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独立马鞍鞘迎敌 昊王府中白无忧
用罢早点,等凤儿姑娘与丫鬟小清收拾妥当,一行六人再次动身。这里仍属京畿地区,离西面的天漠还远得很。幸好从帝都出来的时候,家境丰殷的凤儿姑娘带着一辆马车,原本驾车的车夫被楼外楼安排在帝都的接引使拦了下来,理由很简单,楼外楼只允许五人独身前往。因为凤儿姑娘是个女子,接引使破例允许小清随行,至于能跟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木柏松和柳星张坐在车厢外面,木柏松一手拉着缰绳,一手轻松惬意地虚挥马鞭,活脱脱一副老把式。柳星张就坐在木柏松旁边,身后靠车厢的位置横放了一幅“卜吉问凶”的占卜幡。小伍独人独骑在马车四周游荡,腰上那把二尺见长的短刀,随着身体起伏有节奏地拍打在马背后侧。
小伍身下这匹马原本是驾车的两匹马之一,因为他不愿学张秋池的样子与凤儿姑娘和小清坐在车厢里面,也不想跟两个老头在车辕上挤,便从木柏松那里讨来这匹黑褐骏马,昂首而潇洒地颠簸上路。小伍嘴里叼着根野草秆子,随着骏马的节奏放松全身的肌肉,可以最轻松最舒服地骑在马背上。这也是小伍这几天自己琢磨出来的,免去了前几日双腿紧夹马腹遭的罪,毕竟像他这样独自在江湖漂泊的游子,真正骑上高头大马的时间也就这几天。这也是小伍看张秋池还算顺眼的原因之一,同是天涯沦落人,能遇到也是一场缘分。
想到这里,小伍这些天不止一次心生怨愤,书生也有书生的好处,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车厢里。虽然小清那丫头脾气不是太好,可长得还真是养眼呢。更何况还有知书达理、贤淑可人、秀外慧中的凤儿姑娘。小伍几乎将自己听过的赞美之词都用上了,还觉得不足以表达凤儿姑娘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记得刚认识的第二天,小伍就挖空心思向张秋池讨教怎么形容凤儿姑娘,张秋池听了半天也不知道小伍想要做什么,最后被逼无奈只好模糊地来了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正是这句话让小伍对这个同是孤儿又是同路人的书生刮目相看起来。
小伍不自觉咬断一截草秆,用力吐向远处,趁着骏马打响鼻摇头晃脑的机会,偷偷瞄了眼车厢,除了在尘土飞扬中轻摇的碎花帘子,什么也看不到。小伍心中涌出一股懊恼,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想到张秋池此时可能正与凤儿姑娘谈天说地,小伍突然间对这个书生有些羡慕,黑褐骏马一声低低的嘶鸣,驮着吐掉草秆子的小伍朝前跑去,渐渐将马车甩在身后。马背上小伍的背影愈发挺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既然这里是江湖,就该拿出江湖人的气概,这里的儿女也该是江湖儿女。二尺短刀欢快地在空中跳跃,和它的主人一样,完全注意不到马车碎花窗帘后小清那张充满戏谑的小脸。
小清放下手里的一角帘子,满脸古怪地看着正襟危坐的张秋池。凤儿姑娘坐在车厢居中的位子上,她自然只能与张秋池坐在对面。其实,车厢里的张秋池丝毫没有小伍想象的那番绮丽光景,这些天来,张秋池在车厢内没和凤儿姑娘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对面那个经常与小伍斗嘴的小清,也难得与书生磨嘴皮子。望着规规矩矩的张秋池,小清心里不禁暗自得意:看你忍得住几时。江湖武夫也好,白面书生也罢,遇到惊为天人的自家小姐,哪个不是神魂颠倒、窘态百出,就像刚才帘子外面那个逞硬气的无赖刀客,还不是每天在车厢外面酸溜溜地转悠。你张秋池倒好,一句话不说,看不把你憋死。小清瞟了小姐一眼,凤儿姑娘正认认真真地看着茶几上那本古琴谱,完全不在意小丫头那点自娱自乐的心思。
凤儿姑娘正在看的古琴谱是《碣石调》,而且是极为罕见的古字真迹拓本,由此可见凤儿姑娘的家世定然十分显赫,再说,从帝都出来的年轻男女,哪一个不是寻常人家望尘莫及的呢。凤儿姑娘如此精于琴技,并非只是个人的品性和爱好,主要是为了真正进入楼外楼。像张秋池和小伍可能不清楚,可凤儿姑娘这样有钱有势的主自然知道,接引使引荐的人抵达楼外楼后,能不能进入还要看你有没有资格。这个资格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你要能够拿出让楼外楼心动或者感兴趣的东西,以此为筹码才可以从楼外楼获得你所需要的东西。柳星张说楼外楼厉害得让人觉得可怕是有道理的,因为世间商人只要能够付出相应的代价,几乎能够从楼外楼获得自身所需要的一切。真的是一切,甚至包括个人生死和世人讳忌莫深的国家兴衰。
张秋池一直保持沉默,没有闭眼假寐,他不会禅法也不会武功,闭上眼睛确实一点意思也没有。小清不停地东张西望,几乎看遍了这个小空间的任何一个地方,掀掀帘子打打盹,可一旦回过神来就看到张秋池那张年轻白净而又令她不喜的脸庞,她可不知道张秋池根本不是在看她,而是在心里默背以前读过的书。时间久了,小清也发现书生明亮的眼瞳里面没有丝毫违乱之情,竟然在走神,她大感无趣,闲来无聊的时候,偶尔也伸出一根手指在张秋池面前晃动一番,却都是无功而返。凤儿姑娘看了大半天古琴谱,似乎觉得有些乏了,伸出两根手指掐了掐眉心,小清见着,正准备起身伺候,马车却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几道粗犷的嗓音。听这架势,不像是好事。
“唉,我说柳老弟,你说我们都这一大把年纪了,你又穿着这么寒酸,他们总不会还打我们的主意吧。”木柏松看着前面一队拦路的盗贼,对身着一袭青里泛白长衫的柳星张说道。柳星张根本懒得搭理,木柏松原本想的这出双簧无疾而终。其实,两个活了一个多甲子的老头,一眼就看出这队剪径的盗贼中没有什么高手,都是些出身行伍会些把式的粗人。粗人的目标自然不会是他们两个,也不会是小伍,因为小伍正一马当先地被这群粗人嫌弃。
“小子,这里离帝都不远,我们京华帮也是有规矩的。今天我们是劫人不劫财,劫女不劫男,看你挎把刀也该明白这个理,赶紧走你的。”领骑的副手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看到自己这边人马冒出来,黑褐骏马上这个愣头小子还独独立在面前,顿时忍不住呵斥起来。
小伍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拽着缰绳,斜眼望向盗贼身后的远方,摇了摇头。如是等了片刻,就在黑脸汉子不耐烦之际,小伍终于转过头来,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然后呢?”
“什么然后?”黑脸汉子明显不知道这厮弄的是哪出。
“我是说如果我不走,你打算怎么办。”小伍没好气地解释说。他这才发觉读点书还是有用处的,至少跟张秋池说话就不用这么累。当然,张秋池对与小伍说话是如何感觉的只有天知道了。
“你干吗还不走!”黑脸汉子坐在马背上,几乎要跳起来。这句话让小伍微微一怔,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这才发觉江湖还可以这样子玩。不过小伍不愧是孤身摸爬滚打长大的,不假思索,便将自己调整到与对方一般无二的水平。小伍朝黑脸大汉一抱拳,大声道:“这位好汉有所不知,在下座下这匹千里良驹叫‘黑旋风’,乃车内姑娘赠送之物。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现在这位姑娘有难,我怎能一走了之?”说完,小伍脸色微红,内心却活跃异常。黑脸汉子听完深以为然,竟然还点了点头,这时车厢内小清不合时宜地啐了一声,顿时让红脸更红,黑脸更黑。
发觉遭人调戏之后,黑脸大汉也不废话,不等首领下令,便双脚一夹马腹,策马向小伍杀来。行进途中,右手顺势从马腹刀鞘内抽出一把大背刀,临近之时,左手松开缰绳,改由双手握刀,刀背向前,刀刃在后,狠狠对着小伍砸了下去。黑塔般的影子向小伍迎面扑来,在刀背临身之际,小伍双脚蹬实马鞍,腰间二尺短刀连刀带鞘同样双手迎上,只听“叮当”一声,两把刀就这样僵持在空中,木柏松看到小伍与黑脸汉子相比,略显单薄的身体在大背刀强压之下依然稳如磐石,不禁摸着山羊胡点点头。
黑脸汉子眼见自己全力一刀未曾建功,脸有怒色,身体前倾,双手再次蓄力下压,希望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掉落马背,不料就在黑脸汉子发力之时,原来双手持刀的小伍竟然收回左手,右手改握刀为托刀,二尺短刀连刀带鞘一起在右手掌心旋转起来,几圈下来,顿时将黑脸汉子的刀势化解得干干净净,小伍趁机将刀势向左侧牵引,黑脸汉子连人带刀不由自主地飞离马背。不承想,黑脸汉子果断弃刀,在空中双手为爪,凶狠地扑向小伍,妄图将这小子一同拽下马来。可小伍毕竟练习过正宗刀法,岂是寻常武夫能够相比,不待黑脸汉子近身,单腿站立马鞍之上,右脚朝黑脸汉子腰部轻轻一点,一尊黑乎乎的人影便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正因为黑脸汉子之前用的是刀背,不存杀意,小伍这一脚也用的是巧劲,黑脸汉子虽然摔得狼狈,却并无大碍。
听得外面的动静,小清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刚好看到一团影子从空中跌落,待看到黑脸汉子悻悻然爬起身来,小清忍不住咯咯大笑。黑脸汉子狠狠瞪了小清一眼,小清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然后甩手将帘子放下,从头到尾没有看在马背上挺立了半天的小伍一眼。小伍眼见小清钻回车厢,低下头来龇牙咧嘴,短刀依旧挂在腰间,右手藏在身后忍不住微微颤抖。以小伍那绵薄的内力,硬生生扛下黑脸汉子双手蓄力的刀势,自然不会好受。
黑子汉子捡起大背刀,牵着坐骑走回盗贼之中,盗贼首领没有责备也没有说话。首领看了看端坐马背稳如磐石的小伍,又在木柏松和柳星张身上打量一番,自觉自己这些人可能连车厢里的人都见不到,干脆一打手势,一群异常憨厚的盗贼就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还在思量接下去如何表现的小伍,眼睁睁望着盗贼离去的背影在晨风之中独自哀怨。
帝都,一座精致绝伦但并不奢华的花园之中,一位身着浅色底纹,镶淡黄金边白色华袍的年轻人正在园中逗弄一只金丝雀。初春之际,深处北地的帝都气温普遍偏低,花园中的绿意也极其稀少,令人惊奇的是,在这番光景之下,倒是还有不少颜色各异的花卉迎寒而开,皆是世间少有的稀奇品种。年轻人逗弄了一会儿金丝雀,便坐到园中纯白大理石圆桌茶几上拎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壶,自斟自酌起来。如果边上有一位在江湖中厮混已久的老酒鬼,一定可以从空气中飘荡的暗香闻出来,年轻人喝的酒便是楼外楼独家酿制的西荒酒。武林之中,除了楼外楼,能够喝到西荒酒的屈指可数。而武林之外,能够喝到西荒酒的只有那些地位非凡的王公贵族。
就在小伍一行遭遇盗贼不久,一只玲珑可爱的青雀飞进花园,扑楞着翅膀径直飞到大理石茶几上,望着即将送酒入口的年轻人,昂首注视。年轻人无奈,只好将手中的酒杯送到青雀面前,任由青雀埋首酒杯之中。良久,青雀将小脑袋从少了一半酒水的杯里抬起来,欢快地叫了两声,才把一张卷得极小的信笺从翅膀之间抖落下来。年轻人忍不住摸了摸青雀的脑袋埋怨起来:“玲珑啊玲珑,你还真是长不大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小。”青雀抬起头,睁着眼睛没有任何表示,惬意地用满是酒香的细长喙子自顾自梳理翅膀下的羽毛。
年轻人打开信笺,看完之后顺手一撮,信笺便不知所终了。然后,年轻人脸上带着一副计谋得逞的小小得意,向花园外走去。外面,是围绕着花园而建的不知方圆几何的王府,荣朝的百姓都知道,帝都除了那座名闻天下的白帝楼,便是这座规模宏大的王府最为著名,这座王府叫昊王府,乃荣太祖白颢御赐。王府的主人叫白不觉,乃荣太宗白羿的亲哥哥,当今皇帝白泓的皇伯父。那么,能够自由出入昊王府百花园的年轻人只能是白不觉的独子白无忧了。白无忧离开花园的时候,还不忘善意地提醒一句:“你可别贪杯,小心喝醉了让天上的鹰隼叼了去。”
名叫玲珑的青雀正在偷偷喝酒,听到白无忧的话,一个激灵抬起头,四处张望一番。很快,青雀抖了抖羽毛,若无其事地用翅膀把酒杯扒拉过来,继续埋首其间。
昊王府内,名震荣朝的王爷白不觉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衫,长衫之上并无丝毫装饰,反倒衬托出白不觉的超凡出尘。看到白无忧面带笑意地走过来,正在观看国势地图的白不觉随意问道:“你又去逗那个丫头了?”嗓音深沉稳健,威而不严,亲而不近。
“我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再说,我这样做既是帮陛下,也是帮父亲您啊。”白无忧笑嘻嘻地回答。
“哈哈,是吗?陛下发动这场大战的原因为父大致能猜到,可为父想做的事你就未必知晓了。”白不觉轻轻笑道,“再说,月狐那丫头的心思你难道一点都猜不着吗?”
“女孩子的心思比玲珑还要磨人,我就不猜了,反正我知道一点,有时候你不让她做什么她却偏要做什么。”
“有点道理。”听了白无忧的话,统领荣朝半国兵马的白不觉难得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你们年轻人的小打小闹为父就不掺和了,只是你要记住一点,我们白氏的眼光不能太短浅,至少不是现在的荣朝能够容得下的。”
白无忧没有说话,望着包含荣朝、大月氏、旭三国国土的国势地图,嘴角微微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