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随笔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部 关于自我

03 论忧伤

我极少会感到忧伤。人们对这种感情推崇备至,可我既不喜欢,也不欣赏。人们常给智慧、美德和良心披上这件外衣:这种装饰多么愚蠢而又可怕!意大利人更是恰如其分地把忧伤称作邪恶,因为伤感向来就是一种带刺、空虚、怯懦、自私的情感,斯多葛学派更是不允许他们的哲人拥有这种情感。

古希腊的希罗多德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埃及国王普萨梅尼图斯战败于波斯国王冈比西斯,不幸被俘。他看到被俘的女儿沦为女佣被派去打水,女儿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所有的朋友不堪此状,悲泣不已,但他却如木雕泥塑般,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甚至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拉去行刑也无动于衷。直到在同赴刑场的队伍中认出一位老友,他才突然开始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无独有偶,我国的一位亲王最近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他在特伦特得知了长兄的死讯,长兄是整个家族的支柱和荣耀。不久,亲王又获悉他二哥去世的消息,而他二哥是家族的另一个希望。他以惊人的坚毅经受住了双重打击。但是几天后,他的一名仆人暴毙,他这才将勇气砸得粉碎,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忧伤和缅怀中无法自拔。有人以此为证,认为他只是受最后一次不幸的打击而被击垮。但是事实上,两位兄长去世的消息已经让他悲痛万分,他已处在悲伤决堤的边缘,而仆人的不幸则可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也可以通过前面一个故事的后续来看出这点:冈比西斯问普萨梅尼图斯为何对子女的苦难无动于衷,却承受不住老友的不幸。后者是这样回答的:“因为只有对老友的悲伤可以用眼泪来表达,而对子女苦难的感受,超越了所有的表达方式。这种悲伤,无以言表。”

无独有偶,一位古代画家的创作与上面所讲的不谋而合。在《伊菲琴妮娅的活祭》这幅画中,画家按照对美丽少女无故殉难的关心程度来描绘人物各不相同的悲伤。这位画家尽其所能画出每个人的神情,当要描绘少女的父亲时,他便用遮蔽物将父亲的脸遮住,仿佛没有任何表情能传达他内心的极度悲伤。这也说明了为何诗人虚构出尼俄珀这位不幸的母亲,通过她来表达过度忧伤时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的状态。这位母亲在痛失七子之后又失去了七个女儿,她痛失如此多的骨肉,终于因过度悲伤化成了一座石像。

痛苦使她凝成了石像。

——奥维德

这句话表达了经历过忧郁、愚蠢和震惊的事情之后,我们被这些无法承受之事压得喘不过气,无法寻求任何的情绪表达。确实,暴力和极度悲痛会震慑灵魂,并使其完全丧失日常活动的能力。正如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听到一则不幸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但在眼泪的冲刷和哀伤的倾诉之后,灵魂仿佛一下子从忧伤的压迫中寻到了解脱,也重获了自我调适的巨大空间。

最后,痛苦终于在哭泣中寻得出路。

——维吉尔

在古布达附近发生了一场费迪南国王和匈牙利国王遗孀的战争,一位手持武器的男子在与敌方的厮杀中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武,因而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后来,这位无名的勇士在赞扬声和惋惜声中战死沙场。德军统帅雷萨利亚克看到他的遗体,与大家一样对他的死去深表同情,出于同样的好奇,他想看看死者是谁。当他看到卸下盔甲的死者时,才认出那原来是自己的儿子。在场者无不为他哭泣,只有他不说一句话,也没流一滴泪,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儿子的尸体,直到悲伤将他彻底击垮。他停止了呼吸,僵直倒地。

言语所说的炽烈之爱,只是一簇温火。

——彼特拉克

诗人还用这样的诗句表达难熬的激情:

爱夺走我所有感知。

当你出现,我的雷丝比亚,

我心中便没了杂念:

舌头开始僵硬打结;

热流悄悄蹿上血管;

嗡嗡声在耳边作响;

双眼蒙上沉沉黑夜。

——卡图卢斯

所以,感情在最剧烈、最炽热时,我们很难表达痛苦或传达相思之情。因为,这时的心灵承载着万千思绪,被压得喘不过气,躯体则因欲火而变得虚弱和衰微。有时,欲火焚身中的情人也会突然找不到那种感觉。由于过度纵欲,即使处于激情也会突然冷却下来。凡是可以品尝和忍受的情爱,都是微不足道的。

小悲可说,大悲沉默。

——塞涅卡

同样,冷不丁的快乐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当她看到我和周围的特洛伊军队,立刻神志不清,

迷离恍惚,脸色苍白,昏倒在地,许久才重新说话。

——维吉尔

历史上因高兴而猝死的人不胜枚举:一名罗马老妇看到从坎尼之战中幸存回乡的儿子时,由于过度兴奋而一命呜呼;作家索福克勒斯和暴君狄俄尼索斯也是死于兴奋过度(不过,据普林尼记载,狄俄尼索斯是由于得知他为神明创造了如此丰功伟绩,兴奋地准备了奢侈的宴会,宴请了他所有的朋友,肆无忌惮地饮酒,让他暴病而亡)。塔尔瓦则是在获悉自己被罗马元老院授予荣誉称号的消息时,兴奋过度客死在科西嘉岛。来到本世纪,这样的例子也随处可见:莱昂十世教皇得知米兰被攻克的消息便欣喜若狂,呜呼哀哉。之前,攻克米兰一直是他的夙愿。还有一个例子更能证明人类愚蠢的天性:据古人普林尼记载,辩证法大师狄奥多罗斯由于当着学生和听众的面不能解答人们的问题,羞愧难当,在自己的课堂当场命归西天。至于我,则很少有这种强烈的情感。我天生迟钝,而且每天用理性堆砌起防止感情崩溃的堤坝,故而变得坚强,有了防范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