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心理治疗中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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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年期的良性发展和病理性发展:一般理论

良性发展:复原力和积极预期

在理解情绪的性质和情绪发展的基础上,我想提出一个以情绪理论为基础的童年期良性和病理性心理发展的模型。在这个模型中,童年期和青春期出现的心理病理现象,无论其表现为情绪障碍还是行为障碍,都是由持续存在的负面情绪以及这些情绪在儿童心理世界中的复杂转化所致。

从这个角度来看,心理健康的特点是积极情绪和积极预期占主导地位,积极预期是与兴趣、兴奋、愉快、自豪和爱等情感有关的想法和幻想(或脚本、信仰)的扩展。在良性发展中,儿童的体验通常以充满兴趣的心境为情感基调,同时期待愉快和肯定的互动。在健康的状态下,儿童能表达一系列情绪(Emde,1991),并会更期待生活中的事件,将其视作有趣的事情或机遇,而不是焦虑或威胁。情绪健康还包括一定程度的乐观(参见Seligman, 1995),即儿童对他的未来抱有希望的感觉。在这些良性状况下,儿童的行为将主要由他对肯定的体验和积极情绪的预期及主动地寻求所引导,而不是从痛苦的情绪中寻求逃离或解脱。潘克赛普(2001)提出了一个有关童年期情绪健康的相似观点。他认为,“积极情绪系统就像吸引子一样占据了认知空间,不断壮大、培育、发展自己。负性情绪倾向于将认知活动局限在更狭窄和逼仄的通道中。”(p. 132)“我认为以下观点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基本情绪系统在发展过程中有可能像动力系统中的吸引子一样,当它们将各种不同的认知结构吸引到它们的影响范围之后,自身就得以发展壮大,变得更为复杂、更为精细。一个普遍的原则是,积极情绪影响的范围越广,这个孩子将来越有可能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快乐的社会成员。”(p. 143)。

良性发展还有第二个特点,这一特点也是决定性因素。心理健康的儿童能够了解情绪痛苦只是暂时的。他们通过自身的行为,或通过身边成年人的支持和帮助来改善处境,因此他们不需要一直焦虑、悲伤或者愤怒。以这种方式,儿童发展出一种能力,可以耐受负面情绪,并能够从童年期不可避免的失望和挫折中快速恢复,重新振作。这种能力就是情绪的复原力,或是霍顿和格威尔茨(Horton and Gewirtz,1988)所指的“心理免疫力”。情绪复原力是儿童在感到失望、情绪受到伤害之后,恢复一些对自己和他人的良好感觉以及一些积极预期的能力。在我看来,这项能力的发展是儿童心理健康的重要变量,也是我们治疗努力的核心目标。

在这种良性状况下,当儿童能够从挫折、失望中重新振作起来,那么成熟过程和亲社会发展就开始启动。儿童发展出一个分化更明显的事件评估系统,能够更良好地应对日常生活中可预期压力的适应性模式。耐受痛苦的能力更强的儿童将会和同龄人建立起更成功的人际关系(Gottman, Katz, and Hooven,1997),这样的儿童更愿意妥协,更能考虑他人的需求,对父母及教育者的社会化努力持更开放的态度。

与此相反,病理性发展的特点,是儿童在心智和行为中表现出与痛苦情感相关的、强化的、繁复的想法或行为倾向。这些儿童的心理世界中,痛苦情绪一直保持活跃的状态。他们的思想和想象力,都更多被与负性情绪和由愤怒、羞耻、焦虑和悲伤所主导的脚本或信念(特别是关于他自己的信念)的发展相关的态度或幻想所吸引。

在病理性发展中,儿童的情绪生活通常是急迫的、没有弹性的。格林(Greene,1998),也见克雷莫(Kramer,2005)成年人抑郁中的“停滞”特征。儿童的思想变得越来越警惕、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多地聚焦于预期和回避威胁,而不是寻找可能性,这通常会导致儿童兴趣范围受限,想象力的发展也受到阻碍。与痛苦情感相关的想法和预期被强化;与痛苦情绪相关的生理唤起一直保持或者更容易被激活;儿童的行为通常更为反抗或退缩。儿童不能耐受痛苦的情感或不能重新振作,通常表现为持续地、迫切地抗议和需求,或者表现为持续地回避和退缩。这些适应不良的应对痛苦情感的策略,几乎在所有情形下都将会导致儿童不能成功地完成社会化发展及建立同伴关系。

从这个角度来看,衡量童年期病理性发展的一个标准,就是负性情绪以及与这些负性情绪相关的想法和行为在多大程度上主宰了儿童的心理世界。在病理性情况下,对痛苦情感的体验,特别是羞耻感和愤怒,已经习惯化、泛化,越来越多地塑造着儿童情绪和行为、人格和性格以及亲子关系和同伴关系的发展。儿童无法“消除”这些痛苦情绪,这将导致童年期和青春期(也包括成年期)出现严重的情绪和行为问题,并因此一直影响着他对自己和他人的感受。

在健康的心理发展过程中,儿童学会越来越精确地调节他们的感受和他们对负性情感的表达。这一重要发展就是我们常常会讨论到的情感或情绪调节能力。情绪失调目前被认为是导致多种形式的儿童心理病态的一个重要因子,这些病态包括内化和外化障碍(Bradley,2000; Cole and Zahn-Waxler, 1992; Fonagy et al.,2002; Keenan,2000; Schore,1994; Tyson,1998)。我认为更根本的是,儿童学会的不仅仅是如何调节情绪,他们还了解到痛苦的感觉只是暂时的,因此是可以忍受的,而不是灾难性的,也不会永远存在。于是,儿童学会了耐受痛苦情绪。

再来看看儿童的羞耻感。在病理性发展过程中,羞耻感一直活跃在儿童的心理世界,持续存在,或易被唤起。儿童在意识或潜意识的自我评价中感到自卑或无价值时,预期失败或否定时,以及在准备接受他人目光检视时,会表现出羞耻感。羞耻以悲观或自卑感的形式盘踞在儿童的思想中,以回避或退缩的形式存在于儿童的行为中:回避潜在的甚或只是可能的失败或否定情境。持续存在的羞耻感还会增强孩子的妒忌感。比如,儿童会更频繁地说“我希望我能像……一样好”或“像……一样有魅力”。吉利根(Gilligan,2003)提出,根除羞耻感的需要(恢复自豪感和尊严)可能是暴力的诱因。

持续存在的愤怒情绪会表现为某种持续的抗议或争吵,在幻想层面或行动上时刻准备反抗或贬低,在态度上显得愤恨和轻蔑。长期的挫折、愤怒和情绪上的痛苦会让我们对他人及自己都怀有恶意的想法。一个总是愤怒的儿童可能开始变得满腹委屈,在内心“建起了一个壳”来防止冒犯别人,将世界分割成“全好的和全坏的”(Kernberg,1983)、“敌人和盟军”(Volkan, 1988),然后形成一种顽固的不公平和不公正之感。这些儿童可能会表现出更多的认知偏差,并伴随攻击性行为——警惕、对敌意的错误归因、对解决人际关系问题的攻击性策略给予积极评价(Dodge, Bates, and Petit, 1990)。

儿童的临床表现以及我们的治疗任务,则因为儿童的防御而变得复杂,儿童越来越忙于努力躲避或消除糟糕的感觉。痛苦的情感常常会被否认和指责所掩盖,儿童也会变得依赖于失调的减少痛苦的模式:提要求、回避、采用解离策略或优越及轻蔑的态度。

对良性和病理性心理发展的理解为儿童心理治疗提供了一个修订版的工作框架。我们在治疗的不同阶段都会朝着增加情绪恢复力和心理免疫力的方向努力,促进儿童和家庭朝着增强儿童的积极预期、减轻持续存在的负性情绪的致病影响的方向前进。这一良性发展会表现为儿童更能耐受痛苦情感,更少提出急迫的、僵化的要求,更少做出回避和退缩行为,建立起更成功的同伴关系,更自信、更愉快地投入生活。我认为在理解心理病理和正常心理发展的过程中,我们没有充分重视心理不成熟这个概念。有一个例外,是塞利格曼(Seligman,1995)的认知—行为研究项目,该项目基于“不成熟的心理”这一概念,研究如何预防处在危险中的孩子的抑郁。在最近一个有关西方心理学家和佛教僧侣之间对话的报告(Goleman,2003)中提到,破坏性的情绪(佛教中称之为“烦恼”)指的是一种情绪免疫系统。佛教僧侣解释说,发展出一种具备良好功能的情绪免疫系统是佛教中冥想练习的目标所在,这种情绪免疫系统让个体能够抵御烦恼,而烦恼就像生物病原体一样,是我们和他人互动时一直存在的东西。佛教的冥想练习就是一种特别的“解毒药”,解烦恼的毒。在西方儿童和家庭心理治疗中,我们对孩子的破坏性情绪也同样有解毒药——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