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1］，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2］。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3］，沈吟铺辞，莫先于骨［4］。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5］，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6］。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7］；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8］。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9］。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10］，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11］。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12］，深乎风者，述情必显［13］。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14］。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徵也［15］。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16］。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17］；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18］。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19］。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20］；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21］；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22］；论刘桢，则云：“有逸气”［23］。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24］”，并重气之旨也［25］。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26］。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27］；文章才力，有似于此［28］。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29］，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30］，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31］。
若夫镕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32］，洞晓情变，曲昭文体［33］，然后能莩甲新意，雕画奇辞［34］。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35］。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36］，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37］，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38］。《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39］。”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40］。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41］。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42］，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43］。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44］！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45］。文明以健，珪璋乃骋［46］。蔚彼风力，严此骨鲠［47］。才锋峻立，符采克炳［48］。
注释：
［1］阐明“风”的含义是从《诗经》中的“风”引申发展而来。《毛诗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孔颖达正义：“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
［2］化感，即感化，指儒家的政治教化。儒家的政治教化自《诗经》始，故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志气，参见《神思》篇注［8］。符契，卷约、凭信。这里指“风”是体现人“志气”的凭证。曹学佺《文心雕龙序》：“风者，化感之本原，性情之符契。诗贵自然，自然者，风也。辞达而已，达者，风也。”“故《风骨》一篇，归之于气，气属风也。”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本篇以风为名，而篇中多言气。《广雅·释言》：‘风，气也。’《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诗大序》：‘风以动之。’盖气指其未动，风指其已动，《国风》所陈，多男女饮食之事，故曰‘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
［3］怊怅，惆怅，失意感恨而感情激动。文学作品以情感人，风作为化感之本源，所以是和作品中的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文心雕龙·明诗》篇：“怊怅切情。”《楚辞·九辩》：“然怊怅而无冀。”王逸注：“怊怅，恨貌也。”《集韵》：“怊怅，失意。”按：风，指作品中创作主体所具有的纯正深沉的强烈感情。
［4］沈吟铺辞，写作中反复思考、低声吟咏的情状。此指进入具体写作时，必先有真实正直的事义作为骨干，然后文辞才有所依附。按：骨，指作品中客体事义所表现的义正辞严的思想力量。
［5］这是讲文章中的“辞”和“骨”的关系，就像人的形体和骨骸的关系，人体如没有一个骨架，肌肉、皮肤就无所依附。
［6］这是讲文章中的“情”和“风”的关系，就像人的形体和声气的关系，形体如没有声气就是死的，情若不能感化人，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7］有义正辞严的事义作骨干，文辞必然严正端直，这样就有了文骨。所以《文心雕龙·宗经》篇里讲“六义”有“事信而不诞”、“义直而不回”。
［8］有鲜明纯正的感情作基础，抒情必然清新爽朗，这样就有了文风。所以《文心雕龙·宗经》篇里讲“六义”有“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
［9］丰藻克赡，辞藻丰富华美。飞，谓振起、飞扬。刘勰在《风骨》篇始终把风骨和辞采作为对立的两方面，而强调要以风骨为主、辞采为辅。这里是说，如果文辞华丽而缺乏风骨，就会使辞采失去鲜艳光泽，声音变得软弱无力了。
［10］缀虑裁篇，综合思考写作文章。务盈守气，保持生命力旺盛的充沛气势。刘勰所说的气，体现在文章中就是风骨。《周易·大畜》彖辞：“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刘勰借《周易》之说，强调风骨是内在的，文辞是外在的，只有具备风骨之美，才能使文章有绚烂光辉。
［11］其为文用，指风骨在文章中的作用。征鸟，猛禽。征鸟使翼，指猛禽振翅，刚劲有力，气势迅猛。这里比喻文章有风骨之美，可以显示出清俊挺拔的风貌。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征鸟厉疾。’正义曰：‘征鸟，谓鹰隼之属也。时杀气盛极，故鹰隼之属取鸟捷疾严猛也。’此以征鸟气盛为喻。”
［12］文章具有义正辞严的思想力量，其文辞运用必然精练得当。
［13］文章具有深沉感人的精神气质，其感情表达必然鲜明强烈。
［14］捶字，文辞锤炼。坚而难移，坚定有力，精练正确，不可更替。结响，构成抑扬顿挫的声律。《文心雕龙·原道》篇：“林籁结响，调如竽瑟。”凝而不滞，凝聚厚重，而不滞涩。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结响凝而不滞者，此缘意义充足，故声律畅调。凝者，不可转移。声律以凝为贵，犹捶字以坚为贵也。不滞者，由思理圆周，天机骏利，所以免于滞涩之病也。”
［15］瘠义肥辞，指内容浅薄贫乏而文辞繁富华艳。繁杂失统，义和辞不能和谐统一，故文辞繁杂而无条理。杜牧《答庄充书》：“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辞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征，证验。《文心雕龙·诠赋》篇：“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文心雕龙·议对》篇：“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16］环周，环旋周全。索莫，寂寞、枯寂。气，生气，指旺盛的生命力。这里的“气”着重指“风”。验，同上文之“征”，即证验。张立斋《文心雕龙考异》：“索莫者，萧索寂寞也，‘莫’通‘寞’。‘风’字连用犯重，作‘气’是。”
［17］潘勖字符茂，建安十八年（213）汉献帝策命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命潘勖作《册魏公九锡文》，今存《文选》卷三五，文章模仿经典，历数曹操护卫皇室、平定各路诸侯叛乱、统一天下的功绩，文辞典雅而有力量，故说是“骨髓峻也”。《文心雕龙·诏策》篇：“潘勖《九锡》典雅逸群。”《文心雕龙·才略》篇：“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韬笔，搁笔、停笔。
［18］《汉书·扬雄传》载，扬雄曾说：“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陵云，即凌云。梅庆生《文心雕龙音注本》：“《史记》：司马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其辞曰云云。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西京杂记》：相如将献赋，未知所为，梦一黄衣翁谓之曰：可为《大人赋》。遂作《大人赋》，言神仙之事以献之，赐锦四疋。”遒，遒劲。
［19］这几句是强调文章必须以风骨为主，如无风骨，华丽的文辞也就失去意义了。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风骨并善，固是高文；若不能兼，宁使骨劲，慎勿肌丰；瘠义肥辞，所不取也。”
［20］此引自曹丕《典论论文》。气，指文章中所体现的作家个性。曹丕认为这种气是天赋的，每个人都不同，大致说则有清、浊之别。清气，是指像建安风骨那样的慷慨悲壮之气，如刘桢的“逸气”（《与吴质书》）；浊气，是指像徐幹“齐气”那样的舒缓之气。
［21］孔融（153-208），字文举，北海（山东寿光县）人。体气，指人的形体相貌，风度气韵。高妙，高雅脱俗。
［22］徐幹（171-214），字伟长，北海（山东寿光县）人。齐气，指齐国人舒缓习性在文章中之体现。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齐国文士“多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王充《论衡·率性》篇说楚越之人处齐国日久，“变为舒缓，风俗移也”。李善《文选》注说：“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幹亦有斯累。”曹丕《与吴质书》说他“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其《中论》则“辞义典雅”，“成一家言”。
［23］刘桢（？-217），字公幹，东平（山东东平县）人，擅长写诗。曹丕《与吴质书》说：“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这就是指“壮而不密”，有壮阔气势而少文辞雕饰，也就是后来锺嵘《诗品》所说的“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之意。
［24］此引刘桢的话已无可考。孔氏，即指孔融。卓卓，卓越、高超。异气，即曹丕所说的“体气高妙”。笔墨两句，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曰：“用笔布墨所表现之才性，绝非常人所可争胜。”
［25］刘勰认为曹丕、刘桢等所推崇的气，其主旨也正是提倡风骨。所以，黄叔琳评说：“气是风骨之本”。纪昀在评语中则更进一步认为：“气即风骨，更无本末。”
［26］翚，野鸡。翟，山鸡。备色，翚、翟均具备五彩的鲜艳羽毛。翾翥，小飞，飞得不高。《说文》：“翾，小飞也。”“翥，飞举也。”肌丰而力沉，肌肉丰满而骨力软弱。比喻文章辞采丰美而风骨不飞。
［27］鹰隼，均为猛禽，隼亦鹰类而较小。翰飞，高飞。戾，至。这是说鹰隼一类猛禽，虽无美丽羽毛，而骨劲气猛，可以高飞上天。比喻文章风骨骏健而辞采不美。
［28］刘勰认为文章写作中作家的才力也可以由此得到启发，首先需要能高飞戾天，但同时也要求有五彩的羽毛。
［29］鸷，鹰隼一类的猛禽。翰林，指文苑。
［30］雉，野鸡、山鸡之类。文囿，文坛。
［31］藻耀而高翔，既有高飞戾天的风骨，又有色彩鲜艳的辞采，而且主次结合恰当。鸣凤，禽鸟之王，比喻文坛上最美的典范佳作。
［32］镕铸，融化，陶冶。经典，指以儒家经典为主之古代文献。范，典范。即《文心雕龙·体性》篇所说“镕式经诰，方轨儒门”。翔集，本义为鸟飞回旋而后停下。《论语·乡党》：“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言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回翔审视而后下止，人之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亦当如此。”此处指审慎选择。刘勰认为对子史这类书，要有细致认真的辨别和挑选，以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术，指子史类书的写作方法和技巧。
［33］洞晓，通达。情变，文情的变化，文学创作过程中感情的丰富复杂变化。陆机《文赋》：“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文心雕龙·明诗》篇：“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曲昭，详尽明白。文体，此指各种文体的特点。
［34］莩甲，萌芽产生。《后汉书·章帝纪》：“方春生养，万物莩甲。”雕画，雕琢修饰。莩、孚相通。
［35］黩，滥，指文辞运用上的污点。不黩，不滥用辞语。
［36］骨采和风辞同义，都是指有风骨的文辞。圆，圆满。练，熟练。
［37］跨略，超越、越出、忽略。旧规，旧的规范，此指传统的体制。驰骛，驰骋、追逐。新作，新的创作，指当时流行的创作倾向。
［38］这两句是说，仿效当时流行的风气，虽然具有不同以往的新意，但是从总体方面来说，却违背了传统，所以多数是失败的。奇字，冷僻、生硬的辞句。空结奇字，片面追求新奇的文辞。纰缪，错误，“缪”通“谬”。纰缪成经，把错误当成正常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经，常也，言不可为常道。矣字疑当作乎。”或谓“经”当作“轻”。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经’，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张甲本、何本、胡本、训故本、梅本、……作‘轻’；《文通》《四六法海》《诸子汇函》同。何焯改‘经’。”“按‘轻’字是，‘经’则非也。‘空结奇字，纰缪成轻’，殆即《体性》篇所斥‘轻靡’之‘轻’。‘矣’字亦未误。此文句式，与《序志》篇‘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同。‘岂’犹其也（见《经传释词》卷五）。寻绎文意，实非疑问语气。”
［39］《尚书·毕命》：“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孔安国传：“辞以体实为要，故贵尚之。若异于先王，君子所不好。”孔颖达正义：“言辞尚其体实要约，当不惟好其奇异。”
［40］文术多门，指文章的体裁和风格各不相同，而写作方法也多种多样。各适所好，指作家各有自己的爱好，其才能所长也各不相同。深明创作原理的人也难以传授给别人，虚心的学习的人也无法从别人师承。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明者弗授，学者弗师’，即《神思》篇所云：‘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
［41］习华随侈，学习追随浮华侈靡文风。流遁忘反，一直沿华侈文风发展下去，忘记了返回正确传统。《昭明文选》张衡《东京赋》：“若乃流遁忘反，放心不觉。”
［42］确乎正式，坚持雅正的体式。文明以健，明健即指风骨。《周易·同人》彖辞：“文明以健，中正而应。”
［43］风清骨峻，这是刘勰对文章风骨的要求，也是其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篇体光华，指文章的体制风貌光彩照人。
［44］诸虑，即指上述有关风骨及其和辞采关系的种种考虑。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易·系辞下》：‘能说诸心，能研诸侯之虑。’王弼《周易略例·明爻通变》篇、李鼎祚《周易集解序》，并引作‘能研诸虑’。舍人此语，当用《易·系》，是所见本亦无‘侯之’二字也。”何远之有，指离具备风骨之美当已不远。《论语·子罕》：“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哉！”《左传·昭公二十一年》：“死如可逃，何远之有！”
［45］情与气偕，作家的情思与文章的风气密切相关。辞共体并，文辞的运用和文章的体制不可分割。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按《礼记·乐记》：‘事与时并，名与功偕。’舍人语式步此。”
［46］珪璋，美玉。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骋，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王批本、胡本，训故本、谢钞本、文津本作‘聘’。（文溯本剜改为‘骋’）按《礼记·聘义》：‘以圭璋聘，重礼也。……圭璋特达，德也。’郑注：‘特达，谓以朝聘也。’孔疏：‘行聘之时，唯执圭璋特得通达。’据此，则作聘者是也。又本赞上四句用劲韵，下四句用梗韵；若作‘骋’，其韵虽与梗韵通用（骋在静韵），然‘并’字则羁旅无友矣。”
［47］蔚，文采茂盛。风力，此指意气骏爽的文风。严，严峻有力。骨鲠，此指义正辞严的文骨。《文心雕龙·檄移》篇说：“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文心雕龙·诔碑》篇说：“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文心雕龙·奏启》篇说：“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
［48］才锋峻立，才华锋芒峻拔挺立。符采克炳，指玉的花纹和质地表里相符，显示出绚烂光辉。《文心雕龙·宗经》篇：“符采相济。”《文心雕龙·诠赋》篇：“丽词雅义，符采相胜。”