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旅行
有人说,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可惜世事纷繁而精力有限,要常年实地远足只能是奢望。所幸作为地理爱好者,我熟悉地图上的各种标识,就像我的眼睛之于手掌,我醉心于长时间地盯着地图,或者索性闭上双眼,在脑海里描摹出地图的模样,持续一场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神游,探寻其后潜藏的奥秘。
色彩的图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形图。我一直以为,地形图不仅是地理学的入门,也是我们打开这个缤纷世界的一把钥匙。自小学二年级起,我便与那些花花绿绿的色块和纵横交错的形状交融一体,某种意义上,它们成了我身体里的某个符号,我常常对着摊开的地形图,像一个信心满满的将军指挥着他的士兵,谋划着即将打赢的又一场胜仗。可以说,没有哪门学科能像地理学给我带来更大的愉悦,只要对着地图,我就会熟练地穿越时空的罅隙,腾挪跃动,自由飞翔,将种种不快烦恼抛在了身后。
我站在一小块深绿色之上。绿色代表着低海拔,200米以下是深绿,200米至500米是浅绿。此时,我身在中国正东部,长江三角洲。这是一块富饶的土地,有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也是中国地势的第三级阶梯。接下来,我将由东往西,去做绿、黄、棕、褐、紫等色彩不断变幻的游戏,也将平原、丘陵、盆地、高原、山地等地貌不断地更换。
我决定不按直线,如北纬30度走,稍打破常规,折向西南。平坦的地势渐渐消失了,眼前有山峦起伏,穿插着各种平地缓谷。这里是中国三大平原的终点,通称江南丘陵,横亘在长江以南的一大片土地上。它的颜色也不时由浅绿变成浅黄,即海拔500米至1000米,不少山峰要用深黄色标注,海拔已超过1000米,但还没到达2000米。江南丘陵是五大地形之一丘陵的代表,但它的名气就像丘陵一样不那么响亮。我腾挪在江西、湖南的腹地上,在庐山、井冈山、衡山之间任意切换,满面扑来的是清凉的山风和连绵的翠竹,还有偶尔飘过的茶香和辣椒香。
过雪峰山,我进入中国地势的第二级阶梯。这里颜色以深黄为主,但我瞥过就像一个人由西南朝向东北,躺倒在一面坡上的云贵高原,方向又折向西北,寻找传说中的天府之国。
天府之国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四川盆地。在广袤的中西部有它的存在,近乎一个奇迹。这块浅绿色的圆形盆地,可以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里地势平缓,环境宜人,自有文明起,就一直是西部重镇,巴蜀之间的各种演义,除了金戈铁马和风云际会,更多的还是酒楼茶肆和滚滚红尘。
告别四川盆地,我径直北上,穿越汉水谷地、关中平原,到达陕北高原。
不得不说我步履太匆匆,无法逐一停留。之所以穿越陕西地形的中南部,而把脚步留在陕北,是因为这里更具代表性。
陕北高原是黄土高原的重要组成部分。黄土高原是世界上最具特色的高原之一,沟壑纵横,土塬广布,地表覆盖着厚达几十米的松软黄土。站在陕北苍茫的大地上,我仿佛听见来自内蒙古高原的北风,年复一年地默默搬运、堆积着黄土;又仿佛听见头扎白毛巾的老乡,远远地唱着苍凉的信天游;还仿若听见铿锵的安塞腰鼓,精壮的汉子们手执鼓槌,鲜艳的红丝带来回飘舞,给萧瑟的大地增添了生动的色彩。
离开陕北高原,我向西向南,准备迎接最壮观、最瑰丽的风景。
我踏上了中国地势的第一级台阶,青藏高原。这里有着世界上最伟岸的高原,也有着地球上最雄峻的山脉。地图上的黄色不见了,代之以浅棕、深棕、褐色、紫色,每变换一种颜色,海拔上升1000米。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有的地方居然用白色标注,哦,终年积雪的雪线!凡间的色彩已不能说明高原的挺拔,那是接近天穹的地方。
沿着青藏高原一路狂奔,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草甸碎石,就是怎么也走不出的山脉。当然,还有永远湛蓝的天空,白云像大团的棉花糖浮在上面,让你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跑累了,慢慢走动,身边突然掠过成群的野驴、野马、藏羚羊,又倏尔不见。于是我停下来,看着辽阔的原野,方明白这地方除了你,只有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
我像一个朝圣者艰难地跋涉着。依次穿越汉民族的万山之祖昆仑山和藏民族的各座神山——阿尼玛卿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冈底斯山,脚下也越来越高,最后到达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
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对着地图上8844米的珠穆朗玛峰,我知道,现实世界里,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攀上这座最高的山峰,但在想象的空间里,此刻我正如高山兀鹫,自由翱翔在世界之巅,俯瞰所能见到的一切。我看到十多座超过8000米的高峰一路排列,它们就像不发一言的巨人,矗立在冰清玉洁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就此凝固,唯有离太阳最近的阳光照耀着这片永恒之域。
或许是其境过清,不宜久居,我向北轻轻一跃,飞越了整个青藏高原,进入新疆境内。
这片占全国陆地六分之一的广袤国土,地形概言之,就是三山夹两盆。此时,我正在昆仑山下,即将踏进塔里木盆地的主体——塔克拉玛干沙漠。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们留下无数关于沙漠的诗篇,如著名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等,但背景多是发生在阳关、玉门关以西,至多北疆一带,提及塔克拉玛干的很少。这片维吾尔语中的“死亡之海”,实在是太浩瀚,也太令人生畏了,连军队都少有接触,只有结成驼队的商人,在沙漠里踩下长长的孤独脚印。
我不知道有多少商旅葬身于这片大漠中。毕竟不是名人,不可能载入史籍,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运气好的,还可能发现残骸,更多的就掩埋在沙海深处,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即使到了今日,有了贯通的公路,司机们也决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深知,哪怕有半点儿差池,也将面临不可挽回的命运。
所以我在这片死亡之海略作停留,随即翻越天山,来到遥望阿尔泰山的准噶尔盆地。
中国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既有莽莽高山,也有浅洼低地,准噶尔盆地的最低点艾丁湖,低于海平面154米,其周围的一圈陆地,也不得不标注为低于海平面的军绿色。在这片人称中国死海的地方,我定定地站住了。
惠风和畅,浅草依依,三三两两的飞鸟掠过湖面,又停在不远处的芦苇之上。远山连绵,牛羊聚集,这田园牧歌般的风光,让我忘记了不是身处中原,却在遥远的北疆。那么,就让这里成为此行的终点站吧,我将找个幽静处躺下,轻轻逍遥走一段宁静时光。
江河的交响
山川地形从来密不可分。走完漫长而复杂的地形图,接下来走水系图。
我又站在青藏高原之上,“中华水塔”三江源的腹地。水往低处流,我的方向也由西向东。凛冽的朔风再次在耳边肆虐,不过我并不感到寒冷,探索未知的兴奋萦绕全身,我将顺流而下,见证文明的源流走过的足迹。
我向东方射出三支箭,箭头落在很远的地方。我的使命是尽快驶过各种险滩潜流,找回射出去的三支箭。
我沿着巴颜喀拉山北麓,开始寻找第一支箭。我看见一条平缓的小溪,于是登上独木舟,划开桨舵,向下游漂去。
原来这就是黄河的源头。河水涓细而清澈,就像温婉的抒情小诗。我惬意地漂过青海,漂过甘肃,漂过遇到的第一座大城市兰州,河水慢慢变黄,风景渐渐热闹,与无数羊皮筏子铁皮轮船擦肩而过后,很快来到“几”字一撇一折的交界处。
河道在这里变宽了。灌溉水渠密如蛛网,绿油油的庄稼长满岸边,阡陌纵横,林木葱茏,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就连离黄河稍远的沙丘,也因水的浸润变得生动起来,“天下黄河富宁夏”果然名不虚传。清风宜人,天空澄清,一路直到内蒙古的河套平原,两岸都是一派丰足祥和的景象,让人和那个喜怒无常的黄河竟对不上号来。
然而好景不长。入晋陕后,河道含沙量明显增大,两岸如斧凿刀劈,观之骇然,不时袭来一阵暴雨,我的独木舟也随泥浆翻滚而举步维艰,俄尔河水猛涨又疾进如飞,就这样晕晕乎乎跌下壶口瀑布,眼前骤然变宽又猛地收窄,再拐过一道弯,水流再次平缓起来,原来已到了下游。
这里水浅草长,沙滩裸露,两岸人烟辐辏,不时有大桥贯穿头顶,各种车辆呼啸而过,遗憾的是河面虽宽却少有行船。再往前,分明看出有两道大坝紧紧地锁住整个河道,而我正越走越高,远高于两侧漠漠广野,“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明白,郑州以下几百公里,黄河成了一条横亘头顶的悬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实在是太累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只有在入海口三角洲,她才长吐出一口气,回望一路的艰难与曲折。站在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上,我捡到的却是一根锈迹斑斑的青铜箭头。
寻找第二支箭要顺利许多。我从唐古拉山口的格拉丹冬出发,经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穿三峡,过荆江、皖江,最后进入江阔水深的扬子江。我见到了高耸入云的雪山,见到壁立千仞的峡谷,见到了水流湍急的暗滩,见到了波光万顷的湖泊。我闻到了鸟语花香,听到了虎啸猿啼,见多了巨闸大坝,习惯了一日千里。我的渡舟也从独木舟慢慢变成帆船、机动船,直到换成万吨巨轮。在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吴淞口长江入海处,我捡回了一支古老而年轻的箭。
寻找第三支箭则有着更多的传奇色彩。我同样从青海出发,不过不再往东,而是往南。这里波涛汹涌,跌宕起伏,两岸高山深峡,林木参天,越向南,水流越急而山愈高深,隐约有瘴气弥漫,加之多经民族地区,便添了几分异域色彩。更令人称叹的是,短短几十公里内,并行着三条向南的大河:澜沧江、怒江、金沙江,不远处还有雅鲁藏布江,它们被巨大的横断山脉分隔,闪着蛇形之舞,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萦回。面对“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种种奇观,我既流连于迥异中土的风光,又感慨于民生发展的艰难,我见到了闻名遐迩的澜沧江边蝴蝶会的壮观奇异,也见到了当地村民依然用铁索过江的惊心动魄,还见到了生态虽美却很脆弱,资源虽丰却远未开发利用……正当浮想联翩之际,突然发现,到头了,前面已是国境线,我无法捡回射出去的第三支箭。
但我并不沮丧。告别几条南流出境的国际河流,我回到东方,开始另一趟纵贯之旅。
我从大运河的终点杭州出发。依次穿过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在沃野千里的中国东部扬帆远航。一路向北,心情变得沉重。我看到南方的运河水量依然丰沛,苏北运河作为黄金水道,樯桅林立,交通繁忙,但一过了山东,运河便渐渐成了历史名词,唯有干涸的河道无言向天。我也看到黄淮海三条大河劬劳的身影,为了子孙后代的繁衍生息,她们耗尽了所有乳汁,将名字镌刻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自己却形销骨立,风尘满面。黄河自不必说,淮河事实上成了长江的支流,拥有五大水系的海河大部分河道变成季节河,缺水,成为北方河流最真实的写照。
继续北上。瞥过另一条缺水的辽河,向着遥远的黑龙江进发。
我终于见到了这条黑色的巨龙。它是如此安详,蜿蜒在中国北方的林海雪原之间。这是一条上下游两头在外的大河,中游也作为界河存在。但站在黑龙江畔,政治色彩退隐了,我更多感到一种时间的苍凉。白桦如画,松涛无声,多少世纪以来,黑龙江就这样静穆地流着,人类的痕迹在它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此时,我想起了苇岸的那篇《美丽的嘉荫》,不需要华丽的语言,那些朴实而发自肺腑的表达,才是对这条大河真正的敬意。
我又想起西北的几条河流。塔里木河,中国最大的内流河,以及那些“活着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的胡杨林;还有弱水,同样来自沙漠里的河流,几千年来从未断流,用“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故事激励着一个民族,它们属于这个星球上的珍珠,不惧风沙掩埋、尘土遮蔽,始终闪着璀璨的光芒。
季节的叠韵
当北国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时候,南疆早已是瓜果飘香了。同样的时令,在不同的地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这就是气候图带来的神奇。
不算南海诸岛,中国南北跨度也长达4000多公里。由于气温降水变化极大,不同的数据组合有着复杂的气候图。为简单概述,我将由南向北,依次跨越五个温度带,热带、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完成一次春天的“北伐”。
三月初的一个日子,我从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出发了。这里与海南岛隔着窄窄的琼州海峡,能够感到的是同样炙热的热带气息。海清沙白,天高云淡,甘蔗林、芒果林枝繁叶茂,高大的椰子树缓缓摇着并不凉快的风,庄稼地里,水稻已泛出了金黄色,有的沉沉地弯下了身子,友好地向行人致意。
稍向东北,我来到花城广州,开始漫长的亚热带之旅。必须在这里向这颗珠江明珠,包括整个珠江流域表示歉意。上一章节,我走过中国七大河流中的六条,唯独漏了珠江,为的正是将它作为起点,开始新的征程。这条长度只有黄河一半,水量却有黄河七倍的大河,滋养了整个南国,也给我们展示了一幅无比绚丽的春之长卷。
我看到各式各样的鲜花繁树。“海花蛮草延冬有,行处无家不满园”,三角梅、紫荆花、禾雀花、木棉树……不必说岭南特有的花种,不少内地尚未绽开花蕾的寻常花木,这里也早已争奇斗妍了,桃花、樱花、杜鹃、玉兰……让你忘记了季节的分野,却置身于一个终年常青的百花园。
除了花还有果。不必列举眼花缭乱的各种水果,我想起了东坡的那首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是的,此时此刻,你最能理解诗人那颗饱经磨难的心了,还有什么比这快乐逍遥图更让人留恋呢?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且留在这凡间好了。
过南岭,我进入两湖境内。自古道“湖广熟,天下足”,丰饶的两湖平原蕴藏着天下粮仓。三月中下旬的天气依然寒冷,除了岭南,中国大部分地区依旧被严冬笼罩,北到江汉,南极潇湘,大地还只披上一层浅浅的绿装,当然有些温润的地方,辛勤的农人们已犁开水田,开始他们新一年的耕耘,毕竟时令已来到春分。广阔的湖面水塘上,我看到更多他们的身影,养殖鱼苗,种植莲藕,播种春天,收获希望。
三月底,我到达江淮平原,我的家乡。冬小麦早已返青,绿油油地长得正旺,农人们抓紧时间开垄灌水,查看墒情,保证一年两熟的收成。风吹在脸上还有些生冷,但周围已是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了。桃红柳绿,莺啼燕语,油菜花组成了金色的海洋,这是最美的季节,也是最短的季节,错过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机,见不到“维扬柳色冠天下”的盛景,就只能等到下一年了。
穿越中国南北地理的分界线淮河,四月初,我进入华北平原。这里属于暖温带,春天的脚步显得更迟缓一些。中原大地乍暖还寒,燕山脚下,大海之滨,黄河两岸,太行山麓,到处是一片莽苍苍的原野,冬小麦还没完全从沉睡中醒来,在风中耷拉着身子,杨树榆树槐树还光秃着枝丫,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有几分“平林漠漠烟如织”的苍茫。
但生命远比我们想象的精彩。时至清明,只需一场雨水的滋润,大地便一下鲜活了。你看,桃花梨花杏花竞相怒放,红的粉的白的茵茵连天,让褐黄色的原野露出了勃勃生机,走在某条安静的小道上,顿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怡然,就连山凹深处的某个小村,也因路边的一棵野苹果树,或是一棵老枣树绽开了新芽让人无限遐想;烟雨朦胧处,让人以为不是到了某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桃花源,就是到了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江南了。
继续北上。跨越长城,过山海关,到达更加广袤的北方,也更加广阔的中温带。四月中旬,这里还是一片岑寂,不论是东北的黑土地,还是内蒙古的大草原,厚重代替了浅薄,沉静代替了喧哗,目之所见,尽是与冰碛或残雪抗争过的高地。黑土地永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一马平川,起伏的地表寓示着它有一颗桀骜不驯的灵魂,地下数米即埋藏着永久的冻土,徐徐而来的春风,只能融化那些浮浅的感官,它会报以微微一笑,而融化内心深处的坚冰,还需等待一场骄阳。
于是,我看到从长白山脉到松辽平原依然挺着坚硬的胸膛,裸露的胛骨闪着黝亮的精光,一些湖泽甚至结着白色的厚冰。只有零星的野花野果扮着彩妆,向人们诠释不一般的美丽。大草原同样一片萧瑟,旧草枯黄,新草未长,悠长的蒙古长调缓缓响起,久久呼唤又一季的春生。
我向大兴安岭深处走去,到达祖国的最北方——漠河。这是中国的寒温带,在这里,你会感慨时光如此缓慢,仿佛还停留在过年的氛围里。这里也的确有着过年的热闹,皑皑白雪,巍巍山岭,是滑雪爱好者们的天堂,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朝圣心中永远的北极村。也只有在这里,我才体会到莫扎特那首《渴望春天》的无限深情:
“来吧,亲爱的五月,给树林穿上绿衣,让我们在小河旁,看紫罗兰开放……”
春天,没有句号。
风物的蕃盛
泱泱中华,地大物博,辽阔的国土蕴藏着丰富的资源。闭上眼,脑海里飞速翻转着一幅矿产图,主角们闪动轻盈的身子,万花筒般镶满我目不暇接的视线。
我待在东北大地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迟迟不愿离开。时间蹚开了一条河,仿佛回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看到无数高大的钻井架在荒原上崛起,黑色的液体喷薄而出,其耀眼的光柱甚至盖住了太阳的光芒。在它身后,一个落后的农业国从此挺直了时代的脊梁。
那是石油。我一直对共和国的工业象征之一——大庆油田—充满敬意,我像一只归巢的鸟儿,在这座石油城上空久久逡巡,寻找灵魂深处的家园。我的眼帘慢慢放大,在我面前展开了一组群像,它们是胜利油田、华北油田、中原油田、延长油田、玉门油田、克拉玛依油田……从东北到华北再到西北,我看见王进喜们露出憨笑,唱着《石油工人之歌》,用黑色的结晶,扎出长长的红飘带,横亘在中国北部那些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架上。
向南,来到另一座身姿挺拔的城市,鞍山。这是一座钢铁城,是共和国工业的另一象征,同样,在它身后也站着一组群像,我仿佛看到了宝钢、首钢、包钢、武钢、马钢等几十座钢铁城巍峨的身影,它们共同撑起了东方巨人的骨架,使其昂首行进于世界民族之林。
还有煤炭。从工业的血液到工业的粮食,我像一个饥渴的人扑在面包上,无限兴奋地想刨根问底,探究这些影响了我一生的主角背后的故事。不再列举它们的名字,我在山西、内蒙古、陕西的土地上尽情遨游,上山入地,掘井挖坑,小心虔诚地对待每一块采到的宝贝。
忽然我身轻如燕,越飞越高,我俯瞰大地,看到了一幅壮观的泼墨山水,那些小时候留下的期盼熠熠闪光,等待我一一去验证好奇。
我振羽高飞,眼前拂过各种高架、平台、烟囱、厂房、深坑、堆场,每一处地方都有着巨大的磁力,牢牢吸附着我的眼神,用散点透视,勾勒出心中的国家宝藏。它们是内蒙古白云鄂博的稀土、甘肃金昌的镍、江西德兴的铜、云南个旧的锡、贵州铜仁的汞、湖南冷水江的锑……我知道,它们有的风采可能已不如从前,但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伴我走过年少青春,也必将伴我走过将来岁月。
画风一转,那些坚硬冰凉的金属从眼中消失,代之以酥软可人的物产,眼里出现一幅地图上已无法详细表述的物产图。
不得不说上苍对这片土地眷爱有加。几乎各地都有自己的特产,吃穿用度,无所不包。从小就知道东北三宝,人参貂皮鹿茸,后来知道有宁夏五宝,红黄蓝白黑,再后来西藏的藏红花、冬虫夏草等名气越来越响,至于什么山东苹果山西老醋、河北小枣天津麻花、江浙丝绸福建茶叶等等,都可以说是常识,人们每到一处,都会购买品尝当地特产,有时顺带捎之,有时慕名而至,在旅行的同时体味悠闲的乐趣,这就是中国人的幸福观。
但这不是我叙述的重点。据说,长白山的野参采挖濒临失传,天山雪莲已列入禁采范围,但为了生存,仍有不少人从事着艰难而危险的行当,只为获得那些传说中的美味。
譬如燕窝。在川西深山的某个村寨,村民每年都要翻越悬崖峭壁,穿越原始森林,避开沼泽陷阱和有毒花草,到达濒临深谷的燕窝洞。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采燕窝更不是件轻松的事。爬过窄小的洞口,洞内不见阳光,寒彻入骨,但采燕人顾不了这些,他用手电仔细搜寻,将身体紧贴高处的岩壁,小心地用钢钩将发现的目标取下来,脚下是湍急的暗流,稍有不慎,不仅前功尽弃,更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收获也不丰厚,一趟下来能发现两三个就不错了,而这还是最普通的土燕窝,跟名贵的上品官燕不可同日而语。
我可以想象他们生存的艰辛。来回八九个小时,落差两三千米,翻越若干高山险谷,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我们眼里美丽神奇的发现之旅,在他们的世界里却一点也不浪漫。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大山深处的其他地方。在滇西山区,有采蜜人专门采摘挂在几十米高悬崖上的岩蜂蜜,他们身挎竹篮,头顶简单的防罩帽,攀上一根望不到顶的藤梯,那藤梯不停晃荡,似乎随时会掉下来,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顷刻间,采蜜人来到某个高处,徒手掰下蜂窝,又飞快地顺着藤梯变换不同位置,不一会儿,满载而归回到地面。
这些惊险刺激的场面,在日复一日的考量中,相信早已失去了最初的那种潇洒,却成为不得不重复的挑战,成为生活无奈地继续。这样的重复,当然不全是危险刺激,也有着看似简单的默默坚持。
我来到了南海之滨,面向广阔的蔚蓝色海疆。我看到晒盐人手执木耙,脚穿胶鞋,在盐田里来回奔波,将平滑如镜的盐水反复抹匀,为的是容易结晶成盐。在南方太阳的炙烤和热风的吹拂下,晒盐人被熏得黝黑精瘦但收入微薄,不得不靠其他活计补贴家用,而他的一番话却让人动容:“盐是历史,说来说去我们在保护历史。”
是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我们有理由为脚下的这片土地感到自豪,我走过的看过的,既是地理线路,更是历史积淀,是文化的符号和象征,是文明的传承和发扬。
时空的错落
政区图、人口图、民族图、旅游图、土地利用图、作物分布图、城市建设图……太多的地图等待我去揣证发现,它们不停地交叉重叠,最后在我眼里简化为一幅——交通图。
幸甚,我们处于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快捷的交通方式让这个世界变小,不仅可以地图上神游,更可以实现许多以前不敢想象的梦想。由于变化太快,交通图也成为更新最为频繁,又总是显得滞后的地图。
公路、铁路、航空、水运,我不停变幻着这样的大交通图,用不同的排列组合描摹出不同的精彩。
飞机自不必说,从上海到乌鲁木齐不过五六个小时,高铁时代的降临,进一步接近了彼此距离,还是从长三角出发,东北至哈尔滨、西南至昆明也就十来个小时,倘若有闲暇,或是想看风景,亦可坐高铁一路经西安兰州,再赴乌鲁木齐,尽览大西北的山川秀色。若是不想长途跋涉,则可以选择清新文艺之旅,像什么“早上武汉登黄鹤楼、中午南京吃盐水鸭、下午杭州品龙井茶”等等,在朝发夕至之余,大可享用美食,观赏风光,至于所谓中国最美高铁,更是随着路网的拓展延伸不断推陈出新,让你感慨中国之大、景色之美,远远超乎想象,你越来越觉得一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穿越层层叠叠的锦绣山河,仿若乘上飞翔的翅膀,穿越的是一条亦真亦幻的时光隧道,世界变小了,自己更变小了,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
于是,我们又回到事物的本体,即旅行的目的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在公路、铁路、航空的随意组合里,在自由行自驾游的日益普及里,我们手绘着各种全新地图,赋予其不同的个性化概念,许多界限被模糊、传统被颠覆,当我们在无人区尝试穿越,在野山岭进行徒步,在额济纳数着星星,在桃花岛听着海浪,我们内心的星空和浪涛又是怎样的浩瀚无垠或波澜壮阔?
人生不过是行走的影子。我们一辈子都在路上,探寻存在的终极意义。毕淑敏曾列举过旅游的33个理由,条分缕析,但不免琐碎,倒是她的另一段话更能引起我的共鸣——
“你必得一个人和日月星辰对话,和江河湖海晤谈,和每一棵树握手,和每一株草耳鬓厮磨,你才会顿悟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时间之贵、死亡之近。”
旅行的目的,是让我们从庸碌的日常生活中摆脱出来,从泛滥的人海中暂时抽身出来,去亲近天地山川、日月精华,从那些缄默无言的辽阔世界里体味真理,汲取力量,学会孤独。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旅行的本质,是让我抽离于这个过于拥挤也过于现实的空间,到达某种时间的旷阔和精神的悬浮。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理想的精神悬浮,恰如李白写过的这首绝句,沉默地、安静地,与心中的某个高处作着对话,这种沟通始终不离不近,慢慢地让我忘记自身,消融于一片夐远而清亮的空寂。
旅行可以让我获得这种状态,获得精神的放逐流浪。“旅行必须流浪式,否则便不成其为旅行。一个好的旅行家决不知道他往那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诚如林语堂所言,我们只是大地上流浪的尘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忘记沾染的各种羁绊,回归本来的面貌,自由漂泊于天地万物之间。
于这种意义上,我像一棵脱胎于尘土的小树,所有的旅行不过是延伸向上生长的精神。各种越来越快捷的交通图,不过是加快了枝繁叶茂的进程,让我能站上更高的枝头,看见更远的远方。又一条高速路营运了,又一条高铁线开通了,我会沿着沿途的节点和经过的地域,一路想象其山川地貌、风土人情,迅速地走完整个旅程,享受种种新奇的经历和祖国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越来越丰富的交通图,也让整个地图更加饱满立体,就像一个巨人还在不断生长,有朝一日,我们会攀上她的肩膀,用自己的眼光,审视着自己心中的航拍中国。
江山如此多娇,所有的美景一览无余。我发现山川湖泊依然故我,城市乡村不动声色,唯有一个小小的黑点,背着看不见的行囊,缓缓蠕动在荒无人烟的独行路上。
张凌云 江苏兴化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延河》《四川文学》《湖南文学》《重庆文学》《时代文学》《江苏作家》《青海湖》《火花》《当代小说》《华夏散文》《扬子江诗刊》等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出版散文集《高树鸣蝉》《晓月马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