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童年期的正常发展和病理性发展
第1章 情绪和情绪的发展
情绪:基本原则
本章开篇,我会有选择性地回顾一些近期有关情绪本质的理论和研究,并且讨论在与儿童的临床工作中极为重要的几种情绪。我会简要阐述一些已得到普遍认可的原则,这些原则有助于我们对儿童正常和病理性心理发展的理解及治疗。
当然,在对人类情绪的研究和对一些特定情绪的理解方面,一直存在诸多争议和遗留问题。然而,近几十年来,情绪理论家之间开始达成某种共识。这种共识大多时候被认为是“功能主义者”的方法,强调情绪的适应性(而非破坏性)功能。该共识主张情绪是一个包含多种元素的心理过程,是“复杂的功能整体”(Fischer, Shaver, and Carnochan,1990),它负责组织思想和行为以服务于对我们的肉体生存和心理幸福感至关重要的目标或“关注点”(Frijda,2000;2007)。情绪使我们集中注意力、指引我们的思维和想象、唤醒记忆,并为行动做好准备。一个孩子不断重复出现的情绪体验——那些记忆、期待、反应倾向构成了他的性格和生活适应能力的基本结构,影响着他今后的思想和行为。
每种情绪(或者情绪丛)都包含某种对一些事件独有的评价或“认识”(Barrett and Campos,1987),某种独一无二的主观体验(我们的“感觉”),某种独特的生理活动模式,某种特有的表情、姿态、声音,以及某种独特的行为倾向或行为气质。与任何情绪相关的评价和主观体验都包含意识和非意识两个方面;行为倾向则可能表现为想法、态度、幻想等,而非只有外显行为。记住这些非常重要,特别是在我们需要考虑情绪对人的性格及人格的发展所造成的影响时。
情绪是由“关注”(Frijda,2007)所唤起的对自己和他人的信号——是“一个社会交流体系”(Izard,1991)。情绪的那些可以被观察、被表达(微笑或哭泣、愤怒或投降的姿势、厌恶的表情)的部分,演变为对他人发出的信号,总的目的是要激起他人的反应。积极情绪(比如婴儿的微笑)是安全的信号,有助于发起和保持社交活动。而情绪的意识或经验部分,即我们的感觉,是对我们自己发出的信号——这是我们进化而来的机制,让我们对危险和机遇做出迅速的评估和行动。“情绪敏感性体现了一个非常基本的一般评估过程……标记出与个体幸福感或认知、行为系统的关注点相关的事件。”(Frijda,1994, p. 113)所以情绪即沟通——告知他人或我们自己某件事是对的或错的。这种沟通功能是情绪本质上所固有的,情绪就是为了被觉察到而产生的信号。
每种情绪都跟某种特有的行为倾向或行为气质有关。比如兴趣会激发探索,愤怒会导致攻击,恐惧使人想逃跑,羞耻让人想躲起来。潘克赛普(Panksepp,1998)认为,人类的基本情绪源于本能行为系统,这些基本情绪是所有哺乳动物都具备的。行为气质是情绪诸多元素中最容易改变的一个,因此不同文化之间差异很大。一般的反应倾向(包括产生思维和幻想),可能在每种情绪中都会出现;然而一般的行为气质,“可通过文化学习而形成并改变”(Levenson,1994, p. 125)。
当代功能主义对情绪的理解包括了其他一些重要原则。诱发某种情绪反应的评估过程包括对自己应对潜力的评估(Fischer, Shaver, and Carnochan, 1990; Gross and Thompson,2007)。当我们考虑焦虑或恐惧体验时,这一原则可能尤为明显,但实则这一原则也适用于其他情绪,比如兴趣、悲伤、愤怒和羞耻。我们所体验到的情绪的性质和强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自己应对当前挑战的能力的评估,这是威胁(就像我们恐惧或焦虑的经历)还是机遇(就像我们感兴趣的经历)。也许对无助或无益(比如一个孩子的感觉是“对此我无能为力”)的意识或潜意识感觉(评估)会增强负性情绪体验。无益的感觉也许同样会减少积极情绪体验(或限制激发条件),比如兴趣、兴奋和愉悦。
我们所具备的常识倾向于将情绪看成频繁出现而又转瞬即逝的事件。这一看法部分正确,我们确实不会一直愤怒或高兴。但是伊扎德和阿克曼(Izard and Ackerman,2000)认为,“情绪持续而非偶尔影响着人格的功能”,并且“某些一定强度的情绪持续存在于意识中”。伊扎德和阿克曼将这一观点称为“持续影响原则”(p. 261)。低强度的情绪(尤其是兴趣和焦虑,也包括愤怒、悲伤或羞耻)构成了情感基调(Damasio,1994)或心境(Davidson, 1994)。这或许在外显行为中无法被观察到,但它仍然影响着我们的思想和想象力,影响着我们的倾向和思维。戴维森提出,“情绪的基本功能是调节和影响行为……心境的基本功能是调节和影响认知”(p. 51)。迪克斯(1991)写道,“即使微弱的情感也会导致观点或倾向的改变”(p. 5)。
在正常心理发展过程中,儿童情绪评估的能力与日俱增,行为倾向也越来越灵活多变。比如,儿童对让其愤怒的事有了更复杂的理解,并学会了不同的愤怒表达方式。伊扎德认为,“情绪迅速、自动化地动员认知系统”,建立起知觉、感觉和行为之间的纽带。伊扎德将这些纽带称为“情感—认知结构”(Izard,1991),汤姆金斯称之为“情景”“剧本”和价值(甚至更为复杂的形式,比如意识形态)(Demos,1995),路易斯和道格拉斯(Lewis and Douglas,1998)称之为“情绪演绎”,弗里达则更简单地称之为“信念”(Frijda,2007)。根据伊扎德的理论,情感—认知结构构成了“最普遍的心理结构类型……是心智和记忆的重要基石”。愉快的感觉与母亲的脸这一意象联结就构成了一种简单的情感—认知结构,一个孩子想象被安抚的情景或者在他感到愤怒时的幻想,则是更为复杂的结构或信念。
随着成熟过程及个体情绪的发展,情绪的表达和体验都会日益社会化并经历复杂的变化。社会化的影响包括文化规则和惯例(例如男孩不应该哭),改变着儿童情绪的表达方式,因此感受到的情绪可能不再像孩子在童年早期时一样必然导致可观察的反应。所有文化下的父母都关心孩子情绪表达的社会化问题,如何表达及何时表达情绪在不同文化中有相当大的差异。在所有文化中,儿童都会被教育并观察包括何时以何种方式表达情绪在内的一系列行为准则。例如,儿童会被教育要抑制或控制对愤怒和悲伤的表达,社会化的代言人(父母和老师)会越来越多地要求孩子成熟或有节制地表达情绪。如果儿童频繁地与父母的期望背道而驰,那么父母通常会寻求临床儿童心理学家的帮助,例如当儿童面对一些很小的挫折和失望就持续哭泣或大发脾气时(或是当儿童被期待表达情绪却无法表达时,特别是通常应该引起强烈情绪,儿童却没有情绪反应时,当然后者更为少见一些)。
路易斯和道格拉斯(1998)在动力系统理论的基础上阐述了情绪的发展。他们认为,儿童的情绪演绎功能就好像儿童“情绪图景”中的“吸引子”——儿童越来越频繁地反复回归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模式,并且变得难以改变。情绪体验以这种方式变成了儿童人格和性格中越来越稳定的因素。
正是因为情绪表达既包含不变的、能够被普遍识别的特征(例如典型的面部表情),同时又有相当大的个体和文化差异,费雪、谢弗和卡诺坎(Fischer, Shaver, and Carnochan,1990)指出,不同的情绪作为原型最容易被理解(也见Barrett & Campos,1987)。每种情绪原型包括“评价或欣赏、模式化的生理过程、行为倾向、主观感受、表情和工具行为”(p. 85)。我们能够将自己和他人的情绪体验识别为特定情绪丛中的一例,就是基于它与该情绪丛原型之间的相似性,尽管我们所识别的这些情绪并不总是或必定具备情绪原型的所有特征。每种情绪原型都有一个“脚本”结构,指定了典型的前因事件和反应。对于负性情绪,情绪脚本同样也包含自我控制或者应对策略。
根据费雪、谢弗和卡诺坎的分析,情绪发展中的“发展”指的是儿童发展出情绪“技能”——更分化的对情绪相关事件的评价和行为反应,即更灵活和更适应良好的情绪脚本。比如,儿童学会了以更分化的方式理解和评估(评价或欣赏)挫折、失望以及他们应对这些情绪的能力,那么,挫折或伤害就不会再激发儿童的愤怒和指责。这一关键的发展,包括儿童更多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情绪,也包括控制自己情绪反应的能力,萨尔尼(Saarni, 1997)称之为“情绪能力”,沙洛维和梅尔(Salovey and Mayer,1990;1997)则称之为“情绪智力”。
简要回顾一下:情绪是复杂的功能整体,由评价、主观体验、行为气质构成。每种情绪都有适应性的生物功能。情绪是对他人或自己发出的信号(被关注所唤起),从而迅速地组织思维和行动以便对具有生存价值的事件做出更有效的适应性反应。情绪使我们做好行动准备,情绪体验中所固有的行为倾向有可能变成外显行为,但也可能表现为想法、态度和幻想。情绪评价包括对一个人应对潜能的评价。情绪成熟则涉及发展出更为灵活和更具适应性的情绪脚本或信念——对事件更分化的评价,以及更为有效的情绪表达模式。在功能主义者看来,情感、认知和行为之间的区别是很模糊的:思想(特别是评价)影响感受,感受影响(组织和指导)想法和行动。
以上讨论到的情绪的所有方面都有助于我们理解童年正常和病理性的心理发展,也对我们帮助那些问题儿童及其家庭有重要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