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年以来,我多少有了点名气,作为一只猫儿也有一点扬眉吐气了,真是可喜可贺。
元旦一清早,主人就收到一张彩色明信片。这是他的一位知交画家寄来的贺年片,是用彩色笔画的,上方涂着红色,下方涂着深绿色,正中蹲着一只动物。主人在书斋里,把它横着看竖着看瞧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道:“色彩很不错嘛。”本来已经欣赏了一番,本该作罢,可是他仍然横过来竖过去看个不停。一会儿扭转身子,一会儿像老头儿让人家看“三世相”似的把胳膊伸得老长,一会儿又对着窗子,把画片拿到鼻子尖前看个没完。我真希望他赶快停下来,否则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晃来晃去实在危险。他的动作好不容易缓和下来,这时只听他小声地说了句:“这究竟画的是什么呀?”看来主人很欣赏画片上的色彩,但却弄不清画上的动物是个啥东西,所以费尽心思一直在琢磨哩。我心想:“这画片真是那么让人看不懂吗?”我大大方方地半睁着睡眼沉下心去一看,货真价实,画的就是我的肖像!虽然这位画家未必像主人那样以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自居,但的确不愧是位画家,形体和色彩都画得很地道。让谁来看也是只猫儿。而且画得很出色,只要是个稍具鉴识眼力的人,一眼就会认出这不是别处的猫,正是我辈啊。主人连这么一清二楚的事也分辨不出,竟要如此绞尽脑汁,想来人类也真有点可怜。如果可能,我真想告诉他那就是我呀。即使认不出是我,至少得让他知道那是只猫儿。但是人类毕竟是不懂我们猫族语言的动物,他们没有受过老天的这份恩宠,所以很遗憾只好不去管它了。
这里,须向读者声明一句:人类有个坏习惯,动不动就“猫儿、猫儿”的不离口,若无其事地使用轻蔑的口吻来评价我们,这是极不妥当的。那种认为从人类的渣滓中产生牛马,又从牛马的粪便中制造出猫儿来的想法,对于从来不知道自己无知、一向趾高气扬的教师们来说,也许是常有的事,可是在别人看来,这委实不成体统。虽说我们是猫儿,也决不会那么三下五除二,随便就能制造出来。也许从外人的眼中看来,所有的猫都是千态一体,毫无差别,好像每一只猫儿都没有本身的特色似的。其实,只要你进入猫的社会里看一看,就知道里面也是相当复杂的。人类所说的那句话:“十人十面”,同样也适用于我们猫儿的社会。从眼神、鼻子的形状、毛色、步伐等方面来说,都各有不同。从胡须张弛的模样,耳朵竖立的情况,到尾巴下垂的程度,没有一只猫儿是相同的。可以说模样儿的美丑、个人嗜好、懂不懂风流等等真是千差万别,数也数不清的。尽管存在如此明显的差别,可是据说由于人的眼睛只能是向上看,只知道仰望天空,所以不要说了解性格,就连识别我们相貌这类事也都无法做到,真是可怜得很。据说有句老话叫做“同类相求”,的确是这样,卖瓜的只认识卖瓜人,猫儿只认识猫儿,猫儿的事只有我们猫儿才了解。不管人类如何进步,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不行的。而且说句老实话,他们并不像他们自信的那样伟大,所以就更无法做到。更何况我那缺乏同情心的主人,就连相互了解才是爱的基础也不懂得,就更无法了解我们了。他这个人活像脾气乖僻的牡蛎,整天蜷伏在书斋里,从来没有向外界探过头。但他却摆出一副只有自己颇有远见卓识的面孔,真是滑稽可笑。其实并非如此,明明我的肖像摆在他的眼前,可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却说什么“今年是和俄国开战的第二年,大概画的是北极熊吧”,竟然说出这等令人费解的话而毫不脸红,足见他并没有远见卓识。
我趴在主人的膝头上正闭目冥想这些事儿,女仆送来了第二张贺年片。我一看,贺年片上印刷着四五只外国猫儿,排成一行,有的拿着钢笔,有的翻书本,正在学习,其中有一只猫离开座位,在桌角边正跳着西洋的“猫蹦蹦舞”。画片的上端用日本墨汁浓浓地写着:“我是猫儿”,右侧还写了一首俳句:“读书呀,跳舞呀,猫儿的新春元日好热闹!”这是主人的旧门生寄来的,无论谁一眼就会看懂画中的意思,可我这位生性迂阔的主人,却似乎弄不明白,莫名其妙似地歪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道:“怪呀,今年莫非是猫年?”显然,他连我已经名扬遐迩都没理会到哩。就在这时,女仆又送来了第三张贺年片。这张上边没有画,只是写着“恭贺新年”,旁边还有一行字:“肃此亦请代向贵府那只猫儿问安。”不管主人如何迂执,写得这样明明白白,他总算是省悟过来,鼻子哼了一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和过去不同,似乎带有几分敬意哩。过去一直不为世人所承认的主人,突然大有面子,这完全是托我的福,所以他对我略加青睐是完全应该的。
恰好在这时,格子门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大概又是客人来访。既是来客,应由女仆到门口去接待,除了鱼铺一个叫梅公的伙计送鱼来之外,我是决不迎出去的,所以我照旧不动声色地坐在主人的膝上。这时,主人脸上显出不安的表情向正门那边瞧,好像有高利贷者登门索债似的。主人似乎讨厌接待来贺新年的客人,也讨厌陪着他们喝酒。一个人褊狭到这种地步,也真够可以的了。既然那么讨厌贺客,早一点躲出门去不就解决了吗?可是他又没有这个勇气,这就更暴露出他那藏在硬壳里的“牡蛎”般的根性。很快,女仆回来报告说:“寒月先生来了。”寒月这个人,也是主人的旧门生,如今从大学毕业,听说混得比主人似乎还有出息。这个人不知是什么缘故,经常到主人家来玩。来了之后,总喜欢说些女人喜欢他这类半真半假的话,或者讲些社会上的趣闻琐事,要不就胡谄一些耸人听闻、风流浓艳的事儿,说够了才回去。为什么他特地找主人这种行将变成枯木死灰般的人来讲这类话呢,实在令人费解。而“牡蛎”般的主人,听了他的话以后,还不时地说上几句去凑趣,这就更滑稽啦。
“很久没有来看望您啦。我从去年年底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总想来看您,可总没机会到这一带来。”新来的客人摆弄着他那礼装大褂上的丝绦,说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主人一本正经地问道:“你都去哪一带啦?”边说边扯了扯他那用黑棉布缝制的礼装大褂的袖口,主人的这件棉布礼装大褂,身长很短,下摆处向左右各露出里边半寸长的粗绸袍子。“嘿、嘿、嘿,那方向可有点不同。”寒月笑道。我一看,这位先生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于是主人转换话题问道:“喂!你牙齿怎么啦?”“嗯,我在一个地方吃香菇来着。”“你说吃了什么?”“唔,吃了点香菇,我用门牙一咬香菇的盖儿,‘嘣’的一下门牙折断了。”主人说:“咬一下香菇,就崩断了牙?简直成了老头啦。这也许上得了俳句,不过搞恋爱可就不成啦。”主人说着,用手心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呵,这就是那只猫呀?长得满肥的!和车夫家的大黑猫比一比,也不见得逊色,蛮不错嘛。”寒月君大大夸奖了我一番。“最近又长大了许多,”主人说着,得意地敲着我的脑袋。我受到夸奖,当然很高兴,可是脑袋被敲得挺痛。寒月君又把话题扯回来说道:“前天夜里又搞了一个合奏会。”主人问道:“在哪儿?”“地址您还是别打听为好。三把小提琴,加上钢琴伴奏,蛮有意思。只要有三把小提琴,就是拉得蹩脚些,也能听得过去啊。拉琴的,两个是女的,我夹杂在中间,连我自己也觉得拉得蛮带劲儿哩。”主人羡慕似地问道:“噢,那两个女的是什么人呀?”别看主人平时脸上装出一副枯木寒岩的样子,其实,他可不是个对女性能忘情的人。他曾经读过一本西洋小说,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对所有的女人几乎都一见钟情。小说讽刺地写道:“算起来,从街上走过的女人,将近十分之七他都产生过爱慕之情。”主人对这一点大加赞赏,说什么:“这是真理。”如此凡心极重的人,为什么却过着牡蛎一般的生活,这就不是我这个猫所能了解的啦。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失恋过,又有人说这是因为他患有胃病,还有人说是因为他既无钱又胆怯的缘故。不管是哪种揣测,横竖他不是与明治历史有关的大人物,所以都无关紧要。不过,他带着羡慕的口吻打听寒月君所接触的女性,这毕竟是事实。寒月君蛮有兴趣地用筷子夹起一片下酒的“鱼糕”,用门牙咬下半块来。我真担心他又要崩断牙齿了,不过这回却没事儿。然后他淡淡地回答道:“您用不着操心,两个女的都是名门闺秀,您不认识。”“哦——”主人把“哦”的调门拉得很长,把下边“原来是这样”省去,同时在思考着什么。寒月君大概认为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便提议说:“今天天气可真好啊,您要有空闲,我陪您去散散步吧。旅顺打了下来,街上可热闹啦。”主人的那副表情,仿佛在说:“攻下旅顺对我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了解一下那两个女性的身份。”他沉思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道:“那就走吧!”说着站起身来,穿的还是那件棉布礼装外褂和已穿了二十年的“结城绸”棉袍。这棉袍听说是他哥哥死时留下给他做纪念的。虽说结城绸特别结实,可这样长期穿用,如何受得了,许多地方已磨得很薄,透过阳光可以看得见衣里补缀的针脚。主人穿衣服无所谓腊月与正月,也不分什么平时装与出门装。一说出门,摆起双手,轻松自在地抬腿就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没有另外的衣服可换呢,还是有衣服懒得换,但至少我觉得不是由于失恋造成的。
两人出门以后,我不客气地把寒月君咬剩下的半片“鱼糕”给报销了。这些日子,我已不是普普通通的猫了。我觉得自己已完全获得了像桃山如燕所描述的那种猫儿的资格,或者说像格雷家偷过金鱼的那只猫儿的资格啦。车夫家的老黑已根本不在我的眼里了。即便报销了一片“鱼糕”,人们也不会说三道四。而且这种利用别人看不见的当儿偷吃零食的习惯,也决不限于我们猫族。就拿我家女仆阿三说吧,她趁主人妻子不在的时候,经常不打招呼就吃点心之类的东西,而且吃完了也不打招呼。这种事也不只限于阿三,就连一向被主人妻子吹嘘为有极好家教的孩子们,也有类似行为。这是四五天前的事了:两个孩子清早醒来,在主人夫妇还未起床之前,便面对面地坐在饭桌上。她们每天总是要吃一点主人吃的那种蘸白糖的面包。碰巧那天糖罐正好放在桌上,并且连糖匙也在。因为没有人像平常那样给她们分白糖,那个大点的孩子很快从糖罐里用糖匙舀了一匙糖,倒在自己的碟子里。于是那个小的,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用同样的办法把糖舀在自己的碟子里。两个人睁圆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那个大的,又拿起糖匙舀了一匙加在自己的碟子里。那个小的也立刻拿过糖匙,把自己的碟子弄成和姐姐的一样多。姐姐又舀了一匙,妹妹也不落后,又加上了一匙。这样你一匙我一匙舀下去,终于两人碟子里的糖都堆成了小山,而罐子里连一匙糖也不剩了。这时,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寝室走了出来,把孩子们费了好大力气舀出来的糖又照旧装回罐子里。我看到这种光景,心想:“人类从利己主义引申出来的所谓公平观念,也许优于我们猫族,不过他们的智慧似乎比我们猫儿差远了。在糖没有堆成小山之前,赶快把它送入嘴里岂不更好吗?”可惜我说的话她们听不懂,所以很遗憾,我只好坐在盛饭的桶上默不作声地欣赏着这幕活剧。
同寒月君一同出去的主人,也不知他们上哪儿散步去了。直到当天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出来吃早饭已是九点多钟了。我照例在饭桶上看着主人,他一声不响地在吃煮年糕,吃了一碗又一碗。尽管年糕片不很大,但他毕竟吃了六七块啊。最后把一块剩在碗里,放下了筷子说道:“咳,不吃啦。”如果是别人随便把吃的剩在碗里,他是决不答应的,但是,摆出一家之长的架子而自鸣得意的他,看着浸在浓汤里焦烂的年糕残骸,却丝毫不以为然。主人妻子从壁橱里拿出胃散,放在桌子上。于是主人说道:“这个药不管用,我不吃!”“怎么你……人家说这对淀粉食物很管用呢,还是吃了好啊!”她一个劲儿劝他吃。主人又犯了他那执拗的毛病,说道:“什么对淀粉管用不管用的,不吃!”妻子嘟囔说:“你这个人真是没常性!”“不是我没常性,是因为药不管用。”“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真管用,真管用,每天都在吃吗?”主人使用对句似的口吻说道:“彼时管用,此时不管用啦。”“像你那样吃一阵停一阵,就是多管用的药也保险不会管用的。胃病不同于别的病,不耐心吃药,是不会好的呀。”她说着回头看了看端着方盆等候在那里的阿三。阿三立刻无条件地站在女主人一边,说道:“老爷,太太说的是实话,您要不继续吃几顿看,怎么能知道它是好药还是坏药呢。”“不管它好坏,我说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少多嘴!”主人的妻子说道:“反正我们是女人。”说着把胃散推向主人,想强制他喝下去。主人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斋。主人的妻子和阿三面面相觑,嘻嘻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如果我紧跟在主人后边,坐到他的膝上,就会大吃苦头,所以我从院子绕过去,爬到书斋前的廊子里,从纸窗的间隙往里偷偷一瞧,主人正摊开爱比克泰德写的书在读着哩。如果他能像平时那样读懂这本书,当然很了不起。可没过五六分钟,他就把书本狠狠地扔在书桌上。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手。留心看下去,这次他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如下的记事: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前,艺妓们穿着底襟绣着彩花的春装,在玩拍羽毛毽,衣着很美,而面孔丑陋,颇似我家的猫也。
大可不必为说明其面孔丑陋,特地把我当作例子呀。即便是我,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脸,不见得会比人差多少。糟糕的是,人总是这样自高自大。主人的日记接着写下去:
拐过“宝丹”药铺房角,又走来一个艺妓。这个艺妓身材苗条,柳肩,长得很俊俏,身上穿着浅紫色衣服,很合体,看起来很雅致。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小源哥,昨儿晚上嘛……实在是我太忙啦。”不过她那声音嘶哑得和乌鸦叫一样,使她那风流俊俏的姿态大为减色。我懒得回头去看所谓小源哥究竟是何许人,便甩着双手径直来到“御成路”。寒月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再也没有比人的心理更难以理解的了。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感到恼火呢,还是流于轻浮?或者是向古代哲人的遗著中寻求一抹安慰呢?我一点也弄不清楚。他在冷嘲社会呢,还是想混迹人间?是对无聊事大发脾气呢,还是超然于物外?我简直无法摸透。我们猫儿在这方面是非常单纯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发怒的时候就尽情发怒,哭的时候就哭他个昏天黑地。而且,我们猫儿绝对不记日记这样毫无用处的东西。因为没有记的必要嘛。也许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才有必要记日记,把不能向社会公开的真实自我在暗室中发泄一番。至于我们猫族,我认为行住坐卧,拉屎撒尿,就是我们的真实日记,没有必要费那么多手脚把自己的真实面貌一一保存下来,如果有记日记的闲工夫,干脆在廊子里睡上一觉,不是更美吗?主人继续写下去:
在神田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喝了两三杯许久没有喝过的“正宗”,结果今天早上胃口情况特好。看来,对于有胃病的人,每天晚上喝点酒是最管用的。胃散我是绝对不吃了,谁说也不行。反正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主人在日记中拼命攻击胃散。好像在和自己吵架。今天早上的火气,在日记里似乎还余怒未息。说不定人类记日记的本质就在于此哩。
前几天某某说:“如果不吃早饭胃病就会好。”我试着停吃了两三天早饭,结果只是腹中咕咕作响,毫无效果。某某劝我不再吃咸菜,据他说,一切胃病的病根都出自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就可斩断胃病的老根,必然康复。从那时起,我有一个星期未沾过咸菜边,可也没见什么功效,因而最近又吃开了。问了一下某某,据他说:“唯一的疗法是按摩腹部。但普通的按摩法不灵,必须使用‘皆川派’的古法治疗,一般胃病只要搞上一两次,就可以根治。安井息轩也曾极为喜欢这种按摩术。就连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也时常接受这种治疗。”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去上根岸,让他们给我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说不按摩骨节不会痊愈,又说不把内脏的位置翻转颠倒过来,便很难根治等。那种按摩简直残酷极了。治疗后浑身瘫软,就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领教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去了。A君说千万不可吃固体食物,于是我一整天只喝牛奶,这时肠里发出隆隆的响声,简直像闹了水灾似的,弄得我整夜无法入睡。B先生说:“用横膈膜呼吸,使内脏得到锻炼,胃的功能自然会健全起来,你不妨试试。”这个办法我也稍微试了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腹部不太舒服。有时我突然想起来,便专心致志地做,可过不了五六分钟就忘掉了。如果努力去记它,心中便总想着横膈膜,既读不成书,也无法写文章。美学家迷亭看到这个状况,调侃我说:“你一个男子汉,又不是要临产,做什么横膈膜运动,还是算了吧。”于是这些天我便停了下来。C先生说:“你多吃些荞麦面条可能会好些。”我就不断地轮换着吃打卤面和汤面,结果弄得我不断腹泻,却丝毫不见功效。这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想尽了办法,可一切均归徒劳。只是昨晚与寒月呷了三盅“正宗”,倒颇为管用。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
依我看,晚酌他也不会坚持下去。主人的心和我们猫儿的眼睛一样,总是不断地变来变去。他这个人不管搞什么都没有常性。而且,他在日记里明明对他的胃病表示极度担心,表面上却硬充好汉,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学者来访,从另一种观点发表议论说:“所有的疾病都不外是祖辈的罪孽和自身罪孽造成的。”看来,他的这位朋友对此很有研究,所议道理分明,有条有理,很有见地。可怜我的主人缺少足以反驳这种说法的学识和头脑。但由于他正为胃病而苦恼着,为保存面子,千方百计地进行了辩解。他说道:“你的说法新颖倒是很新颖,不过你要知道卡莱尔也是患胃病的呀。”这是牛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那意思就好像是说:“既然卡莱尔都是胃病患者,那么自己患胃病也是光荣的。”于是朋友反驳说:“即便卡莱尔患胃病,可患胃病的人却不一定能成为卡莱尔嘛。”一句话说得主人哑口无言。别看主人那么爱虚荣,但实际上仍然希望胃病能痊愈,所以在日记里说出“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的话,真是有点可笑。看来,今天早晨他之所以敢吃那么多的年糕,说不定就是昨晚和寒月君痛饮了“正宗”的缘故哩。说到这里,连我也馋起年糕来啦。
我虽然是只猫儿,可一般的东西都吃。我既不像车夫家老黑那样,具有远征到胡同口鱼铺子去的力量,自然也不具备新路里教二弦琴女师傅家三毛姑娘那样喜欢奢侈,因此很少挑拣食物。我既吃孩子们吃掉下来的面包渣,也吃掉落下来的点心馅。至于咸菜嘛,虽不大可口,为了取得经验,也曾经吃过两小片咸萝卜。怪得很,不吃则已,一吃起来,差不多所有东西都能吃。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这是一种来自奢侈的任性,终究不是像我这样住在教师家里的猫所能说得出口的。据主人讲,法国有个叫做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十分考究的人。不过,他不是在饮食上考究,他是个小说家,因此在文章上极尽考究之能事。巴尔扎克有一天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他想了各式各样的姓名,结果都不满意。正在这时,一个朋友来玩,两人一起出去散步。当然他的朋友并不知道内情,只是陪他去散步而已,但巴尔扎克却想利用这个机会发现一个他反复求索而不可得的名字。所以他到了街上,别的什么也不顾,一路上只顾看那些店铺的招牌。不过,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名字。他带着朋友一个劲地走,他的朋友则糊里糊涂地一路紧跟。就这样,他们从早到晚转遍了整个巴黎。在回来的路上,巴尔扎克偶然看到了一家裁缝店的招牌,上面写着“马卡斯”。巴尔扎克高兴得拍着手说:“有啦!有啦!只能用它!马卡斯,多么好的名字呀。在马卡斯的前面再加上个‘Z’的大写字母,这就成了再恰当不过的名字。不错,非用‘Z’不可,‘Z.Marcus’真是妙极啦。自己编造个名字,即使觉得名字取得很好,也不免有矫揉造作之嫌,没有多大意思。这一下子可找到满意的名字啦。”他把给朋友带来的疲劳困惑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一味地高兴。为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非得花上一整天转遍全巴黎,在我看来,这未免太麻烦了。考究到如此地步,当然也不坏,不过像我这等以牡蛎般的人为主人的人,是不想去那样考究的。我主张不管什么只要能吃就好,这恐怕是境遇使然吧。所以我现在想吃年糕,决不是出于讲究吃,我只是想不管是什么,能吃到口就赶快吃。于是我就想起主人吃剩下的那块年糕可能还放在厨房里。我转到厨房去看看。
今天早晨我见过的那块年糕,现在仍然粘在碗底上,颜色和早晨一样丝毫未变。坦白地讲,年糕这玩意儿直到现在我还从未吃过。看上去似乎很好吃,可又觉得怪可怕的。我用前腿把附在上边的菜叶拨弄在一起,看一下爪子,挂上了年糕表层的皮儿,粘粘糊糊的。我闻了闻,发出一种将饭从锅里盛到饭桶时的香味。我想是吃还是不吃?我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时谁也不在。阿三也不分腊月与正月,正在外边玩羽毛毽。小孩们在起居间里唱童谣:“你说什么,小兔哥哥。”要吃,现在正是大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就要等到下一个新年,整整一年的时间将领略不到年糕的滋味啦。虽然我是个猫儿,可在这一刹那间悟出了一条真理:“难得的机会,会驱使所有的动物甘冒风险去做它们本来不想做的事。”老实说,我并不那么渴望吃年糕。不,我越是仔细瞧碗底里的年糕,越感到毛骨悚然,因而更不想吃了。这时如果阿三推开厨房门,或者听到后屋的小孩们向这儿走来的脚步声,我就会毫无留恋地抛弃那年糕碗。而且直到来年此时,也不会再想起年糕来。可是谁也没有来,我一再踌躇不前,还是不见人来。我仿佛感到好像有谁在催促我说:“还不快吃!还不快吃!”我一方面探头往碗里瞧,一方面盼望着快点来个人。仍旧没有人来,看来,我是非吃不可啦。最后,我张大了嘴巴,就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碗底上一般,猛地对准那块年糕咬了上去,足足咬进了一寸左右。像我这样用足力气去咬,按理说一般的东西都应该咬断的。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觉得差不多应该松开牙齿时,却怎么也松不开。于是我想再狠狠地咬它一口,可我的嘴巴硬是动弹不得。等我觉察到年糕是个怪物时,为时已晚。我和掉进沼泽地里的人一样越是急于拔出腿来越是陷得深,越是想狠命地咬它,嘴巴越是张不开,牙齿也动弹不得。不错,我感觉出已经咬住了东西,不过这只是咬住,却怎么也没办法收拾它。美学家迷亭曾批评我的主人说:“你这人遇事不爽快。”真说到点子上啦。我觉得这个年糕也和主人一样,是个非常不爽利的家伙,无论怎样咬它,就像用“三”除“十”除不尽一样,万劫永世也别想咬断它。当此烦闷之际,我又悟出了第二条真理:“一切动物会直觉地预感到对事物的适应与不适应。”真理已经发现了两个之多,可年糕仍然粘在嘴巴上,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我的牙齿被年糕死死地粘住,痛得就像要被拔掉似的。如果不早点把年糕咬断,阿三就会进来。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经停了下来,她们一定会向厨房跑来。我烦躁极了,试着来回摆动尾巴,也毫不奏效。我反复把耳朵竖起来又放下去,还是不顶用。想来,我的尾巴和耳朵与年糕毫不相干,不过是白摇尾巴,白竖耳朵,又白白地放下而已,醒悟这一点,我便停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才想到必须借助前腿把年糕拂落下去。我先抬起右腿来拂拭嘴巴的周围。只是拂拭一番,当然不可能把年糕弄断。于是我又伸出左腿,以嘴巴为中心急剧地画圆圈。但这种念咒式的动作,是不会使怪物掉下来的。我想耐心最重要,于是我用两条腿轮流去拂拭,可是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我发起急来,把两条前腿一齐用上。你说怪不怪?这时候我居然能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已不像是猫儿啦。管它是猫不是猫儿呢,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这个呀。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把年糕这个怪物弄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狠命地在脸上抓来抓去。由于两条前腿要猛烈活动,往往失去重心,几乎跌倒。每次要跌倒时,就得用后腿维持平衡,因而无法站在一个地方。于是我在厨房里到处蹦跳,连自己也不得不佩服那灵巧站立的功夫哪。这时第三条真理蓦地浮现出来:“一旦面临危难,则能为平素所不能为之事,此谓之天佑。”有幸享受这天佑的我,正在和年糕怪物拼命搏斗的时候,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从里屋走出来。我想,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人看见,那还了得!于是我更死命地在厨房里跳来跳去。脚步声越来越近。啊、啊,真可惜,怨天不够保佑呀。终于让小孩发现了。“唉哟哟,猫吃了年糕在跳舞哪!”孩子们大声喊道。头一个听到叫声的是阿三,她把羽毛毽和木拍一齐扔掉,嚷着:“唉哟,可真是……”便跑进厨房里向穿着新年绉纱礼服的主人妻子说道:“这只讨厌的猫!”连主人也从书斋走出来骂道:“这混账东西!”只有孩子们不断地说:“真有趣!真有趣!”然后,她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齐“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又生气,又难受,跳舞又停不下来,简直是没辙啦。笑声刚要停下来,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妈妈,你看那猫,也真够受呀。”于是又以所谓挽狂澜于既倒之势,大家又大笑了我一番。过去有关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为所见所闻不少,但没有比这次更使我感到怨恨的了。终于,老天的保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恢复了四腿着地,并演出了白眼上翻的丑态,我难为情到了极点。看来,还是主人不忍心看着我死去,他命令阿三说:“给它把年糕拿掉。”阿三看着主人妻子,那眼神仿佛在说:“让它再跳一会不好吗?”主人的妻子虽也想看我跳舞,但她并不想眼看着我憋死,所以默不作声。主人又向阿三说:“不给它拿掉会死的,快些给它摘下来!”阿三仿佛梦中赴宴,刚饱享了一半便被唤醒似的,很不情愿地抓住年糕狠命地往下一揪。我的情况虽与寒月君不同,但当时着实担心她可能把我的几颗门牙给揪断。不是什么痛与不痛的问题,她把我死死嵌进年糕里的牙齿毫不留情地这么一扯,谁受得了呀?至此我又亲自体会出第四个真理:“举凡安乐,皆须通过痛苦而得之。”当我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时,家里的人都到里边的起居室去了。
出了这个洋相以后,我总觉得无颜待在家里和厨娘阿三相对了。为了改变一下心情,我从厨房溜到房后,心想干脆去访问一下住在小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的三毛姑娘吧。三毛姑娘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儿。我虽是个猫儿,却是解得风情的。在家里,每当我看见主人阴沉的脸色或受到阿三恶意的对待而情绪郁闷时,总要去访问这位异性朋友,互相聊天,心绪便不知不觉舒畅起来,把过去的忧虑和困苦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获得新生一般。女性的影响实在是巨大无比。我从杉树篱笆的空隙向院子里四处看看她在不在,原来三毛姑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正规规矩矩地坐在廊子里。她那浑圆的脊背别提有多美啦,简直达到了曲线美的极限。她那条尾巴卷得恰到好处,两腿的坐姿,略带忧伤、不时耸一耸耳朵的优美动作,我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尤其当她在那和煦的阳光下,暖暖和和、文雅大方地坐在那里时,虽然体态端庄静肃,但她那比天鹅绒还要光滑的浑身的毛,在春日阳光的辉映下,即使在无风之中也使人感到它在不停地轻轻颤动。我老半天魂不守舍地注视着她,后来我猛然清醒过来,便低声喊道:“三毛姑娘,三毛姑娘!”同时举起前爪招呼她过来。三毛姑娘立刻说了声:“哎哟,原来是先生您!”便从廊子上走了下来,系在她那红项圈上的小铃铛发出铃铃的响声。“想不到过新年还给戴上铃铛,真是清脆悦耳极啦。”我不由得心中赞叹。这时,三毛姑娘来到我的身边说:“先生,新年好!”说着把尾巴向左摇了摇。我们猫类在行礼的时候,总是先把尾巴笔直地竖起,然后向左甩一圈儿。在这条胡同里肯称呼我为“先生”的,只有三毛姑娘。我在前面已经声明过,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为我住在教师家里,所以只有这位三毛姑娘尊敬我,总称我“先生”。我受她这样称呼,心里当然也蛮痛快的,便“嗯”“嗯”的答应。“嗯,新年好!你化妆化得真美呀。”我回答道。她一边故意摇动铃铛给我看,一边对我说:“是呀,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呀,不错吧?”“声音好听极了,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铃铛哩。”“看您说的!这不是大家都挂着吗?”说着她又摇了一阵子,然后说道:“您听,多好听呀。我真高兴!”说完又摇了一阵。我联系自身处境,暗表欣羡之意,说道:“看来,你家的师傅真喜爱你哩。”三毛倒真是个天真的姑娘,她说:“是呀,简直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啦。”说着天真地笑了起来。我们虽然是猫儿,未必就不笑。人类以为除了他们自己,别的动物都不会笑,那是错误的。我们的笑,是把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噜咕噜地震动喉咙。人自然是不可能了解这种笑法的。我问道:“你家的主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哟,你说‘我的主人’呀,问得真怪呀。是个女师傅呗,是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啊。”“这点我也是知道的,不过,她是什么出身呢?大概过去准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吧。”三毛姑娘回答道:“是啊。”就在这时……
等郎呀,等到那可爱的小松树……
那位师傅在纸窗里边唱边弹起了二弦琴。三毛姑娘得意地说:“多好听的声音呀!”“是很好听,不过,我不太懂,到底唱的是什么?”“你说她唱的?听说就是那个什么呀。师傅可喜欢这个曲子啦。我家师傅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身体多结实呀。”六十二岁还活着,当然应该说是结实。我只好回答一声:“嘿。”虽然这样回答有点傻乎乎的,但没办法,一时想不出其他更妙的回答。三毛姑娘接着说道:“听说她过去出身很不错,平时她总是这么说。”“她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据说她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的婆母的侄子的女儿。”“你说什么呀?”“就是那个天璋院秘书的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原来是这样啊!不,请等一等,天璋院的妹妹的秘书的……”“哟,不是的,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好,这回明白啦,是天璋院的……”“对啦!”“秘书的……”“就是呀!”“嫁到了……”“不是,是妹妹嫁到……”“对,对,是我弄错了,是妹妹嫁到婆家去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噢,是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呀。”“是呀,这回明白了吧。”“不,这太乱了,很难理出个头绪来,简便点说,是天璋院的什么人?”“你也未免太笨啦,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她是天璋院的秘书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儿的女儿嘛。”“这点我倒是早就清楚了,不过……”“你清楚不就行了吗?还问什么?”“是啊。”我无可奈何只好认输。我们有时候不得不说些无理也要说出三分理的谎话来。
纸拉门里的二弦琴的声音戛然停止,传来了女师傅唤她的声音:“三毛呀,三毛呀,该吃饭啦。”三毛姑娘高兴地说道:“哟,师傅在叫我哪,我要回去了,行吗?”我即便说不行也无济于事。三毛姑娘说了声“那么,请再来玩”,然后晃动着她颈项上的铃铛走了,刚走到院子又急忙折回来,很担心似的问我:“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总不好说我偷吃年糕跳舞的事。于是我说:“也没什么,我刚才是因为想件事儿,搞得头有点痛。说实话,我是想和你聊聊,也许头痛就会好的,所以我才来这里的呢。”“是吗?请您多多保重吧,再见!”看来她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至此,我由于年糕而弄得萎靡不振的精神完全恢复过来,心里也畅快多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穿过那个茶园,便踏上那条铺满半融化的霜花的路,刚走出建仁寺的断垣,又遇上车夫家的老黑正在枯菊丛上弓起脊背,在打呵欠。最近这些日子,我已不再一见到老黑就感到恐怖了。不过,如果和它搭上话也怪麻烦的,所以我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算了。可是以老黑的脾气,如果认定谁瞧不起它,它是决不放过谁的。“喂,你这个连名都没有的野杂种!最近装起蒜来啦,就算你吃教师家的饭,也不该那样傲气十足啊,真让人恶心!”看来,老黑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我本想给它解释一下,不过反正这家伙也不懂,于是我决意先和它寒暄几句,然后赶快来个敬而远之。“嗳,原来是黑君,新年恭喜恭喜,你总是那么精神十足呀!”我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儿。老黑只是竖起尾巴,并不向我还礼。“什么!恭喜?若是正月就值得恭喜,那你这号东西不是整年在恭喜吗,小心点,你这个风箱式脑袋!”他说的“风箱式脑袋”这个词儿,大概是骂人话吧,可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我说:“请教一下,这风箱式脑袋是什么意思呀?”“哼,你这家伙,挨了骂还要问是什么意思,真拿你没办法,所以我说你是个地道的二百五,就是这个意思!”“地道的二百五”虽然是句蛮有趣的话,但它是什么意思,比起“风箱式脑袋”来,更令人糊涂。我本想再问个究竟以供日后参考,但即便是问它,肯定也不会得到明确答复的,所以我只好和老黑面面相觑地站着,场面多少有些尴尬。就在这时,老黑家的女主人大声喊叫起来:“哎呀,柜子上的大马哈鱼不见啦,糟啦,又是给那个黑畜生偷吃啦。真是个让人恨死的猫呀。等它回来,看我怎样收拾它!”初春悠闲平静的气氛,经过这番毫无顾忌的扰动,使得那宁静的“清平圣世”一下子变得俗不可耐。老黑露出一副傲慢的神色,好像是在说主人愿意怎样喊叫,就怎样喊叫,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它将那四棱下颏向前伸着,意思是说你都听到了吧。刚才和老黑在交谈的时候我未加注意,现在一看,在它的脚下果然有一块每片价值两分三厘钱的薄薄的大马哈鱼鱼骨头,沾满泥土扔在那里。“你还是那么能干呀?”我忘掉刚才的话不投机,情不自禁地奉上了一句赞语。老黑可不会为这么句奉承话就轻易消气的。他说:“什么能干不能干!你这个东西。俺不过吃了一两片大马哈鱼,你就说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别尽说小瞧人的话!对不起,俺可是车夫家的老黑呀。”说着,它虽然没有露臂挽袖,却把右前腿用力举起,一直举到肩头。我说:“我压根儿就知道你是黑君呀。”“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说‘还是那么能干?’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劲儿向我挑战。如果我是人的话,就要被它揪住前胸推推搡搡了。正在我稍稍向后退让,内心感到为难的时候,又传来老黑家女主人的喊叫声:“喂,西川掌柜的,我喊你呢,西川掌柜的!喊你有事儿呀。马上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听见没有?要一斤嫩牛肉呀。”向牛肉铺订牛肉的声音,打破了四邻的宁寂。老黑站立起来,把四条腿向外狠狠地抻了抻,一边嘲笑似的说道:“哼,她一年就买一次牛肉,所以,他妈的,一味大声地吆喝。就靠这一斤牛肉向前邻后舍显示她了不起,真是个难调理的娘儿们!”我无法回答,只好默不作声地听着。老黑仿佛认为这斤牛肉就是给他准备的,说道:“只这么一斤,俺是不会答应的,不过,也只好凑合吧,等她买来,俺马上吃掉它!”我说:“这回可真正是美餐哪,太好啦!”我这样说是想把他尽快打发回去。“你别管闲事,少多嘴!讨人嫌!”他说着突然蹬了一下后腿,把浮在地上的霜花踢了我满脸。我吓了一跳,正在抖落身上的泥水的时候,老黑已窜过篱笆墙,无影无踪了。大概是窥探西川的牛肉去了吧。
我回到家里,客厅的气氛与平时不同,充满了春意,就连主人的笑声也变得欢快起来。我心想真奇怪呀,便从敞开拉门的廊子进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看,原来来了个面生的客人。头发分得十分整齐,穿着带家徽的棉布外褂和小仓出产的裙裤,是个很正经的“书生”打扮的人。我看了一下主人眼前的小火盆旁边,在带有“春庆漆绘”的香烟盒一起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拜上”的字样。这就使我知道了这位客人的姓名,也明白了他是寒月的朋友。由于我是中途进来的,一时摸不清主人和客人的对话内容,看来是在讲有关我上回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君的事儿。
客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说他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要我务必和他一起去。”“什么?他让你和他一起到西餐馆吃午饭,搞什么名堂?”主人把斟上茶的碗推到客人面前。客人说:“嗯,他究竟想搞什么名堂,我也弄不明白。我想,反正是他要去的,一定会很有意思的,于是我就……”主人说道:“你真的和他一起去了?哦……”客人说:“可是,真是出乎意料啊。”主人得意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好疼呀。主人马上联想起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那桩事来,说道:“准又是胡开玩笑的事儿吧。他这人向来喜欢搞那一套啊。”客人说:“他问我是不是想吃点什么新鲜的东西?”主人问道:“那你们吃了什么呢?”客人说:“他先是看着菜单,向我介绍各种各样的菜。”“是在点菜之前吗?”“嗯。”“那么以后呢?”“以后他考虑了一下,瞧着服务员说道:‘真是没有什么可吃的哩。’服务员不服气地说:‘您看烤鸭里脊或者烧小牛排怎么样?’可是迷亭先生却说:‘如果吃那种庸俗的菜,就不会特地到这儿来啦,’服务员没有听懂‘庸俗’这个字眼,显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一声不吭。”“果不其然嘛。”主人附和着说。“然后迷亭先生转身对我说:‘你知道吗,要是到法国、英国,能吃到很多很多的天明调或万叶调。在日本,不管到哪儿去,都好像一个模子印就似的,所以我不喜欢上西餐馆……’他说了这番大话。请问,他真是留过洋的吗?”“哪里?迷亭怎么会去留洋呢?当然喽,他有钱,也有时间,要是想去,随时都能去呀。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的打算,当成过去的事儿来开玩笑的吧。”主人说了这番话,大概自己也认为说得蛮有意思,想招客人笑似的自己先笑了起来。可客人并未表示怎样可笑。他说:“是吗?我还以为迷亭先生什么时候出过洋呢,所以当时一本正经地听他讲。而且他还像亲眼见过似的,向我讲述了一番蛞蝓汤啦、炖青蛙什么的。”“大概他是从什么人那里听来的吧。他本来就是个善于扯谎的人嘛。”“看来是这样的。”客人说着,直勾勾地看着花瓶里的水仙花,那表情似乎带着几分怨悔。“这么说,迷亭所谓的主意,就是搞这个喽?”主人是想进一步弄清楚原委。客人说:“不,这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正戏还在后头呢。”“唉,”主人发出好奇的叹息声。“后来,他和我商量说:‘看来蛞蝓汤啦、青蛙肉是想吃也吃不到啦,咱们就来个橡面坊,将就将就吧。’我当时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那也好。’”主人说:“嘿,要什么‘橡面坊’,真怪啦。”“是啊,真是怪极啦。由于迷亭先生说得十分认真,所以我一下子被蒙住啦。”客人好像是为自己的马大哈向主人道歉似的。主人对客人的歉意根本不表示同情,无所谓地继续问道:“那以后呢?”“然后,迷亭先生对服务员说:‘喂!拿两份橡面坊来,’服务员重复问道:‘您是要敏奇包(炸牛肉丸子)吗?’迷亭先生更加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敏奇包,我要的是橡面坊。’”主人急着追问道:“哦,可是果真有橡面坊这道菜吗?”“这个,我当时也觉得有些怪,可迷亭先生是那么不动声色,加上他又是个西洋通,尤其是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当真留过洋,所以我还帮着向服务员说:‘我们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那么,服务员又怎么样啦?”“那服务员,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他先是想了一下,然后说:‘实在对不起,今天正巧没有做橡面坊,如果您要敏奇包,倒是立刻可以给您做两份,”迷亭先生显出非常遗憾的样子,拿出两毛钱小费给服务员说:‘要是那样,我们岂不白白来一趟了吗?能不能想点办法,让我们吃上橡面坊。’服务员说:‘那么让我去和厨师商量商量看。’说罢便到后边去了。”主人打趣地说道:“看来,这位老兄还真是想吃橡面坊哩。”“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出来说:‘真不巧,没有现成的,您要是想订这道菜,可以现做,不过要多等一些时候。’迷亭先生不慌不忙地说:‘反正新年期间,咱们也无事可做,那就稍微等些时候,吃了再走吧。’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雪茄,一口一口地吸了起来,我没办法,也拿出《日本新闻》读起来了。于是那个服务员又到后边商量去了。”主人拿出读战争通讯的那种劲头儿,往前凑了凑说道:“还真够费事的哩!”“不大工夫,那服务员又出来了,表示很大歉意似地说:‘最近橡面坊的原料缺货,到龟屋和横滨的十五号外国食品店去买也买不到,所以做不成。’迷亭先生说:‘这真糟糕呀,好不容易特地跑来吃,偏偏……’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不断重复这句话,我也不好一声不响,便附和着说:‘真遗憾呀,真遗憾。’”主人表示赞同地说:“是呀。”我可不明白究竟对在哪里。“服务员好像也表示很遗憾的样子说:‘不久,原料能进货了,请您再来光顾。’于是迷亭先生又问服务员:‘都用哪些材料啊?’服务员只是嘿嘿地笑却没有作答。先生故意又问了一句说:‘材料大概是日本派俳人吧。’那服务员说:‘是的,所以说最近就是到横滨去也弄不到手,实在对不起。’”“哈哈哈,这就是最后的‘滑稽点子’呀,太有趣啦。”主人从来没有这样的捧腹大笑过。他笑得打战,膝头晃动着,差一点把我颠下去。主人顾不得这些,还是在笑。看来,这是因为他知道上了迷亭的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的当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所以突然高兴起来。“然后我们两人从西餐馆出来,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进行得挺顺利吧,用橡面坊来招笑,够有意思的吧,’我说:‘实在佩服之至,’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不过,我的午饭时间已经耽搁,肚子空空,难受极了。”“那可让你受苦喽。”主人这才表示出同情。对于这点我也没有意见。两人的对话暂时中断,我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传入他们耳中。
东风君将放冷了的茶狠狠地一饮而尽,郑重其事地说道:“今天来拜访,是有点事情想托您。”“啊,是什么事情?”主人也同样一本正经起来。“您大概知道,我很喜欢文学、美术……”东风君说。“好极了。”主人鼓励说。“从前些日子起,我们一些同好之士聚在一起,组织了一个朗读会,每月聚会一次,今后想继续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会合,已在去年底举行过了。”“请允许我问一下,所谓朗读会,听起来大概是带上某种节奏来朗诵诗歌、文章之类的吧,你们究竟是怎么个搞法?”“哪里,最初先朗读一些古人的作品,然后,我们打算逐渐搞同人的作品。”“所谓古人的作品,是指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的作品吗?”“不是。”“是芜村的《春风马堤曲》那类的东西吗?”“不是。”“那你们搞了些什么呢?”“前一阵搞了近松的‘情死剧’。”“近松?就是那个写净琉璃脚本的近松吗?”天下哪有两个近松,既然说是近松,当然是剧作家近松无疑。主人却一问再问,真是蠢得很。可是,主人丝毫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还在很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在这个世上,有不少人误把斜视眼当作是送秋波,主人的这点阴差阳错也毫不足怪,所以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任凭他抚摸着。“是的,”东风君答了一句,偷看了一下主人的脸色。“那么,你们是由一个人朗读,还是分担角色去搞呢?”“我们各自分配一个角色,已经在一起搞过一次了。我们的宗旨是尽可能对作品中的人物寄予同情,充分表现其人物的性格,而且还要加进一些手势或动作。在对白方面主要是再现出那个时代的人,不管是小姐,还是小徒弟,都要把每个角色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那么说,你们搞的不是和演戏差不多吗?”客人回答:“可不是嘛,只是不穿戏装,没有布景罢了。”主人又问道:“恕我冒昧问一下,你们搞的还成功吗?”客人说:“是啊,我想作为第一次来说应该算是成功的吧。”主人问道:“你说上次搞的是情死剧,那是什么剧目呢?”客人说:“是船老大把嫖客摆渡到吉原去的那一场。”“那可是一场相当够呛的戏哩。”主人不愧是个教师,对此表示出几分疑义。从他鼻孔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他的耳旁,由脸后横飘过去。“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老大、粉头、跟妈、鸨儿和忘八这几个角色罢了。”看来这位东风先生对于这些是满不在乎的。主人听了“粉头”这个名字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关于“跟妈”、“鸨儿”、“忘八”这些术语,他似乎缺少明确的知识,于是先提出了质疑,说道:“所谓‘跟妈’是指妓馆的使唤丫头吗?”“我还没有充分研究过。不过,我想‘跟妈’是酒馆的女佣。鸨儿嘛,可能是妓院里帮助管事儿的吧。”这位东风先生刚才还说要使用假嗓子来再现剧中的人物性格,可看来他并不了解“鸨儿”和“跟妈”这些人物的性质哩。主人又说:“哦,我明白了,‘跟妈’是隶属于酒馆的人,而‘鸨儿’是住在娼家里的人,对吧?那么,所谓‘忘八’是指人呢,还是指某个场所?如果是指人的话,是男人还是女人呢?”客人说:“我想‘忘八’好像是指男的。”主人说:“那他是掌管什么的呢?”“哎呀,我还没研究到这种程度哩,回头我再仔细查一查吧。”
我心想:“就这个程度,还要在一起对台词,谁知道会搞出些什么可笑的玩意来!”我抬头望了望主人,想不到主人倒是十分认真的样子。主人又问:“那么,参加朗读的,除你之外还有什么人呢?”“有各式各样的人。担任粉头的是法学士K君,他留有胡子,学起女人娇声娇气的念白来,可有意思啦。而且粉头还要来一段腹疼发作的动作呢,所以……”“朗读时也非得表演腹疼发作不可吗?”主人有些担心似的问。“是的,因为表情非常重要啊。”这位东风先生一味摆出艺术家的架势。“腹疼发作得还顺利吗?”主人发出了简短的妙问。“第一回腹疼发作有些不够理想。”东风先生也来了一句妙答。主人问:“那你担当了什么角色?”“我是船老大。”“嘿,你是船老大?”听主人那语气,仿佛在说:“如果你能担当船老大,那我至少也担当得了‘忘八’哩。”主人接着毫不客气地表态说:“你那个船老大,当的不太理想吧。”东风先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用他那平稳的语调回答说:“就是因为船老大,把我们上次很有趣的集会弄成了虎头蛇尾。原来在我们那个会场的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里打听到当天有朗读会,便跑到窗前来听。我当时使用船老大的假嗓子,刚刚朗读得起劲,心想没问题,正在得意地往下朗读……大概我的表情太过火了吧,那几个一直忍着笑的女学生,哄地一起大笑起来。要说吃惊也确实吃了一惊,要说难为情也的确难为情,本来正搞得起劲的朗读,一下子给打断了,怎么也接不上茬儿,不得不到此散会了。”被东风先生称为首次是成功的朗读会,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么设想一下不成功又该是什么样子呢,真令人好笑。我不由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主人则更加温存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我嘲笑人而受到疼爱,当然值得感激,不过也使我感到有点发毛。“真是太不幸啦。”主人在大正月里竟说这种吊丧似的话。客人说:“我打算从下一次起,再加把劲,搞得更盛大一些,今天到府上来,也完全是为了这个目的,想请先生您也入会,并鼎力协助。”“我可不会表演那种腹疼发作呀!”凡事持消极态度的主人,马上就想拒绝。“哪里?用不着先生去表演腹疼发作,这是赞助会员的名册……”他一边说着,一边从紫绸的包袱中郑重地取出一个小本子,说道:“请您在上边签个名,再盖个图章。”说着便把小本子打开放在主人面前。我一看,上边整齐地写有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士等一大群人的名字。主人说:“哈,让我做个赞助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都有哪些义务呀?”看来,牡蛎般害怕出头的我家主人,有点不放心。客人说:“要说义务,倒也没有什么非请您做不可的事儿,只要您写下大名,表示赞成就可以了。”“既然这样,我加入。”主人一听说不需要尽义务,立刻轻松起来。那神气,就好像说:“只要不负什么义务,就是在造反的连名状上我也可以签名。”不但如此,在许多知名学者的大名里,能够把自己的姓名也列入榜中,对于过去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儿的主人来说,自然是无上光荣,所以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了。“对不起,请稍等。”主人说着,站起来进书斋去取印鉴,把我扑通一声从膝头上甩落下来。东风先生拿起一块蛋糕一口吃进去,在口里咕嗈老半天,噎得够呛。这使我联想起我今天早晨吃年糕的事情来。等主人从书斋里取来印鉴的时候,东风先生胃里的蛋糕也比较消停了。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点心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假如他注意到了,那么首先受到怀疑的肯定是我。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回到书斋里,往桌子上一看,不知何时,桌上放着迷亭先生寄来的一封信。
“肃此谨贺新年,诸事大吉大利……”
主人心想:“这样一本正经的开头语,还从来没有过哩。”迷亭先生的来信几乎没有一封是正经的。比如,他最近甚至寄来这样一封信,一开始就写什么:“别后,既无恋眷之妇人,亦未从何处寄来情书,使仆得以平安度日,伏维释念可也。”与此相比,今年这封贺年信,居然是一封平平常常的来信,实属例外。
“本拟趋府奉谒,然而仆与吾兄之消极处世相反,欲尽可能以积极之方针,迎此千载难逢之新岁,故此每日忙碌不堪,幸希吾兄予以谅察之也。……”
主人想:“这倒不假,这位老兄肯定在新春里会为玩乐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对迷亭表示了同感。
“昨日偷闲半日,欲飨东风子以‘橡面坊’佳肴,不巧原材料告罄,未尽微意,诚遗憾之至也。”
主人微笑无言,心想:“老一套又来啦。”
“明日参加某男爵之纸牌会,后日赴审美学协会之新年宴会,大后日为鸟部教授之欢迎会,又次日为……”
主人想:“真啰嗦呀。”便跳过这一段,往下读去。
“以上,诸如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等,四处皆会,目下仆不间断出席此类聚会,不得已谨以此新春贺状,聊代拜趋之礼,幸加谅宥,不胜惶恐之至。”主人对着信嘟囔说:“根本不需要你来嘛。”
“如蒙移玉寒舍,当以晚餐相待,以谢久阔。寒厨虽无珍肴美味,然窃念至少亦应以橡面坊享客也。”
迷亭又在耍弄他那“橡面坊”了。主人有点不高兴地说了句:“真缺德!”
“然而,如或‘橡面坊’近期原料告罄,则难偿此愿,亦未可知。诚如是,则将备以孔雀舌,以供大兄品味之也……”
主人嘟囔说:“这是双管齐下来开玩笑哪!”他饶有兴趣地读下去:
“如大兄所知,一只孔雀,舌肉分量尚不如小指之半,为满足食量大的吾兄之胃口计……”
主人爱理不理地说了句:“胡说八道!”
“窃念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不可也。然而所谓孔雀虽于动物园或浅草花园等处偶一见之,但于鸡鸭店中却从未得见其踪迹,仆正为此而苦思焦虑……”
主人看到此处,毫无感谢之意,嘟囔着说:“你这不是自寻苦恼吗?”
“夫此类孔雀舌宴,往昔罗马全盛之时,曾一度极为流行,仆亦认为实乃豪奢风流之举,平生对此垂涎已久,此情伏希谅察……”
什么“谅察”!全是胡扯!——主人表示了非常冷淡的态度。
“泊乎十六七世纪之时,孔雀宴之风,已席卷全欧,成为盛宴不可或缺之珍馐美味。曾记得莱斯特伯爵于肯尼渥斯宴请伊丽莎白女王时,亦使用孔雀舌宴。著名画家伦勃朗所绘之《飨宴图》上,亦有孔雀开屏横陈于桌上……”
主人不满地想:“你既然有时间写孔雀宴的历史,可见并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总之,如仆近期之日接佳肴,恐于不久之将来,亦将与大兄相同,势必染上胃疾……”
主人嘟囔道:“什么‘与大兄相同’,真是废话!干吗要和我的胃病相比呢?”
“据史家之言曰,罗马人日必设宴两三次,纵使胃肠极健之人,亦将酿成消化机能之不良,从而自然与大兄……”
又是什么与大兄相同吧,真缺德!
“然而彼等充分研究了豪奢与卫生兼顾之策,认为必须于饱尝大量珍馐美味的同时,保持胃肠常态,于是想出一秘诀来……”
主人心想:“怪呀,难道真有什么秘诀?”他突然间热心起来。
“盖彼等食后必入浴,浴后则以某种方法使浴前咽下之物尽数呕出,用以扫清胃内。一旦胃内得奏廓清之效,则再次就座于宴席之上,尽情饱尝山珍海味。果腹之后,则又入浴,再呕出之。如此则可随心所欲,餍足佳肴而毫不损伤内脏器官。以仆之愚见,此种妙诀,实可谓一举而两得也……”
果然是一举两得,主人表现出欣羡的神色。
“处于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之频繁,宴会之日增,自不待言,且今岁适逢军国多事,征俄之第二年,当此之际,仆深信吾侪战胜国之国民,效仿罗马人之所为,研究此种入浴、呕吐术之时机,已臻成熟。否则,吾大国国民于不久之将来,均将与大兄相同,成为胃病患者,此诚仆所窃窃为之深忧者也。”
主人想:“又是什么‘与大兄相同’。”真是惹人生厌的家伙。
“当此之际,窃以为,我辈深通西方情况之人,如能钻研古史传说,寻求废绝已久之秘方,使之应用于明治社会,则必将取得防患于未然之功德,并可报答平素纵情逸乐之鸿恩于万一耳。”
主人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不太理解这种奇谈怪论。
“为此,近期仆虽涉猎过威本、门森、斯密斯诸家之著述,然毫无线索可寻,不胜遗憾之至。然而如大兄所知,仆之为人,一旦谋及某事,如不成功则绝不中道而废,因此自信于不远之将来,必将再次发现呕吐之方。一旦发现,当立即奉闻,请少安毋躁可也。为此,上述橡面坊以及孔雀舌之款待,唯俟该项秘方发现之后,再行候驾。如此,则不但于仆为便,即于平素为胃病所苦之吾兄,亦将大有裨益也。草草谨上。”
主人读完信后,笑着说道:“想不到,又上了他一次当,因为信写得十分认真,所以不由得信以为真,一气读完了。大过年的,开这种玩笑,迷亭也真是个闲得无事可干的人喽。”
这以后,连续四五天都在平安无事中度过。白瓷盆中的水仙逐渐枯萎了。插在瓶中的绿萼梅正在含苞待放。我感到整天欣赏这些,未免无聊,于是去访问了两三次三毛姑娘,都未能见着。第一次我以为她不在家,第二次去的时候,才知道她病倒了。在纸拉门里,那个教二弦琴的女师傅正和女仆说话,我躲在茅厕前洗手盆旁的叶兰背后悄悄一听,她们讲的原来是如下的一番话:
“三毛吃饭了吗?”女主人问。“从今天早晨起就什么也没吃呢,为了让她暖和些,已经让她睡到暖床上去啦。”女仆回答道。这哪里像是猫儿呀,简直和人的待遇一样。
我一方面和自己的处境相比,感到羡慕,同时想到我所爱的三毛姑娘,居然受到这样厚遇,自然也从内心里感到高兴。
女主人说道:“真不好办,她不吃食,身体就会更没力气了。”女仆接言道:“谁说不是呢,就拿俺这样的人来说,您一天不给俺饭吃,第二天就干不了活儿哩。”
女仆回答的口吻,似乎在承认:比起她来,猫是个更为上等的动物。老实说,在这个家里,说不定猫要比女佣人重要哩。
女主人说:“你把她带到大夫那里去了吗?”
女仆回答说:“带去了。那个大夫真可笑极啦。您猜怎么着?我抱着三毛到他诊室里去,他却朝我说:‘你感冒了吗?’说着就要给我诊脉。我说:‘错啦,病人不是我,是她。’说着我把三毛放到膝上让她坐好,那大夫咧开嘴嘻嘻地直笑。说什么:‘猫儿的病,我治不了,不用管她,马上就会好的。’您看多么不像话呀?我生气地说:‘那么,您不给看也没关系,这可是我们家最宝贵的猫哪。’我把三毛放回怀里,就赶紧回来了。”
女主人不满地说:“真太那个咧。”她说的这种调调儿,在我家确实是很难听到的。如果她不是天璋院的什么人,是决不会使用这样极雅的语言的。我真佩服。
女主人又说:“好像喉咙嘶嘶的响呢。”女仆赶忙说:“您说得对,肯定是得了感冒,她喉咙里疼哩。只要一伤风,谁都会咳嗽的。”
因为她是天璋院的什么人的女仆,所以说起话来也很谦恭。
女主人说:“听说最近有种叫做肺结核的病呢。”
“可不是,太太!这一阵子,竟出现什么肺结核啦、鼠疫等新鲜儿的病,叫人一点也不敢粗心大意啊。”女主人说:“这种旧幕时期没有过的,都不是好东西,你也要当心呀!”
“可不是嘛,太太!”女佣人对主人的温情十分感动。
女主人说:“咱们的猫怎么会伤风?她并没有到处乱跑呀。”女仆说:“不,太太,最近她交了个坏朋友哟。”女佣人好像讲出国家机密大事似的,非常得意。
女主人奇怪地问道:“坏朋友?”
女仆说:“是呀,就是住在前胡同教师家里的那只肮里肮脏的公猫呀。”
女主人说:“你说的教师,就是那个每天早晨发出怪里怪气声音的那个人吗?”
女仆说:“是啊。就是每次洗脸,总要发出像鹅脖子被掐似的声音的那个人噢。”
鹅脖子被掐的声音,多么巧妙的形容。我的主人有个怪癖,每天早晨在洗澡间漱口的时候,总要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咙,毫无顾忌地发出怪里怪气的声音。如果在他情绪不佳的时候,就会发出更大的嘎嘎声。情绪好,精神来了,同样也会嘎嘎一番。也就是说,不管情绪高低都会不停地用力嘎嘎一番。据主人的妻子说,在搬到这儿来以前,他并没有这个毛病,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就染上这个坏毛病了,直到今天,一天也没有停过。这的确是个不太好对付的毛病。他为什么要顽强地坚持这样做下去,我们这些猫儿是无法猜测到的。这点姑且不管它,所谓“肮里肮脏的猫儿”这句话,未免说得太刻薄啦。我竖起耳朵听她们还说些什么。
女主人说道:“他发那种怪声不知是不是一种咒语?在维新前,即便是武士使唤的小厮、下人,都是懂得一般规矩的,在武士老爷们的公馆街,从来没有那样洗脸的人呀。”
女仆说:“您说得对噢,太太!”女仆每次大加赞叹女主人的话之后,总要加上个不必要的“噢”字。
女主人说:“那只猫既有那样的主人,准是个野猫,下次来了,你揍它!”
女仆说:“当然要揍它。三毛这次得病,肯定全是那个野猫给搞的。我一定要给三毛报仇。”
这真是不白之冤!我想这回可不能轻易靠近她们。于是我没能见到三毛姑娘就回来了。
回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斋里拿着笔,苦思苦想地沉吟着呢。如果我把在二弦琴女师傅家听到的评论告诉他,他肯定会大发雷霆。可是,俗语说得好:“耳不听心不烦”,他依旧在哼哼唧唧,以神圣的诗人自居着。
想不到,自称太忙,眼下不可能前来,特地寄来贺年片的迷亭君,却飘然而来。他问主人说:“你在做新体诗吗?有什么有趣的诗,拿给我看看。”主人说:“嗯,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蛮有意思,正琢磨着把它翻译出来呢。”主人费劲似的开口说道。
迷亭有些不解地说:“文章?谁的文章?”主人答道:“谁的文章我不清楚。”
迷亭道:“原来是无名氏的作品呀,无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不能小瞧。到底是哪儿的文章?”
主人非常沉着地回答说:“第二册英语读本。”
迷亭道:“第二册英语读本?第二册英语读本又怎么的啦?”
主人道:“我是说,我正在翻译的好文章,就是收在这第二册英语读本里的呀。”
迷亭说道:“好家伙!你是想利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来报我那孔雀舌的仇吧?”“我可不像你那样胡吹乱侃。”主人拈着胡须,泰然自若地说。迷亭先生用一种老审美家自居的口吻说:“以前据说曾经有人问过赖山阳:‘请问先生,最近可有好文章吗?’山阳先生把马伕写给他的讨账信拿给那人看,说:‘这可以算得上是近来的好文章喽。’说不定你的审美眼力还蛮不错哩。那样吧,你读一下,由我来评论。”
主人发出一种仿佛禅和尚诵读大灯国师《遗训》似的声音,开始读起来。“巨人、引力。”“什么?你念的那个巨人引力,是什么玩意儿?”“是这篇文章的题目呗。”“好怪的题目啊。我可不懂它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一个名叫引力的巨人呗。”“你的这个‘无非是’的说法有点勉强。不过,因为是文章的题目,姑且算是通过了。还是快些读本文吧。你的声音很美,很有意思。”主人事先发出警告:“中途可不要乱打岔呀,”然后又开始读起来了:
克特从窗子向外看去,一群孩子正在抛球游戏。他们将球高高地向空中抛去。球愈抛愈高。一会儿,球落了下来。他们又将球高高抛起,这样三番五次地抛,每次都落了下来。克特问道:“为什么要落下来,为什么不一直向上飞去?”母亲回答道:“因为有个巨人住在地下。他就是巨人引力,他强有力,他将万物都拉向自己这一边。他将房屋拉到地上来,如果他不拉,房屋就飞走了。孩子们也会飞走。你看见过树叶落吧,那也是巨人引力在呼唤。你有时会将书掉到地上吧,那也是因为巨人引力说‘到这儿来’的缘故。球抛向空中,巨人引力呼唤它,它便落了下来。”
迷亭说道:“就这些呀?”主人说:“嗯,写得多么好呀!”迷亭道:“哎呀,我算服啦。真想不到你在这里对我的橡面坊回敬了一手。”主人道:“这可不是什么回敬,文章写得很妙嘛,所以我将它译过来。难道你不认为是如此吗?”主人窥伺着迷亭那藏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色。“真想不到,你居然有这种本领。不错,这一次我算是被你捉弄啦。叹服!叹服!”迷亭鼓动他那如簧之舌自我解嘲。主人却丝毫也没弄懂他的意思,他说:“我可没有什么让你叹服的想法。只不过觉得文章极有趣才将它译了出来罢了。”“不,这太有意思啦,你不来这一手,就不是真格的,好厉害呀,我完全认输。”“你用不着认输,我也是最近不再画水彩画,所以才想到搞点文章什么的。”“你这个本领,怎么能与你那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相比呢。佩服之至!”主人说:“让你这样一夸奖,我就更有兴头啦。”看来,主人的理解和迷亭所说的始终不对路。
就在这时,想不到寒月君口称“上次多有打搅”,走了进来。“啊,寒月君,久违久违,现在我正在拜听一篇了不起的好文章,把我的‘橡面坊’的阴魂给驱散了哩。”迷亭先生说了几句无头无脑的话。“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寒月也回答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唯独主人并不显得怎样兴高采烈。他说:“前几天你介绍的那个叫越智东风的人来了。”寒月说:“他来了吗?这个叫越智东风的,倒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不过多少有点怪,我本来怕给您添麻烦,可他非让我把他介绍给您不可,所以……”主人道:“倒也没有什么麻烦。”“他到府上来,有没有讲有关他的姓名的事儿?”主人道:“不,好像没有讲什么。”寒月道:“是吗?他有个毛病,无论到哪儿去,总要向第一次会面的人解释一番他的名字。”迷亭是个巴不得找点什么新鲜事儿的人,立刻插嘴问道:“怎么个讲解法儿呀?”“他唯恐别人用汉字音来读他那个东风的名字……”“这倒奇啦。”迷亭先生说着,从他那绘有泥金花纹的皮制烟荷包里捏出一点烟丝来。寒月先生说:“他总是告诉人家说:‘我的名字不读做Ochitofu,而是Ochikochi’哩。”“真有意思!”迷亭把云井牌烟丝冒出来的烟一直深深吸进肚里。寒月道:“这完全是出于对文学的着迷,如果念成Kochi,那么和姓连在一起就成了Ochikochi,就和成语‘远近’同音。不但这样,而且这四个音节又都合辙押韵,他对这点非常得意哩。所以他常发牢骚说:如果用汉音去读我这个东风,那么我的一番苦心就给白白糟蹋啦。”迷亭先生听罢说:“不错,这倒的确是有点与众不同哩。”这么一来,引起了迷亭先生更大的兴趣,把吸到肚里的云井牌烟又喷到鼻孔,烟在中途一时找不到出路,呛在喉咙的地方。这位老兄手里握着烟袋杆儿“吭”、“吭”地咳嗽起来。主人也笑着说道:“前几天他来的时候说,在朗读会上他担当了船老大的角色,让女学生们给笑话了一番哩。”迷亭抡起烟袋敲着膝头说:“嗯,你看,你看,多么有意思!”我感到挨紧他危险,赶快离开了一点。迷亭接着说:“就是那个朗读会,前几天我请他吃‘橡面坊’的时候,他也向我提过哩。据说第二回打算请一些有名的文人开个大会,他还向我说:‘务必也请先生光临,’我问他:‘还是搞近松的戏剧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崭新的剧,已经决定搞《金色夜叉》了。我又问他:‘那么,你担当什么角色?’他说:‘我是阿宫姑娘。’东风君扮阿宫姑娘,多有意思!我一定要出席给他鼓掌叫好哩。”寒月皮笑肉不笑地说:“有趣吧。”主人把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和孔雀舌以及“橡面坊”的几件事儿联系在一起,报复地说:“不过,这人很不错,诚实,一点也不轻浮,和迷亭这样的人大不相同。”迷亭先生对此似乎毫不介意,笑道:“反正我这号人,永远是‘行德之俎’嘛。”主人说:“你也只能是那种人吧。”其实主人并不明白这句“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不过,多亏了他当过多年教员懂得如何糊弄人,所以在这种场合,便把教书时的本领,应用到社交上来了。寒月却坦率地发问道:“刚才说的‘行德之俎’是怎么回事儿?”主人看着壁龛前的水仙说道:“那水仙是我去年年底洗澡回来的时候,半路上买来插上的。你们看,放得时间够长了吧。”主人用这个办法硬是把“行德之俎”给岔开了。迷亭一边把烟袋杆儿像表演“大神乐”艺人那样,用指头尖拨得飞转,一边说道:“提到年底,我在去年年底遇上了这样一件奇怪的事儿。”主人好像已经把“行德之俎”远远抛到脑后似的松了一口气,说道:“你遇见什么事儿啦?快讲给我们听听。”迷亭先生所遇到的怪事是这样的:
“我记得大概是腊月二十七,这位东风先生事先给我来了封信,上面写着:‘兹拟趋府请教有关文艺上之高见,务请届时在府稍候’,于是我从清晨便专候着他来,可这位老兄却姗姗来迟。我吃完午饭在火炉前读了一会儿泊利·倍恩的幽默读物,这时老母从静冈来了封信,我打开一看,老年人嘛,到什么时候也把我当小孩子看。说什么数九隆冬夜间不要出门啦,洗冷水澡固然可以,不过必须生上炉子,把屋子弄暖和,要不会感冒的啦,对我叮咛又叮咛。我感到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真疼我,外人是决不会如此的。一向什么都不在意的我,这时的确非常感动。想到这点,我觉得像我这样悠悠荡荡下去,实在可惜,我非搞出一部伟大著作来显亲扬名不可。趁我老母在世的时候,让天下人都知道在明治文坛上有个迷亭先生。我接着读下去,下边写着:‘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幸运了。和俄国开战后,年轻人忍受着千辛万苦,为国尽力。可是你却在人家年关忙碌之际,像已经过新年似的无忧无虑地闲玩。’其实,我并没有像母亲所想的那样闲玩呀。接下来,信上列举了在这次战争中战死的、战伤的一大堆我小学时代的朋友的名单。我看了名单上一个一个的名字,不由地觉得人世真没意思,做人也真无聊。我母亲在信的结尾写道:‘我年已衰老,祝贺新春的年糕汤,要吃恐怕也只能是今年这一次了……’写得怪让人放心不下,这更使我心情沉重了。我盼着东风能早点来,可这位老兄总也不来。这时已经吃过晚饭,我想给母亲写回信,写了十二三行。母亲写的信足足有六尺多长,我可没有那种本领,每回总是写个十行左右就完了,只好请她老人家担待着看吧。这时,由于我一整天也没怎么活动,胃里十分不舒服。我想东风如果来了,就让他等等好了,我出去送信,同时也稍带散散步。这次和往常不同,我没有往富士见町那个方向走,而是信步向堤三番町那边走去。正赶上那天晚上天有点阴,凛冽的风从护城壕的对岸刮过来,冷得很。从神乐坂那边驶来的火车,呜的一声,从外壕堤下通过,令人产生一种非常凄凉的感觉。岁末、战死、衰老、人世无常等等,所有这些东西,在我的头脑里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我忽然想起经常听说有人上吊而死,是不是就因为受了这种气氛的诱惑产生一死了之的念头呢。我抬头望了望堤上,不知不觉正好走到那棵松树下边来了。”
“你说的是哪棵松树?”主人打断了迷亭的话,插了一句。
“就是那棵‘吊脖子松’呗。”迷亭缩了一下脖子回答说。
“‘吊脖子松’应该是在鸿台那边儿呀。”寒月横生枝节,提出疑问。
“鸿台的那棵是‘吊钟松’,堤三番町这里的才是‘吊脖子松’哪。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呢,原来,从古来就传说,不管谁,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堤上本有好几十棵松树,可只要一发现有人上吊,赶来一看,准吊在这棵树上。每年总要有两三个人吊死在这里,全是不愿意吊死在另外的树上的。我一看,那棵松树的一个横枝正好向路上伸过来。枝干的确长得秀气极啦,我想就这么让它闲置着,实在太可惜,最好有个人吊在那里。我环顾一下四周,心想有没有人来呢,可偏巧一个人影也没有。没有办法,当时想是不是我吊上去?不,不,要是我吊上去,那就没命啦。太危险,还是算了吧。但是,古时候的希腊人曾经在宴会席上,模拟上吊来增添余兴,它的表演方式是,某个人站到台子上去,当他刚把脖子伸进结好的绳圈里,旁边的人立刻把台子踢倒,而那个把脖子伸进绳圈的人,在台子被抽掉的同时,立刻松开绳结从台子上跳下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用不着害怕。我也想试一试,于是伸手攀了一下树枝,树枝弯得十分合适,而且那种弯曲的姿态真是美极了。当我想象到脖子挂在上面,上下轻轻颤动的光景,就别提有多么高兴啦。我本想一定得来这么一手,可又一想,如果东风来家等我,未免太对不住他。于是我改变主意,先去和东风见上一面,谈完事情后再来。我就这样回家了。”
“就这样万事大吉啦?”主人问道。
“有趣极啦。”寒月嘻嘻地笑着说。
“我回到家后,东风还是没有来,但是他倒来了一张明信片,上写着:‘今日不期有俗务羁身,不能趋侍,改日容当拨冗奉访,’我这才放心,心想这回我可以毫无牵挂地上吊去了,真令人高兴。我立刻穿上木屐,急忙赶到原来的地方一看……”迷亭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主人和寒月。
“一看,怎么啦?”主人多少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下文。
“这是‘渐入佳境’哩。”寒月摆弄着礼服大褂胸前的穗子说。
“我一看,已经有人在我来之前吊在那里啦。只是一步之差呀,真遗憾!现在想来,那时我是让死神附体啦,根据詹姆斯的说法,这是下意识的幽冥界和我活着的现实界,以一种因果的理法在互相感应的吧。你们看这怪不怪呀。”迷亭丝毫不动声色地说。
主人虽然心想这次又上他的当了,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大口吃着“空也糕”,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寒月仔细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低着头嘻嘻地笑着。然后用一种极平静的调子,开口道:
“听您这么一讲,的确觉得事情有些怪,似乎不大可能发生。其实最近我自己也有过一件相类似的事儿,所以我一点儿不怀疑。”
“唉哟,你也是想去上吊吗?”迷亭说。
“不,我的怪事不是上吊。这也是去年年底的事儿,而且几乎是和先生您同一天同一时辰发生的事儿,更使人觉得奇怪。”
“这太有趣啦。”迷亭说罢,也吃了一口“空也糕”。
于是寒月开始讲述了他的怪事:
“那天在向岛的一个朋友家里开‘忘年会’兼合奏会,我也带了一把小提琴去。到了十五六位小姐和太太,是个非常热闹的盛会。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可以说这是最近难得的一次快举。晚餐已毕,乐器合奏也完了,大家进入闲谈,时间已经相当晚,我想向主人告辞。就在这时,某博士的夫人来到我的身旁,小声问我说:‘您知道某某小姐生病了吗?’说来,我两三天前见到那位小姐的时候,她还和平常一样,看不出她哪个地方不舒服,所以我吃了一惊,仔细问了情况。据说在我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烧,不断发出谵语。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她那谵语中,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主人不必说什么,就连迷亭先生也没有说“真够意思呀”之类庸俗的话,他们静悄悄地恭听着。
“据请来的医生诊断说,弄不清楚是什么病,反正烧得很厉害,致使头脑昏迷,如果安眠药不管用,就有危险。我一听到这话,心中有一种腻味的感觉,就好像在梦中魇着时所感到的,心情十分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从四面把我紧紧裹住似的。在回家的路上,这件事占据着我的整个头脑,难受得很。那漂亮、快活、健康的某某小姐,竟然……”
“对不起,请等一下,刚才听你说了两遍某某小姐,假如你没有什么不方便,是否可以领教一下她的芳名呢?喂,你也是这个意见吧?”迷亭瞧了一下主人说。主人只是含糊地应了声“嗯”。
寒月道:“不,这说不定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还是不说的好。”
迷亭道:“那你是想一切都在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当中讲啦?”
寒月道:“你甭冷笑,我这可是用极严肃认真的态度来讲的哪。总之,一想到这位小姐突然得了那样的病,我便产生飞花落叶之感,就好像周身的活力一下子发生罢工,整个精神突然颓败下来。我踉踉跄跄地来到吾妻桥上,倚着桥栏杆往下一看,也不知是涨潮还是退潮,反正觉得那黑黝黝的河水正在流动。从花川户那边,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去了,我目送着那辆人力车灯笼的亮光越来越小,终于在啤酒广告牌那个地方消失了。我又低头看水,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有人在遥远的上流呼唤我的名字。怪呀,这么晚,是不会有人呼唤我的呀。究竟是谁呢?我往水面上仔细看去,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这大概是心理作用,赶快回去吧。我刚走两三步,一个微弱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又从远处传来。我又停了下来侧耳细听,当我听到第三次呼唤我的时候,我手扶着栏杆,两腿直打哆嗦。那个喊声,不是从远方,就是从河底发出,分明是那位小姐的声音啊。我不由得回答了一声‘我在这儿呢’。由于我回答的声音太大,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为自己的声音感到震惊。我吃惊地看了一下四周,什么人啦、狗啦、月亮啦,一切都看不见。这时我整个卷进这茫茫的黑夜之中,一心只想奔往唤我声音的那个地方。那位小姐的声音如怨如诉,穿透我的耳鼓,似乎在向我求助。于是我答应了一声‘我这就去’,便从桥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黑黝黝的河水。我总觉得唤我的声音似乎是从水下微弱地传出来的。我心想:‘不错呀,就在这水下啊。’我终于踩上了栏杆,注视着河水,下决心如果再唤我,我就跳下去。这时,那可怜的声音又不绝如缕地传了过来。我认定了‘就是这儿’,于是我先向上用力跃了一下,然后身体便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无留恋地落下去了。”
“最后还是跳下去啦?”主人眨着眼问道。
“真没想到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哩。”迷亭说着,抓了一下自己的鼻头。
“跳下去以后,我就晕晕乎乎,一段时间里,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了。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了。冷,倒是有点冷,可身上哪里也没沾湿,也没有呛水的感觉。心想:‘没有错呀,我是跳了下去的,太怪啦。’等我意识到肯定有问题,再往四周一看,好家伙!我自以为是跳进水里,其实我弄错了方向,跳到桥当中去啦。当时觉得遗憾极了。只是由于我弄错了前后的方向,结果没能去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寒月嘻嘻地笑着,一边照例把装饰在他胸前的丝绦当做累赘物,不断地摆弄着。
“哈哈……这太有意思啦。妙就妙在和我遇上的事儿像极啦。看来,这也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材料呢,如果把它用‘人的感应’这个题写成文章,肯定会震惊文坛的哩。还有,那个小姐的病,结果怎样了呢?”迷亭先生在寻根问底。
“两三天以前我去贺年,她在门里和女仆玩羽毛毽呢,想必已经痊愈啦。”
主人刚才似乎一直在沉思默想,这时,他突然开口说:“我也有。”表现出不肯落于人后的劲头。
“你也有?有什么呀?”在迷亭眼中,像主人这种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奇妙的遭遇的。
“我这也是去年年末的事儿。”
“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儿,这种巧合,真有趣呀。”说着,寒月笑了起来,在他那缺碴的门牙边缘上,黏着一小块空也饼。
“该不会是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吧?”迷亭起哄说。
“不,日子不同。好像是二十号左右。我妻子向我说:‘你不用给我买什么岁末的礼物啦,陪我去听一次摄津大掾的演唱吧。’我带她去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当我问她‘今天演什么节目’时,妻子找出报纸看了看说:‘今天的节目是《鳗谷》。’我说:‘我不爱听《鳗谷》,今天算了吧。’那天没有去。第二天妻子又把报纸拿来对我说:‘今天是《堀川》,这回总可以了吧。’我说:‘《崛川》是以听三弦为主的,一味地热闹,不够味,今天算啦。’妻子不满意地退下去了。到了第三天,妻子又来对我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我非常喜欢听摄津大掾的《三十三间堂》,你也许不喜欢,不过你为了让我听陪我去一次总还可以吧。’她和我展开了最后的谈判。我说:‘你那么想听,去也未尝不可。不过,据说这个曲子是他这次为告别艺坛登台献艺的最后几出拿手的曲子,听众肯定要爆满的,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是找不到座位的。到那种地方去,先要和“观剧茶屋”打交道,让他们给订个较好的座位,这才是正常的手续。不这样,脱离常规是不好的。对不起,今天别去啦。’我这么一说,妻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几乎要哭似地说:‘我是个女人,不懂得那一类麻烦的手续。不过,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按什么正常手续,照样去听了。虽说你是个当教师的,也用不着费这些事去听曲子嘛。你也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我只好让步说:‘那好,即使买不着票,咱们也去,吃完晚饭坐电车去好吧。’我妻子听后,马上来了兴头,说道:‘既然去,那么就非在四点钟前赶去不可,可不能那样磨磨蹭蹭呀。’我反问道:‘为什么非在四点钟前去不可呢?’于是她向我解释说:‘如果不那么早去占位置,就进不去了。’这是铃木家的君代告诉她的。我又叮问了一句:‘那么说,如果过了四点钟再去就不行了,是不是?’她回答说:‘是呀,过了四点,当然去不成了。’可是你们说怪不怪?从这时起,突然浑身打起颤来……”
“是师母吗?”寒月问道。
“哪里,我妻子可精神哩。那是我呀。我刚一感觉浑身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立刻就眼冒金花,动弹不得啦。”
“看来是急病呀?”迷亭给加了句注释。
“哎呀,事情可就麻烦喽,我妻子一年当中好不容易才提出这么一回要求,我是满心想使她如愿以偿的。平时我总是一味地斥责她,不答理她,又让她为家计犯难,又让她照管孩子,从来没有对她操持家务的辛劳给过任何酬劳。今天恰好有空余时间,而且囊中又幸有阿堵物——四五张一元纸币,带她去是满可以的。而且妻子想去,我也想带她去啊。不过,虽说非常想带她去,像这样浑身打战、眼冒金花,不用说坐不了电车,连门口穿鞋的地方我也走不到啊。我越是想‘啊,太对不住她’,就越感到浑身恶寒,两眼发黑。我想赶快请医生看看,服点药,大概在四点钟以前总可以好的吧。于是我和妻子商量,打发人去请甘木大夫,不巧他昨天值夜班,至今还没有回家。捎来的回话说:‘下午两点回来,一回来立刻去府上。’真糟糕!如果现在服下杏仁水,四点前肯定会好。可人在倒霉时,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这次我本想难得看到妻子的笑脸,自己也高兴高兴。不想这个打算要突然落空。我妻子流露出怨恨的神色,问道:‘真的就不能去了吗?’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前,我的病一定会好,你尽管放心,赶快洗洗脸或者换换衣服,等我吧。’我虽然嘴里这样说,内心里却感慨万分。恶寒越来越厉害,两眼也是越来越发黑。假如在四点钟以前,我的病没有痊愈,不能履行诺言,气量狭小的女人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弄到可怜可悲的地步如何是好?我想到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因此,现在就应向她说明‘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使她在发生万一时,不致毫无思想准备。我想这也许是我做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吧。于是我立即把她叫到书斋来。我问她说:‘你虽是个妇道人家,但总知道西方有这个谚语——在酒杯沾唇之前,说不定会出现什么差错的吧。’我妻子一听就发起火来啦。她气势汹汹地说:‘谁懂得那种蟹行文呀。你明知人家不懂英语,却故意用英语来戏弄我。那好,随你便,反正我是个不懂英语的。你那么喜欢英语,为什么你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呢?天下再也没有像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啦。’我原来的一番苦心就这样半途而废了。我要向你们声明,我说英语绝没有恶意,完全是出于爱妻的至情,如果像我妻子那样的理解,那我简直没脸见人了。而且,我早就因为恶寒和头晕,脑子有些昏昏然,加上急着想让她早些理解‘有为转变、生者必灭’之理,一下子忘了她不懂英语这件事儿,无意中使用了英语。想来,这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由于这个差错,使我的恶寒更加剧烈起来,两眼也更加发花。至于我的妻子呢,她按照我的吩咐,到洗澡间,脱掉上衣,化妆打扮,换好从衣橱里取出的衣服,摆出架势,仿佛告诉我随时可以出发。我这个急呀!我想甘木大夫如果能早点来该多好呀。我看了看表,已经三点钟。距四点钟只差一个小时。妻子拉开书斋的门,探进头说:‘咱们该走了吧。’夸耀自己的妻子,也许有点可笑。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感到妻子有这么漂亮。她那脱掉上衣,用肥皂洗了又洗的皮肤,在她那黑绉绸礼装的反衬下,更加显得洁白光亮。她的面庞由于肥皂的效用和希望去听摄津大掾的心理,使它有形无形地闪射出光辉。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去,以便满足她的希望。我吸了一支烟,决心和她一同去!这当儿甘木大夫来了,正合我的心愿。我把病情告诉了他,甘木大夫看完舌头,抬起手来诊脉,敲敲前胸,又摸摸后背,翻完眼皮,又摸头顶,然后想了好一会儿。我说:‘我总觉得有点危险。’甘木大夫不慌不忙地说:‘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妻子问:‘请问,稍微外出一下,大概也不碍事吧。’‘唔。’甘木大夫又寻思起来。然后说:‘只要你丈夫感觉上……’我马上说:‘我的感觉可不好哩。’‘总之,我先给你点药水,分几次服吧。’‘嗯。我总觉得我病得不轻哩。’‘哪里,用不着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有精神负担。’他说完就走了。这时已过了三点半钟。于是派女仆去取药。我妻子严厉地吩咐她跑着去跑着回来。回来时已是三点三刻,距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刚才本来还是好好的,可就是从三点三刻这时候起,突然想要呕吐了。妻子把药水倒在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起碗来想喝,胃里突然发出很大的噎嗝声,没办法只好放下。妻子催我说:‘还是赶快喝了吧。’如果我不赶快喝下,赶快出发,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我决意喝下去。于是将碗拿到唇边,这时,那嗝的声音又执拗地妨碍着我。我就这样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最后饭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啊,已经四点,再也不能磨蹭啦。于是我又拿起碗来。你们说怪不怪?我想所谓怪事,大概就是指这种事儿吧。四点的钟声一响,我恶心的毛病立刻停止,毫不费劲地就把药水喝下去了。然后,到了四点十分左右,我才真正懂得了甘木大夫的确不愧是个名医。后脊凉飕飕的感觉、两眼天旋地转的感觉,一下子烟消雾散了。我本来以为暂时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病痛,这时忽然而愈,我真高兴哟。”
“后来你和尊夫人一起去‘歌舞伎座’了吗?”迷亭做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问道。
“我倒是真想去,不过我妻子的意见是,过四点就买不到票了,所以没办法,只好不去喽。如果甘木大夫能早来一刻钟,那么我也会对得起妻子,妻子也会满意。可是,就由于这短短的一刻钟之差,真是遗憾极了。回想起来,现在还觉得真是玄极了呢。”
主人讲完,做出一种总算完成了自己义务的样子。也许他认为有了这段话,在迷亭与寒月两人面前可以保住了自己的体面吧。
寒月又露出他那缺了一块的门牙,笑着说:“这真是遗憾得很啊。”
迷亭故意装糊涂,自言自语似地说:“一个妻子有你这样一个亲切的丈夫可太幸福喽!”这时从纸拉门后边传来主人妻子故意咳嗽的声音。
我顺次恭听了这三个人讲的故事,既不感到可笑,也不感到可悲。我想人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硬要运动他们的嘴巴,把本来不可笑的事笑上一番,把本来没有多大意思的事,津津乐道一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本领了。我早就知道我的主人性格孤僻,十分任性。不过他平时不大爱说话,使我感到他似乎有些不易捉摸之处。正是这一点,甚至令我感到有点可怕。但是,听了他刚才讲的话,我突然有些瞧不起他了。他为什么不能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听这两个人的讲话呢。他为不服输,胡扯这些无聊透顶的故事,究竟有什么好处呢?难道爱比克泰德在他的《讲话录》中曾写过应该这样做的吗?总之,主人也好,寒月也好,迷亭也好,都是太平盛世的逸民,他们像藤上的丝瓜一般随风摇曳,似乎自以为超然物外,其实他们仍然未能忘怀尘世,而是充满俗情。竞争之念,争强斗胜之心,就连在他们平素的谈笑之中,也时有流露。他们再陷下去,就会和他们平素唾骂的俗物成为一丘之貉。这点,在我们猫儿看来,真是可怜得很。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言语动作不像一般的半瓶醋之辈,没有那种惹人讨厌的老一套,这点多少有些可取罢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这三个人的谈话不再感兴趣,我想还是去看看三毛姑娘吧。于是我来到教授二弦琴的女师傅的庭院门口。一看,虽然门松、注连绳都已撤除,新年已经过了十天,但明媚的春阳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上照耀着四海,使那不足十坪的庭院,比起元旦曙光笼罩的景象,显得更为生气盎然。廊子上只放着一个坐垫,人影全无,拉门紧关,女师傅大概是到澡堂洗澡去了。女师傅在不在家,当然无所谓,我放心不下的是三毛姑娘的身体是否好了些。四周静悄悄,不像有人在家的样子,我于是四脚带着泥土,爬到廊子上,往坐垫当中一躺,真是舒服极了。我困得迷迷糊糊,把三毛姑娘的事儿给忘了,不觉假寐起来。就在这时,拉门里突然传来了人声:
“你辛苦啦!已经做好了吧?”原来女师傅并没有出门。
然后女仆回答说:“是的,让您久等啦。我一到‘佛师店’,师傅说:‘刚好做出来。’”
“快给我看看。啊,做得蛮漂亮呀。这样三毛也可以升天界啦。这金漆不会脱落的吧?”
“嗯。我放心不下,问过他,他说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牌位还要耐用哩。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用行书写会更好看些,所以稍微把笔画改动了一下。”
“好,好,咱们赶快把它供在佛龛里,烧点香吧。”
我从坐垫上站起来,心想:“三毛姑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况不对呀!”这时传来教二弦琴女师傅敲磬和念经的声音:“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来念念经,给三毛祈求祈求冥福吧。”女师傅对女仆说。
这回又传来女佣人敲磬和念经的声音:“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突然感到一阵心跳,直挺挺地站在坐垫上,活像一只木雕的猫,眼珠也直了。
“真是太遗憾啦,最初只是稍微有点感冒呀。”女仆说。
“若是甘木大夫能给开点药,也许有救哩。”女师傅说。
“说起来,还是那位甘木大夫不好,他太不把三毛当回事啦。”女仆说。
“可不要说别人的坏话。寿命嘛,谁也难保。”女师傅说。
看来请甘木大夫给三毛姑娘看过病哩。
“说到底,我看是街口上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一味引诱她出去的缘故。”女师傅说。
“可不是,那个畜生是三毛的仇人啊。”女仆说。
我真想分辩一下,不过,此时正是需要我耐心听下去的时候,于是我聚精会神地听她们讲下去。她们的谈话断断续续:
“世上真是不遂人愿,像三毛这样标致的猫儿,偏偏早夭,那个丑八怪似的野猫,却偏偏结结实实地活着,胡乱闹腾……”女师傅说。
“您说得对呀。像三毛这样招人喜爱的猫儿,就是打着灯笼遍地去找,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呀……”女仆说。
她们不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个人”,看来,这女仆是把猫和人看成同一种族啦。怪不得这女仆的面孔和我们猫族长得非常相似呢。
“若是能够的话,倒是应该让那只野猫替咱三毛去死……”女师傅说。
“若是教师家那只野猫死了,那可真是天从人愿啦。”
如果我真是“天从人愿”了,那可有点糟糕。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还没有经历过,所以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不过前些日子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因为天气特冷,我钻到“消火桶”里取暖,厨娘阿三不知我在里边,就从上边把盖子盖上了。一想起那时被憋的痛苦,现在还有些后怕。按白猫姑娘的说法,那种憋闷再稍稍延长一会儿,就要死去。替三毛姑娘去死,我当然没有异议。不过,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了,那我可不想替任何人去死呀。
女师傅说:“虽说她是只猫,可我总算给她请了和尚来诵经,还给她起了个‘戒名’,这样,我心里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啦。”
“可不是么。她真是没白来人世一趟呀。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和尚念的经未免太短啦。”
“我也觉得念得太短了,我问和尚:‘您怎么这么快就念完啦?’月桂寺的和尚说:‘是啊,我专拣最管用的一段经文念了一下。不碍事的,她是个猫嘛,有了这一段经文,就满可以超升天界啦。’”
“唉哟,他倒真会说……不过,如果是那只野猫的话。”
我不止一次地声明,我没有名字,可这个女仆却张口闭口称我为“野猫”、“野猫”,真是个不像话的家伙。
“罪孽那样深重,不管给它念什么宝贵的经文,它也上不了西天。太太,您说对吧。”
此后,我不知又被她们叫了几百遍“野猫”。我再也不要听她们没完没了的谈话。当我从坐垫上溜下来,又从廊子跳下去的时候,我浑身的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一下子都竖立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二弦琴女师傅家那一带了。如今,恐怕这位女师傅本人,正在接受月桂寺和尚为她念的一段浮皮潦草的超度经文吧。
最近,我已失去了外出的勇气,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人世毫无意义,变成个不比主人差的懒猫了。别人说主人整天蜷伏在书斋里是因为失恋。现在想来,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我还没有捉过一只老鼠,有一个时期,厨娘阿三甚至提出要把我驱逐出去。但由于主人深知我不是一只凡猫,所以我仍旧得以悠悠荡荡,生活在这个家里。对于这点,我一方面感谢主人的恩德,同时又不能不对主人的俊眼识英才表示敬佩之意。阿三由于不能认识我的非凡之处,时时虐待我,我也并不为此生气。不久左甚五郎就会出来把我的肖像雕到楼门柱子上,日本的斯坦朗也会高兴地把我的肖像画在画布上,到那时,他们这些瞎眼汉就会为自己的不明智而羞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