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人聚首入江湖 遥望帝都不见君
张秋池蹲在客栈门口,眼前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落魄男子。男子看着不像乞丐,他高大的躯干与瘦削的脸庞极不相称。这个男子在张秋池进入客栈之前就坐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进出客栈的客人,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如果不是花白而杂乱无章的胡须与身上褴褛的衣衫出卖了他,甚至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窘迫不堪的人。
可他的确不是乞丐,人若不是到了走投无路抑或无可奈何的境地,谁都不会将生命交到别人的施舍之中。张秋池看得出来,这个男子不愿意放低自己,也不愿意就此死去,所以他才安安静静地坐在客栈门口,寻找那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
张秋池蹲下身子,平静地看着男子,递过去两个刚刚出屉的馒头,为这个初春添加了一丝温暖和香味。男子望着张秋池手中热气腾腾的馒头,极其缓慢地伸出右手在破旧的脏衣服上搓了搓,小心翼翼地从张秋池手中拿起一个馒头。男子依旧没有说话,他用自己青黄脸颊上坚毅的眼神表达了谢意。张秋池回头望了客栈一眼,看着手里的馒头对男子点了点头,男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略带腼腆地拿走了另一个馒头。只是这次,男子不忘向张秋池点头示意,他的嘴唇微张,干涸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张秋池对男子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来走进客栈。
坐回自己的位子后,整张桌子的氛围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于是,张秋池很自觉地说:“我少吃两个。”话刚说完,张秋池才注意到今天早上每个人的盘子里也只有两个馒头,他顿时有些尴尬起来,只好伸手摸了摸头,然后眼观鼻,鼻观心。
果然,还是和之前一样,小伍伸过一只手,然后张秋池的盘子里便多出一个馒头来。张秋池扭头看了一眼正挑眉望着自己的小伍,微微一笑,没有任何推让,却在桌子下面做了一个除了小伍谁也看不到的动作。见到张秋池的大拇指之后,小伍心满意足地抽了一下鼻子,拿起自己仅有的那个馒头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张秋池也毫不客气地拿起盘子里的馒头嚼了起来。
虽然从帝都出来已经合伙很多天了,可每次看到张秋池和小伍这番有福同享的画面,小清总忍不住要翻白眼。她偷偷看了看自家小姐,凤儿姑娘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用一块白丝巾包起一个馒头起身回房去了。待凤儿姑娘离开之后,小清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也同样用丝巾裹起一个馒头,离去之时不忘对小伍和张秋池说道:“我家小姐饭量小,吃一个就够了。”然后将凤儿姑娘留下来的馒头推到桌子中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饭量也小”,再将自己盘中的馒头也推到桌子中间。
追上自家小姐后,小清噘起小嘴闷闷不乐。凤儿姑娘没有回头,随意问道:“你觉得张秋池这个人怎么样?”
“没有本事还喜欢做好人,真是百无一用。”小清熟知自家小姐的脾气,平时就算自己心里再不痛快也不敢乱插嘴,可是既然小姐问了,那她可就不客气了。自相遇以来,这个书生就对人间的一切悲情苦事放不下心,只要他看到了总会想法子凑个热闹。结果则让本来一穷二白的张秋池变得更加清白,往往还要捎带上几个搭伙的人也跟着慷慨起来。想到这里,小清反而对那个自称要成为“荣朝第一刀”的小伍高看一眼,毕竟这个半吊子刀客从来都只会量力而行。或许,这就是江湖人士与书生的区别。书生爱意气用事,而在江湖中逞强便意味着生死。
凤儿姑娘突然停下脚步,说了一句与之前不大相干的话。“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凤儿姑娘没有告诉小清,门口那个落魄至极的男子并非乞丐,而是难民。荣朝与大月氏之间的这场战争已经持续整整三年,新皇白泓也登基三年了。因为这场战争,逐渐强盛的荣朝遭遇了自太祖白颢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考验,现在连难民都流窜到帝都附近,可见边境传来的好消息并不那么让人放心。
“小姐不用担心,大荣国力强盛,新皇只是拿那大月氏砥砺己身,毕竟我朝以武兴国。更何况,听说不觉王爷的半国之军还没有任何动静。”小清从小跟着凤儿姑娘生活在帝都,聊起这些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高深莫测的事情反而毫不避讳。
“重大义是好事情,至少比那些迂腐酸儒要好些。”凤儿姑娘想到自己也是第一次从帝都出来,踏足传闻已久的江湖,不由得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这里是江湖。”
“可不是嘛。”小清听得自家小姐对张秋池的这份评价,心里痛快极了。
对于凤儿姑娘和小清的讨论与评价,张秋池自然不会知道。此时,他正努力消灭小清留下来的那个馒头,因为这个馒头同样是小伍从桌子中间拿过来丢给他的。原来张秋池还有些犹豫,同行六人之中,张秋池和凤儿姑娘、小伍都算是刚入伙的,而从头到尾做主的是另外两位老先生。一位是会做木匠活的车夫,叫木柏松,大家称呼他为木先生。另一位是个相士,叫柳星张,大家称呼他为柳先生。而两位老人之中,又以木柏松更有主见一些,擅长掐指算卦的柳星张不大爱说话,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所以当小伍一手一个,抓着桌子中间的馒头望向二老的时候,木柏松说了一句“年纪大了,吃不下太多”,就等于承认了这两个馒头归小伍所有。张秋池从来没有想过小伍为什么总是将小清留下的食物给他,而把凤儿姑娘的据为己有。当然,张秋池目前是想不通也想不到的,他只是一个书生,一个不会武功,只会读书写字的善良书生而已。
“我说秋池老弟,你怎么想着要去楼外楼呢?要知道,天漠之中危机四伏,别说你一介文弱书生,便是江湖人士行走其间,也有性命之忧啊。”木柏松刚啃完自己的两个馒头,正捧着客栈伙计新沏的热茶啜着。
“啊!”张秋池听到“老弟”这个称呼,差点将干瘪瘪的馒头哽在喉间。在张秋池看来,木柏松无论年龄、资历,都不是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可以相比的,所以听到老车夫如此不见外的称呼,顿时有点受宠若惊。张秋池使劲咽下喉间的馒头,端坐身子,认真回答:“学生一心求学,希望寻求人世大义,为天下百姓请命。然二十年来阅遍天下公认之书,未偿所愿,听闻天漠之中有一座堪称世间无双的楼外楼,就想亲自去一趟,好好领略一番传闻中高出世间一等的文治武功。”
听到张秋池的回答,木柏松摸着山羊胡,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捧着馒头舍不得吃,嗅了又嗅的小伍。别看小伍平时没个正形,现在又沉醉于馒头之间,可他毕竟是练武出身,耳听八方的境界未必有,可眼观六路的功夫还是在的,感觉到山羊胡老头看向自己,小伍赶紧放下馒头,也学着张秋池的样子正襟危坐,道:“我呢,很简单。就是想到传说中的楼外楼学些江湖传闻中的刀法,远的不说,最起码也要练成一两套绝世刀法。等下次再回帝都,至少在荣朝武林之中有立足之地。”
“你不是说去了楼外楼以后,要成为荣朝第一刀吗?”张秋池有些疑惑地问道,对小伍难得的谦虚有些不太适应。
“你懂什么,你以为练武跟你们读书一样吗?读了几本书就可以说自己为了天下大义,反正文字也砸不死人。可江湖中的地位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而且跟练武时间早晚长短都有关系,练得越早、时间越长就越有优势,像我这个年纪要是能在荣朝混出点名声,就算是武林之中的后起之秀了。”说到这里,小伍瞄了眼桌对面的两个老头,见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想到这一路上自己心里对张秋池这个书生还是蛮器重的,虽然书生大部分时间显得呆头呆脑,可真遇到事情,也从没退缩过,身上还真有符合自己口味的那么一丝侠气,虽然很多事情在小伍看来都不是真正的侠士所为,毕竟自己到现在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或许你们读书人不知道,以为楼外楼是个好地方。其实呢,楼外楼也的确是个好地方,不过在我看来,它就是一个为江湖人准备的好地方。因为,每隔五年江湖中的八方高手排名便由楼外楼裁定,几十年来也没听说楼外楼给你们读书人排个先后。你说是不是?”小伍还想再劝劝张秋池,自己选择了习武自然不怕死,可他内心深处很不希望张秋池糊里糊涂地钻进江湖中。就算你张秋池不怕死,可书生混江湖,除了会写一个“死”字,真的一无是处。
“读书不分先后,自然也就不需要排名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江湖八方高手都是哪些人,可我们读书人有一个天机子老前辈,名气还是挺大的。”张秋池才思敏捷,自然知道小伍后头那些话的意思,可他也要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读书不为自己,或者说开始的时候也并不一定为了苍生,只是为了报恩。当年那个和蔼的老人,随口几句话便让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坚持活了下去,而且活得很有意义,至少这个孩子现在已经懂得了人生的一些大义。
这一次小伍没有接话,因为他没办法接。张秋池作为读书人,当然知道位于东海山羊宫的宫主天机子是公认的天下第一读书人,可小伍更知道自从楼外楼诞生以来,在江湖八方高手的排名上,从第三到第八都有确切的人物,而第一和第二从来没有定数。江湖传闻未定的两人一个是楼外楼的大楼主,另外一个便是读书第一的天机子。无论真正的排名怎样,天机子作为文武双全的天下第一人都是毫无疑问的。想到这些距离自己遥不可及而又心生向往的人物,小伍顿时有些精神摇曳,做着一个年轻人该有的遐想。
这时,木柏松手里的茶水也喝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茶杯,清了一下嗓子:“老朽活了几十年,也略有耳闻,听说那楼外楼不仅在文治武功上让人敬服,连琴棋书画医词歌卜都有独到之处,甚至酿酒都能酿出天下少有的天漠西荒酒,确实厉害,不佩服不行啊。”
“厉害得让人觉得有些可怕。”从来惜字如金的柳星张突然开口说道。
“你柳星张卜卦卜了一辈子,可曾算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去楼外楼?江湖的可怕之处在于未知,楼外楼将一切实力展现在世人面前,就是想以大势服众。再说,它选择在天漠扎根,立足于荣朝、大月氏、旭三国之间,无非是想超然物外。这些自诩世外高人的心思,我木柏松活了大半辈子,多少也可以理解一些。”
“善。”柳星张没有再跟木柏松扯下去,继续掐着手指独自乐在其中。
于是,四个人里面,小伍发呆,柳星张闭目养神,木柏松一口气喝干茶水,无所事事地嚼着茶叶。
张秋池望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他从一个孤儿长大成人,靠的是自己和自己手里的书。他从书中懂得了人生的大道理,懂得了人生无常的小失意,更懂得了人生一世应该有所追求。在走遍荣朝各地之后,张秋池也看尽了所有的风景,他想去更远更神秘的地方走走,身体力行,不虚此生,更何况现在他并非孤身一人。自从在帝都揭下楼外楼招人的榜单后,张秋池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楼外楼相中,然后与他们四个一起踏上前往天漠楼外楼的路途。张秋池认认真真吃完剩下的馒头——他从不浪费任何东西,尤其是粮食。
初春时节,哪怕是在战事不断的年岁,帝都百姓依旧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喧嚣繁华里。没有人在意这春寒之中,护城河旁的柳树已悄悄绽放新芽,绿意暗藏,更别提前几日那四个年轻人和两个老者,离开这里向西而去,与帝都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