祈祷“猫运长久”。我低下头看了看,好像有点不对头。我必须瞻仰一下自己的尾巴,向它三叩首。我转过身想看看尾巴,可尾巴也自然随着身子转。我扭过头去,想追上它,可它还是保持相同的间隔,跑在前头。看来这尾巴的确是将天地玄黄都收到它那三寸之中的灵物,我是绝对对付不了的。我一直在追自己的尾巴,追了七回半,实在太累,只好作罢。我多少有点天旋地转,简直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儿啦。管它呢,我在廊子里到处乱闯。忽然听到拉门里传来鼻子的声音。我想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嘛,于是我停下来,把左右两只耳朵斜着掀动了一下,屏息静气地听着。“一个穷教员,竟然这样狂傲!”鼻子发出她那特有的尖叫音,这样说道。“哼,太狂傲啦,为给他点眼色看,咱们捉弄他一下,他教书的那个学校,有咱们老家的学生呢。”这是金田君的声音。“都是谁?”鼻子问。“津木跳助和福地细螺都在那个学校,让他们去捉弄他好啦。”我不了解金田君的故乡是哪里,不过这些人的名字都很奇怪,使我吃惊。金田君接下去又问道:“那家伙是教英语的吗?”“听车夫的老婆说,是专教什么英语读本的。”“他妈的,反正是个糟蛋的教员。”“他妈的”这种词儿出自这位富翁之口,真使我不得不佩服。金田君接着说:“前些日子遇见津木跳助,跳助对我说:‘我们学校有个怪家伙,学生问他:“先生,‘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嘛,英语叫做Sarage tea,”在教员里传为大笑话。’跳助还说:‘因为有这种教员,其他教员也跟着脸上无光,真没有办法。’他说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鼻子说:“肯定是那个家伙。看他那副长相,肯定会说出那种话来的,还留着一撮胡子!”“真是岂有此理的东西!”如果留胡子就是岂有此理,那么我们猫类没有一只能躲得过岂有此理的。“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或是酩酊的家伙,更是疯狂到极点啦。说什么他的伯父是牧山男爵,我才不信呢。就凭他的那个长相,怎么会有个男爵的伯父呢。”“你也不对,不该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的话当真。”“我不对?他们简直太看不起人啦。”鼻子好像仍然余怒未息。奇怪的是,关于寒月君的事,他们连片言只语也没有提。是否在我偷偷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对寒月已经做出评价了呢,还是已经给他打了不及格的分数,根本不把他放在谈资之中了呢?对于这点,我虽然放心不下,但毫无办法。我伫立了一会儿,就听隔着廊子的对面客厅里响起了铃声。我想,那边好像也有点什么事,别去晚了,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我走近一看,一个女的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与那个鼻子非常相似。据此来推测,这个女人大概就是这家的小姐,足以使寒月投河自杀未遂的那个活宝吧。可惜啊,隔着纸拉门我无法拜见她的花容月貌,因而也就无法看清她是否也在面孔当中供奉着一尊高高的大鼻子。不过,综合她说话的调调和那粗暴的鼻息来看,总不会是不惹人注目的蒜头鼻子吧。只听到这女人在大讲特讲,而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电话了。“你是大和吗?明天呀,我去,你们给我订个‘鹑三’,你听清楚了没有?什么,不清楚?真讨厌,我让你给我订鹑的三号。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订不了呢?嘿、嘿……和我开玩笑?开什么玩笑!真会逗人!我说,你到底是谁?长吉?长吉你办不了,让你们的女老板来接电话!什么?你说怎么就能办?太不像话啦,你知道我是谁?是金田呀。吓、吓,你早就知道是我。你这个人真混账。我说我是金田,听明白了吗?什么?每次多蒙照顾,多谢?谢什么,我不想听你的道谢。哟,你还在笑!你真够上个傻蛋啦。一切照吩咐的办?你要和我胡说八道,我可要把电话挂上啦。听明白了吗?你不在乎吗?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倒是说呀。”可能是长吉那边把电话挂上了吧,好像再也没声音了。金田小姐发起火来,狠狠地摇起电话来。在她脚下的哈巴狗吓了一跳,突然狂吠起来。我想这可大意不得,马上从廊子跳下去,钻到缘下去了。
就在这时,廊子里出现了脚步声,接着是开纸拉门的声音。是谁来了呢?我拼命地听,原来是侍女的声音:“小姐,老爷和太太请您去哪。”“我才不管呢。”小姐给她碰了个钉子。“老爷太太说,有事情请小姐去呢。”“讨厌,我不管!”小姐给侍女碰了第二个钉子。侍女机灵地想解除小姐的火气,说:“听说是关于寒月的事,找您哪。”“管它寒月、水月,我管不着!真讨厌死了,就凭他那个傻样。”可怜的寒月,在背地里领受了小姐的第三个钉子。小姐忽然说:“哟,你多咱挽起头发来啦?”侍女松了一口气,极其简单地回了一句:“今天。”“一个当侍女的,好傲气呀。”小姐掉转矛头,给她碰了第四个钉子。“再有,你怎么换上新和服衬领啦?”“是,小姐,是以前小姐您送给我的,因为太漂亮,舍不得戴,一直放在箱子里。我原来戴的太脏,所以就换上这个了。”“我多咱给过你这样的东西?”“就在这个正月,是您去白木屋买的,深茶绿色,染的是相扑力士表。您说,这对您来说花色太素了,就给了我。就是那条和服衬领呀。”“哟,真气人!你戴上倒挺合适呢,真恨死人啦。”“不敢当啊,小姐。”“我并不是在夸你,真太可恨啦。”“嘿?”“既然是戴着那么合适,为什么你不言语就接受啦?”“嘿?”“就连你戴上都合适,那我戴上也不会不合适呀!”“小姐您戴上肯定也很合适。”“既然明明知道我戴上合适,那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接受过去啦?而且还大大方方地戴着,你这人真坏!”她接二连三地给侍女钉子碰。正当我仔细地拜听这个局面会怎样发展下去的时候,对面客厅里金田大声地喊这位小姐道:“富子!富子!”小姐不得已只好回了声“来啦”,然后走出电话间。那条比我稍大的、眼睛和嘴都像是紧挤到脸儿正当中的哈巴狗儿,紧跟在小姐后面。我照旧像原来那样蹑着脚,经过厨房回到街上,急急忙忙回到主人家里。可以说,这次探险取得了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由于从一座漂亮房子突然挪到肮脏的地方来,我产生了一种仿佛从一座阳光温煦的山顶突然进入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里来的感觉。在探险中,由于心思专注在别的事物上,那屋子的装饰、纸隔断、纸拉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根本没有留意。可是,当我一旦感到我这住处十分低级的时候,不由得留恋起那所宅子的平庸来了。看来,似乎实业家还是比教员了不起。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奇怪,照例请教了一下我的尾巴,可尾巴尖儿昭示说:“你想得对,你想得对!”当我回到客厅里,令人吃惊的是,迷亭先生还没有走。许多烟蒂竖在火盆里,活像个蜂窝。迷亭盘膝而坐,正在讲什么。不知何时寒月君也来了。我家主人枕着胳膊躺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瞧着顶棚上的雨渍。一如往常,还是太平逸民的聚会。
“寒月君,那位在梦里都念叨你的妇人的名字,当时你好像还很保密。不过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迷亭开始嘲弄起寒月来。寒月说:“如果只是我个人的事,即便对您说了也没有关系。可这事讲出来,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呀。”迷亭说:“那么说,你还是不肯讲喽。”寒月说:“而且我已经对某某博士夫人作过保证了呢。”迷亭说:“是保证不对别人说吗?”“是的。”寒月和往常一样又在摆弄他那外褂上的穗子,那是个很少作为商品出售的紫色丝穗。“这丝穗的颜色未免有些落后于时代啊。”主人横躺着说。主人对金田事件毫不感兴趣。迷亭接着说:“就是嘛,这种丝穗毕竟不是当初日俄战争时代使用的东西。如果不是戴上‘阵笠’,穿上戴有金字塔形葵纹家徽的后开衩短外褂,挂上这种东西会显得不协调呢。据说织田信长去给人家做入赘女婿时,梳的是茶荃发,当时扎发根用的大概就是这种丝绳呢。”迷亭说的句子,总是那么老长老长。寒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说实话,这是老爷子在征伐长州时用的挂穗呢。”迷亭说:“我看你将它随便捐献给博物馆算了。一个演讲上吊力学的人,具有理学士头衔、鼎鼎大名的水岛寒月,居然打扮成早已过时的旗本武士模样,未免有失体统吧。”寒月说:“诚如尊谕,我未尝不可将它扔掉。不过,还有人对我说,这条挂穗对我很合适哩。”卧着的主人翻了个身,大声说:“是谁说出这样不懂行的话?”寒月说:“那可是你们所不认识的人。”主人说:“我们不认识也没关系,到底是谁呀?”寒月答道:“某位女性呗。”迷亭从旁接过话茬说:“哈哈……你也真够逗的,让我猜一猜好吗?恐怕就是从隅田川的水底下呼唤你名字的那个女人吧。你就干脆穿着这身外褂,再来一回驾返瑶池怎样?”寒月说:“嘿嘿……她已经不再从水底呼唤我,而是从西北方的那个清净的世界……”迷亭说:“也未必怎样清净吧,那鼻子可是怪吓人的哩。”“谁?”寒月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迷亭说:“对面那条胡同的女人,刚才在这儿露面啦,真让我们两个人大吃一惊,苦沙弥君,对吧?”“唔。”主人哼了一声,边卧着边喝茶。寒月说道:“您说的鼻子是指谁?”迷亭说:“就是你那永远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呀。”“唷!”寒月叫了一声。“一个自称是金田老婆的女人,刚才打听你来啦。”主人认真地向寒月说明。我抓住时机,偷偷观察了一下寒月的表情是吃惊呢还是高兴,或是不好意思?结果他若无其事,又摆弄起他那紫色的挂穗,用他那一向沉稳的语调说:“大概是来托你们让我娶她的女儿吧。”迷亭说:“不。那位令堂大人有个伟大的鼻子……”主人不等迷亭说完,就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迷亭君,我刚才给那个鼻子想了一首俳体诗呢。”在隔壁,主人的妻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迷亭说:“你倒是真有闲心,做好了吗?”“想出了几句。第一句是‘为此颜举行鼻会’。”迷亭急着问道:“那下边的句子呢?”“接下去是:‘向此鼻敬献美酒’呗。”“再下一句呢?”“我只写出这两句。”寒月嘻嘻地笑着说:“真有意思。”迷亭立刻就想出了一句:“接下去是‘鼻孔一双何其深’,你看如何?”寒月接下去说:“我再接一句:‘鼻毛深邃实难见’,行不行?”他们三人正在东拉西扯地联句,就在这当儿,紧靠墙根处,四五个人吵吵嚷嚷地喊道:“陶瓷脸老狸精,陶瓷脸老狸精!”主人和迷亭吃了一惊,隔着篱笆向外看。这时听到哈哈的笑声,随后是向远处跑掉的脚步声。迷亭奇怪地问主人说:“陶瓷脸老狸精是什么意思?”主人回答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寒月评论说:“难得他们想得出来。”迷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用讲演的语调说:“鄙人从美学的角度对这种鼻子进行了研究,我愿意在这儿发表一部分,有烦两位听听。”主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提议有些发愣,一声不响地瞧着迷亭。寒月小声说:“务必请允许我洗耳恭听。”迷亭说:“我经过多方考察,对于鼻子的起源,还是不甚清楚。首先,我感到怀疑的是,假定它是实用道具,那么,只要有两个鼻孔就足够了,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旁若无人地在面孔的正当中突出来。而且为什么如诸位所看到的,越来越高高地突起呢?”迷亭说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来证明。主人毫不客气地说:“你的鼻子也不见得怎样高耸呀。”“反正并没有塌下去。不过你们两位如果错误地将我的鼻子只看成是排列着两个鼻孔,就可能产生误解,这点是我事先要提醒各位的。让我接着讲下去。根据愚见,鼻子之所以发达,是由于我们人类擤鼻涕这一小小行为的结果,日积月累,自然呈现出这样明显的现象。”主人插了一句短评说:“倒是个真实不假的拙劣见解。”“如各位所知,在擤鼻涕的时候,总要揪一下鼻子,揪鼻子,特别是只给这一局部以刺激,根据进化论的伟大原则,这个局部为了反应这种刺激,就要与其他部位不相协调地发达起来。这部分的表皮,自然而然会硬,肉也要逐渐坚硬起来,终于凝聚成骨头。”“你说得未免……不会那么容易一下子就由肉变成骨头吧。”寒月不愧是位理学士,提出了反驳。迷亭不动声色,继续讲下去:“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不过现实最能说明问题,骨头就在这里嘛,又有什么法子。已经变成骨头了,变成骨头之后,还得抹鼻涕,有了鼻涕就不能不抹啊。由于这个原因,鼻骨的两侧被磨损了,于是变成了细而高的隆起。真是个可怕的作用呀,正如滴水穿石那样。哦,正如第一罗汉的脑袋自会放光明,又如香臭日久难分一样嘛。鼻梁就如此这般地完全坚硬起来了。”主人说:“可是你的鼻梁却是胖乎乎的呀。”“对于讲演人自身的局部,很可能有回护之嫌,所以为了避嫌,有意不去论它。至于那位金田令堂大人所具有的鼻子嘛,我只不过是将它作为最发达最伟大的天下奇观介绍给你们两位罢了。”寒月君不由得“哟,哟”的发出讥嘲声。迷亭接下去说道:“但是事物达到极限,固然是一种奇观,但总不免令人畏惧,难以接近。拿她那鼻梁说,固然是蔚为奇观,但未免过于险峻。古人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或萨克雷的鼻子,从构造上说,虽然有一些缺点,但正因为有缺点,才更有一种令人可爱之处。所谓‘鼻不以高为贵,而以奇为贵’,恐怕即此之谓吧。俗话也说‘与其要鼻子,不如要糯米团子’嘛,所以从审美价值来说,窃以为我迷亭的鼻子还是高低比较适中的。”寒月和主人都笑了起来。迷亭本人也开心地笑了。“闲话休提,且表刚才……”“先生,您这且表倒是有点像说评书艺人的口吻,未免有伤大雅吧,还是请您收回去的好。”寒月在为前天的事儿进行报复。“既然如此,那就让我重打鼓另开张喽。哎——现在让我略微涉及鼻子与面孔相互搭配的问题。如果不考虑其他,单就鼻子而论,那么那位令堂大人,的确是个放之四海皆无逊色的鼻子。这鼻子就是在鞍马山上开个博览会,恐怕也满可以获得一等奖。可惜的是,那鼻子并未与眼睛、嘴、其他各部位商量就异军突起。虽然尤利乌斯·恺撒的鼻子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把恺撒的鼻子用剪刀哧剪下来,安置到本宅的猫脸上,那将会成个什么样子?如果在俗语所说的‘猫脑门’这块小地方,突然耸立起恺撒那种英雄的鼻子,那简直就像在围棋盘上安置一尊奈良大佛,可以说是比例失调到极点啦。我想其审美价值必然要降低。那位令堂大人的鼻子和恺撒的鼻子不相上下,的确做到了英姿飒爽,高高隆起。但是,围绕在她那鼻子周围的面孔条件又如何呢?当然,她的面孔还不像本宅的猫儿那样极度难看。但是在她那大胖脸上,长着活像抽羊痫风似地皱着的八字眉,高高地斜吊着的眯缝眼儿却是事实。诸位,这就不能不使人产生有此面而空负此鼻之叹了。”迷亭的话说到这里稍停了停。就在这当儿,从后院外传来喊声:“还在讲鼻子呢,真是一群死顽固的家伙!”主人告诉迷亭说:“这是车夫的老婆!”迷亭又开始他的演说:“意想不到在后院的那一边,出现了异性旁听者,这正是讲演者我本人感到无上荣幸之点。尤其是以她那婉转的娇音,为我这枯燥无味的讲演平添了一点娇滴滴的余韵,实属望外之幸。我本当尽可能讲得通俗一些,以期不辜负佳人淑女们拳拳眷顾之深情,但由于下边将多少涉及到力学上的问题,对女士们来说,肯定要难懂一些,务请耐心听下去。”寒月君一听到力学字样,不由得莞尔一笑。“我这里想证明的是,这种鼻子是决不会和这种长相调和的,是背离了蔡津的黄金分割律的。我想从力学公式上加以严密的演绎给诸位看。首先以H代表鼻子的高度,X代表鼻子和面孔这一平面进行交叉所产生的角度,请记住,W当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诸位可以明白吧……”主人说:“我才不明白哩。”迷亭问寒月说:“寒月君,你怎么样?”寒月答道:“我也不太明白啊。”迷亭说:“这可难办啦。苦沙弥不明白还情有可原,你是理学士,我想你总会明白的哩——既然这样,那就只好算啦。不谈这个公式了。我就只讲一下结论吧。”主人奇怪地问道:“还会有结论?”迷亭说:“那还用说?没有结论的讲演,就和饭后没有咖啡、水果的西餐一样。好啦,请两位仔细听,下边就是结论。嗯,在上述公式上,如参照菲尔绍、威斯曼的学说来考虑的话,当然要承认,先天形体的遗传;同时会伴随这种先天形体所产生的心态(尽管有种学说认为后天性是不能遗传的),但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仍需承认它是必然的结果。从而对于有这样一个与身份不相称的鼻子的人,她所生的孩子的鼻子也会具有某种异常症状。像寒月君年纪还轻,也许不承认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会出现异常症状,但是这种遗传的潜伏期是非常之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遇上气候剧变,也会突然活动起来,转瞬间和她的令堂大人的鼻子一模一样地膨胀起来。因此,这次的联姻,根据鄙人的论证,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死了这条心为好。这点,我想不但本宅的主人会同意,就连躺在那儿的猫,也不会有异议的吧。”主人这时终于坐了起来,非常认真地说:“那是当然啦。谁会娶那种人的女儿呢。寒月君,你可不能娶她呀。”我也为多少表示赞同之意,“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君并未显出急躁的样子回答说:“既然两位先生的高见如此,我死了这条心也未尝不可。不过,如果对方为此而生起病来,那么我的罪过可就不轻啦。”迷亭大笑地说:“哈哈……这可是桃色的罪过哩。”主人一本正经地说:“她才不会呢,那种人的女儿,肯定不会是个好东西。那家伙头一次到我家来,就想熊倒我,狂妄的东西!”他说着,余怒未息。就在这时,篱笆外的三四个人发出嘲笑声。一个人说:“真是个自高自大的死木头!”另一个人说:“大概是想住大房子了吧。”另一个人用更大的声音说:“可怜得很,不管怎样装蒜,还不是在家里逞威风!”主人走到廊子前,大声喝道:“吵死人啦!你们干吗偏偏到墙根下来闹!”外边的人一齐嘲骂主人说:“野蛮茶,野蛮茶,多漂亮的英语呀。”主人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抓起手杖,跑到街上去。迷亭拍着手说道:“有趣,有趣!和他们干!和他们干!”寒月摆弄他的礼服挂穗,嘻嘻地笑着。我为了去追主人,从篱笆的缺口跑到街上一看,在胡同的当中,主人好像被鬼迷住一般,空拄着一根手杖站在那里。路上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