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
让开,让开!车夫一路吆喝!
普希金[2]
一八三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耶稣升天大街上像往常一样,人群熙熙攘攘,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小公务员。请记住这一天这个时刻,因为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时刻发生了一件事情,由此引出了一连串与我的男女主人公有关的各种故事;我答应把他们的故事告诉后代,如果他们愿意读这些小说的话。是的,耶稣升天大街上走着一个年轻的小公务员,他从司里出来,被千篇一律的工作折磨得疲惫不堪,正幻想着获得嘉奖和吃上一顿可口的晚餐——这是所有公务员都心向往之的!他头戴一顶便帽,身穿一件镶旧海狸皮领子的蓝色棉大衣,由于帽檐拉得很低、衣领高高竖起,街上又很昏暗,他的脸部特征便很难看清。看样子,他并不急着回家,而想享受一下寒冷黄昏时的清新空气(在这黄昏时刻,玫瑰色的霞光正透过冬日的暮霭洒落在街道两旁的屋顶上),欣赏一下商店和食品店里琳琅满目的诱人的商品。有时,他怀着真正诗人般的激动心情抬起眼睛,这时往往会碰上某个女子的玫瑰色帽子,他便不知所措,频频向她表示歉意;那狡猾的玫瑰色帽子面露愠色,从帽檐底下瞪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似乎在等他再次道歉,可这完全是白费心思!年轻的小公务员完全是个木头人,哪里猜得到别人的心思!……但是,他更频繁地停住脚步,欣赏商店和食品店的橱窗,那里面闪耀着奇异的灯光,金碧辉煌。他全神贯注、羡慕不已地对各种商品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清醒过来,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他那百折不挠的倔强劲儿继续走他的路。最使他头痛的是马车夫,因此他最恨马车夫。“老爷,您上哪儿?您要车吗?要车,好,老爷!”这是对坦塔罗斯[3]的折磨,他对马车夫从心底里深恶痛绝。
下了耶稣升天桥,他正打算沿水渠往右拐,突然听到一阵叫喊声:“当心,让开!……”一匹枣红马径直朝他飞奔而来,马车夫身后闪过一颗白帽缨,飘过一件灰色大衣的领子。他刚抬起眼睛,一根白色车辕便朝他胸前撞来,奔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直扑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抓住车辕,可就在这一瞬间,奔马猛然一冲,把他摔倒在几步外的人行道上……周围发出一阵惊叫:“轧死人了,轧死人了,”车夫们拥上去追赶肇事者,但是那白帽缨只在他们眼前闪了一下,便扬长而去。
小公务员苏醒时并不感到哪儿疼,但是仍被吓得双膝发抖。他爬起来,靠在水渠栏杆上,竭力镇静下来。他心中极其痛苦,从此,他把对车夫的全部根深蒂固的仇恨都转移到枣红马和白帽缨身上。
此时,白帽缨和枣红马已驰过水渠岸边,拐向涅瓦大街,从涅瓦大街拐到商队街,又从那里上了西缅桥,接着又往右拐到方坦卡,停在一个玻璃门上挂着帘子、镶着锃亮铜饰的豪华大门口。
“啊,老爷,”肩膀宽阔、满脸火红色大胡子的马车夫说,“华西卡今天可露了一手啦!”
必须说明一点,马车夫们总喜欢把心爱的马称作华西卡,甚至不惜违背主人的意愿,这些老爷总喜欢给马取个响亮的名字,叫阿喀琉斯、赫克托耳[4]什么的……但是在车夫的心目中,好马既不是阿喀琉斯,也不是赫克托耳,而是华西卡。
军官下了车,拍拍直冒热气的大走马拱起的脖子,赞赏地对它笑笑,便进门登上闪亮的楼梯,至于路上撞倒小公务员的事,他早已丢到九霄云外了……现在,乘他脱去落满雪花的大衣走进书房的时候,我们便可以跟在他身后,描写一下他的外貌了。可惜,他的外貌并不讨人喜欢。他个子不高,肩膀很宽,从整体上说,很不匀称。他体格强壮,但不善于表达喜怒哀乐;对于骑兵来说,他的步态过于拘谨;他的姿态很不连贯,虽然常常表现出懒散和冷漠,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这种冷漠现在是一种时髦,是时代精神,如果两者不是同义词的话。可是,人的本性却常常冲破这冷冰冰的外壳,突然暴露出来。显然,他并不追随一般的时髦,而是抑制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这或许是由于怀疑,或许是由于自尊。他说话的声音有时浑厚,有时刺耳,这要看说话时的气氛。有时他想说得快活一些,开始时总是结结巴巴,他便突然用一个刻薄的笑话结束自己的话,以掩饰自己的慌乱,因此社交界一致认为,他的话既恶毒又危险……因为社交界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圈子里听到任何激烈的让人吃惊的言词,不能容忍任何暴露自己性格和意愿的言行:社交界需要的是法国式的轻松喜剧和俄国式的对别人意见的顺从。他的脸黝黑,不太端正,但脸部表情很丰富,或许拉瓦特[5]和他的追随者会对他感兴趣:他们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往昔岁月的深刻痕迹和未来的美妙征兆……人们只是说,他的笑容中,他奇异地闪烁的目光中隐藏着一种品性……
在描述完他的相貌后,我要告诉大家,他叫格里戈利·亚历山大罗维奇·彼乔林,亲人们就干脆按法国派头叫他乔治。此外,他已经二十三岁,他的双亲在萨拉托夫省、沃罗涅日省和卡卢加省拥有三千农奴,最后,为了稍稍安抚严厉的读者对他外表的微词,我还想再补充几句!对不起,我忘记了一点,如果不算他的妹妹,乔治是个独生儿子。他妹妹今年十六岁,长得很不错,照他妈妈的话说(爸爸已不在人世),她不愁嫁妆,加上上天的帮忙、姣好的脸蛋和出色的教养,在社会上她能够取得很高的地位。
格里戈利·亚历山大罗维奇一进书房便躺到一张宽大的安乐椅上。仆人进来禀报,说夫人作客赴宴去了,妹妹已经吃过……“我不想吃午饭,”他回答,“我吃过早饭了!……”接着进来一个十三岁光景、身穿红色哥萨克上衣的小厮,他目光闪烁、脸色白净,一眼看上去像个大骗子。他一句话也没说,只递上一张名帖。彼乔林漫不经心地把它放在桌上,问是谁送来的。
“今儿个有位年轻夫人和她丈夫来过,”费吉卡答道,“她吩咐把这张帖子交给达吉雅娜·彼得罗夫娜(这是彼乔林母亲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送到我这儿来?”
“我以为这反正都一样,少爷!……也许,您愿意看一下?”
“就是说,你很想知道上面写些什么啰。”
“是的,少爷,这两位从来没到过我们这儿。”
“我把你宠坏了,”彼乔林厉声说,“给我装烟斗去。”
但是这张名帖似乎有一种引人好奇的魅力……有好长时间乔治都不能下决心在宽敞的安乐椅上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把手伸到桌上……再说,房间里没有点蜡烛,只有壁炉淡红的火焰勉强照亮着,而吩咐仆人点灯,破坏壁炉的火光营造的迷人气氛,他又不愿意。但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起身拿起名帖,怀着不知期待什么的激动心情把它凑到壁炉的护栏边。名帖上用哥特体字母印着“斯杰潘·斯杰潘内奇·里戈夫斯科伊公爵夫妇”几个字。他顿时脸色发白,浑身颤栗了一下,双眼闪过一道亮光,名帖飘落到壁炉里。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分钟,一只手做着种种奇怪的手势,发出种种感叹——一会儿容光焕发,一会儿双眉紧蹙;末了,他停下脚步,抓起火钳,扑过去把名帖从火焰里夹了出来:唉!半张名帖已成了灰烬,另一半卷了起来,已经熏黑,勉强还能分辨出“斯杰潘·斯杰……”几个字。
彼乔林把残破的名帖放在桌上,又坐到安乐椅上去,双手掩住面孔——尽管我已完全猜透了他脸上所反映的心灵深处的活动,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的想法奉告诸位。他就这样坐了一刻钟。他突然听见一阵沙沙声,像是很轻的脚步声,衣裙的窸窣声或是书页的翻动声……虽然他不信鬼魂……可还是打了个寒噤。他迅速抬起头来,于是在昏暗中看见面前有一样仿佛飘浮在空中的白色东西……他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的思绪飞得太远了……即使不是飞离了世间,起码也是飞出了这个房间……
“是谁?”他问。
“我!”一个假装的女低音回答,随即发出一阵女性的清脆笑声。
“瓦莲卡[6]!看你多淘气。”
“你睡着了!……多开心啊!……”
“我真想睡一觉,这样可以安静点!……”
“这是耻辱!这就说明为什么我们在舞会上,在社交界都觉得那样无聊!……你们总是寻求安静……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那么请问,”乔治打着哈欠反驳道,“我们得了什么好处,必须让你们开心……”
“因为我们是女士。”
“祝贺你。可是,没有你们,我们并不感到寂寞……”
“我怎么知道!……那我们之间可以谈些什么?”
“时装,新闻……难道话题还少吗?谈谈你们心中的秘密吧……”
“什么秘密?我没有秘密……所有的年轻人都这么讨厌……”
“那是因为大部分年轻人不习惯于和妇女打交道。”
“那就让他们去熟悉熟悉呀——可他们连试都不想试一下!……”
乔治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脸带讥笑,向她鞠了一躬。
“瓦尔瓦拉·亚历山大罗夫娜,我发现,您正大踏步登上文明的殿堂。”
瓦莲卡满面通红,噘起粉红的嘴唇……她哥哥又若无其事地坐回安乐椅上。这时仆人进来点蜡烛,乘瓦莲卡正在生气,用纤细的小指头敲着玻璃窗的时候,我来向你们描绘一下我们所在的房间。这房间兼作书房和会客室,由一条走廊与房子的其余部分相连接;墙上糊着淡蓝色的法国墙纸……橡木门锃光发亮,装着时兴的把手,橡木窗框表明主人是一位正派人。窗幔是中国风味的。到了晚上,或者太阳照到玻璃窗上时,鲜红的窗帘就放下来,与房间的颜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它表明主人偏爱一种希奇古怪的装饰。正对窗子放着一张书桌,上面堆满图画、纸张、书籍、各种各样的墨水瓶和时兴的小玩艺儿;书桌一侧有一个高大的花架,上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似的爬满苍翠的常春藤,另一侧是一张安乐椅,这会儿乔治正坐在上面……书桌下铺着一张宽大的地毯,上面织着五彩的阿拉伯图案;此外还有一张波斯壁毯挂在窗子正对面的墙上,上面挂着几支手枪、两支土耳其火枪、几把契尔克斯马刀和短剑,这些都是到过巴尔干的同事送给他的礼物[7]……大理石壁炉上面放着三尊雪花石膏滑稽雕像,他们是帕格尼尼[8]、伊凡诺夫[9]和罗西尼[10]……其余几面墙壁上都没有任何装饰物;靠墙放着一圈宽大的沙发,上面套着大红毛料沙发套;惟一的一幅画十分引人注目,它挂在通向卧室的房门上方,上面画的是一个不知名的男子的面孔,出自一位不知名的俄国画家的手笔。这个人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才气,也没有人费心向他暗示一下这一点。这幅画是凭空想象的,深刻而阴郁,脸画得很真实,没有丝毫人为的夸张或歪曲;光线是从上面下来的,衣服画得很粗糙、暗淡、模糊不清——看来,画家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眼睛和笑容上……他的头比真实的人大,头发整齐地纷披在额头两边,额头很圆,明显地往前冲,结构上总有点不一般。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闪耀着一种可怕的光芒,人们从黑色假面具的眼孔里往外看的时候,往往闪耀着这样的光芒;那审视和责备的目光仿佛正从房间的所有角落里盯着您。他的笑容把两片薄薄的紧闭的嘴唇拉得长长的,与其说是在嘲笑,不如说是含着鄙视。乔治每朝这个头像看一次,就会发现一种新的表情。在他感到孤独、耽于幻想的时刻,它便成了他谈话的伙伴——而他就像拜伦的游击队员[11]把这幅画称为莱拉的画像。他常常兴奋地向同事展示这幅画,他们称赞这是一幅挺不错的画。
在我描写书房的时候,瓦莲卡已慢慢走到书桌跟前,接着走近哥哥,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在她天蓝色的眼睛里已看不到丝毫转瞬即逝的怒气的火星,可是她不知道该从哪儿恢复他们的谈话。那张残存的名帖落到了她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斯杰潘·斯杰……’噢,对了,今天里戈夫斯科伊公爵来过我们家!……我多么想见见维罗奇卡[12]!她已经出嫁——她多么善良……我昨天就听说他们从莫斯科来了!……谁把这张名帖给烧了……应该交给妈妈!”
“好像是我,”乔治回答,“我用它点烟了!……”
“好哇!我倒真希望让维罗奇卡知道……她一定很高兴!……这么说,少爷,您的心是反复无常的啰!……我要告诉她,我一定要告诉她!……不过,不!现在她恐怕无所谓了!……她已经嫁人了!……”
“在你这个年龄,你判断得很正确!……”哥哥回答她,接着打了个哈欠,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在我这个年龄!你当我还是个孩子!妈妈说,十七岁的女孩像二十五岁的男人一样懂事。”
“你听妈妈的话,做得很对。”
这句看来是赞扬的话,却使人感到是在嘲笑,就这样,他们和谐的气氛又被破坏了,两个人又无话可说……小厮进来递上一张纸条:邀请出席Р男爵家的舞会。
“真无聊!”乔治嚷了一声。“还一定得去。”
“涅古罗娃小姐[13]也会去的……”瓦莲卡用讽刺的语调说。“她昨天还问起你呢!……她那双眼睛多么美!真迷人!……”
“像焦炭,在炼铁炉里炼过的……”
“不过你得承认,那双眼睛确实很美!”
“称赞一个人的眼睛就等于说其余的部分都不行。”
“你讥笑好了!……可你对她并非无动于衷……”
“就算是这样吧。”
“这一点我也要告诉维罗奇卡!……”
“你刚刚不是还说过,我怎么样,她已经无所谓了!……”
“请您相信,我还是说俄语的好——我可不是修女。”[14]
“啊!绝对不是!差远了……”
她满脸通红走了……
不过,我得预先告诉您,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是个不愉快的日子……平时,他们是很友爱的,尤其是乔治,他总以一种最深情的兄长之爱来爱自己的妹妹。
刚才妹妹提到了涅古罗娃小姐(以后我们将一直这样称呼她),这使彼乔林沉思起来。一个突然出现的主意占了上风,他挪近墨水瓶,抽出一张信笺,写了起来。他写着写着,脸上不时露出得意的微笑,眼睛炯炯有神——总而言之,他心情十分愉快,像一个想出了什么绝妙主意的人。写完,他把信纸装进信封,写上:“仁爱的丽莎维塔·里沃夫娜[15]·涅古罗娃女士亲收”,接着唤来费吉卡,吩咐他把信送到市邮局去——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小墨丘利[16]对主人的巨大信赖受宠若惊,箭一般奔去干这差事。彼乔林则吩咐套马,半小时以后乘着雪橇到剧院去了。可这次出门他没有再轧死一个小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